第一章 燕燕于飞(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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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明媚,正对桃木花窗的白玉座屏被映得刺目,屏上淡淡的水墨丹青在阳光下几乎隐去了原色。屏风后,丫鬟托着木盘含笑而立,一名端庄贵妇握住女孩雪藕般的小臂,右手拾起托盘上一根鹿骨棒,蘸了点猩红的泥浆,轻声细语:“守宫饰女臂,取其寒凉之性,置于臂上,使其沿手三阳经遍行络脉,养心神,去心火。”话音落定,一室恬美而宁静。

一颗血色的珠子泛着润泽而鲜艳的光芒,就这样长在了她的手臂上。

“这是为了令女子懂得敬畏廉耻之心,不可僭越礼教。”贵妇温柔一笑,眼里秋水潋滟,“今日起,在外人面前你不能再叫小环了,祖父为你赐字为嫃,望你能谨言慎行,德容兼备。”

女孩梳了小巧的髻,发饰上几缕流苏垂着耳畔轻轻摇摆。她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恭敬答:“小环一定不负爹娘和爷爷的厚望。”

丫鬟托着木盘告退了,公孙雨苓欣慰爱抚女儿的脸颊,轻轻拨开了齐眉的流海往上捋,亲昵唤了声:“小环……”

上官嫃微笑仰着头,双目清澈,透出几分睿智。公孙雨苓不自禁又仔细打量起女儿来,上停广阔丰隆,下停圆满端正,与自己父亲公孙权的面貌像极了。心思微微一动,她问道:“近日先生都教了什么?”

“论语。”

“真聪明。”

上官嫃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娘,这回我可以去看哥哥们打马球么?”

公孙雨苓微微蹙眉:“待娘去问问你祖父才行。”

上官嫃转眼开始盯着手臂上朱红的守宫砂,有些懊恼问:“如果湿了水怎么办呢?如果我不小心把它擦掉了怎么办呢?”

“它不会掉,直到你出嫁之后。”

上官嫃讶异张大嘴,原来竟是如此神奇之物。

床榻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声,一只毛茸茸的白猫叫唤着跳了下来,直直窜到了上官嫃膝上,又懒懒地蜷成一团眯了眼。上官嫃搂住白猫,笑眯眯说:“猫猫啊猫猫,如果爹肯带我去看马球,我会把你也带着。”

公孙雨苓慈爱的目光一直落在女儿身上,阳光绕过白玉屏,给她们染了一圈光晕。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变得昏黄,丫鬟进屋掌灯。上官嫃听见长廊那头有人唤四爷,她赶忙从榻上跳下来,一溜烟跑出房。瞧着走近的身影,欢快蹦了几下,一面叫唤:“爹爹!”公孙雨苓也从房里出来,脉脉望着自己的夫君。

上官鸣夜快走几步,将女儿抱起来举得高高的,父女俩的笑声连成一片。

“小环,今日可好好念书了?”

“今日没有念书。”上官嫃撅着嘴,将鹅黄纱袖翻起来,露出玉臂上那一点嫣红,“娘给我弄了这个。”

“哦?”上官鸣夜轻轻握住她的手,“看来我们小环要长大了。”

“爹爹,娘说小环不能叫小环了,要叫上官嫃。”

“不论你叫什么,都是爹娘的小环。”

上官嫃咧着嘴咯咯欢笑,公孙雨苓在旁轻唤:“好了你们两个,进去吃饭罢。”

面对满桌珍馐,公孙雨苓渐露愁容。上官鸣夜搂着女儿,边笑边问:“小环那么想去看马球?”

“嗯,总是听哥哥姐姐们说起,他们说可好玩了。爹爹也曾经答应小环,等我背完三字经就带我去。”

上官鸣夜搁下筷子,轻声哄着她:“宫廷每年的马球赛都会邀请王公大臣、皇亲国戚,只是没有未嫁女子入场的先例。等你及笄之后,指了婚,你的夫家就可以堂而皇之带你去看了。”

“及笄?”上官嫃失望地看向母亲,却没有抱怨,懂事点头,“那好吧。”

公孙雨苓欲言又止,今日她擅自与上官敖提及此事,连累夫君被斥责,心中着实难过。他们成婚八年,仅得一女,上官敖对此早有不满,有意为儿子纳妾,只是次次都被上官鸣夜婉拒。

“夫君,我只是想……小环这么懂事,去看马球也没有不妥,不想却触怒了父亲。”

上官鸣夜放下女儿,坐到妻子身边,揽住她低声安慰:“爹对谁都容易动怒,别放在心上。”

公孙雨苓抬头凝望他,眼中已然泛着泪花,哽咽道:“我又让夫君难堪了,不如就听从父亲的意思,纳……”后面的话被上官鸣夜纤长的手指堵了回去,轻吻在她脸颊。

上官嫃猛地用双手蒙住眼睛,又偷偷松开,漏出几道缝隙。

公孙雨苓又恼又羞,扭了几下挣开他,嗔道:“四哥!你看小环……”

上官鸣夜爽朗笑起来,将可爱的女儿一把拉了过去,捉下她的小手问:“小环看见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见!”上官嫃乐不可支,转身去抱榻上的白猫,一面嚷嚷着吃饱了一面窜了出去,还不忘将房门带上。上官鸣夜一把将爱妻抱起来,贴着她耳边呢喃:“你许久没叫我四哥了。”

“你不正经。”公孙雨苓的粉拳狠狠砸在他胸前,脸颊绯红。上官鸣夜见此状砰然心动,一手揉捏着她的腰身,喘着气说:“四哥一定会让你如愿,小丫头不能进场,小子还不行么?我自有办法。”

“那你方才为何不说?”

“我只是试探她的反应,这孩子真懂事,是夫人教得好。”上官鸣夜深深嗅爱妻的发香,再也按捺不住,打横抱起公孙雨苓朝屏风后走去。

宫廷马球场在金陵郊外,官道上一大早便黄尘滚滚,王公贵族的锦幄马车连成一条长龙,绵延十余里。这时节春意正浓,百花齐放,映入眼帘的皆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一身男童打扮的上官嫃偷偷从篮子里抱出小白猫,咬着嘴唇笑,缺的几颗牙齿依稀长了出来。她听说马球是从外族传入褚国的,跟这只猫一样,于是上官嫃觉得,小白猫一定也爱看马球。

上官鸣夜捏了捏她的脸蛋,严肃警告:“千万要藏好,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小猫。”

“娘告诉我了,别人若看见的话就会知道我是女孩儿。”

上官鸣夜欣慰笑笑:“你养了它两个月了,还没取名字么?”

“没有,小环学问不够,爹帮它取好吗?”

“它是属于你的,爹岂能越俎代庖?”上官鸣夜摸着上官嫃的后脑,替她捋了捋发,“我家小环虽是女儿,却不比男儿差,你一定能为它取个好名字。不急,你可以慢慢想。”

上官嫃撅着小嘴点点头,又将小白猫塞回了装水果糕点的篮子。

围场广袤无边,怡人的翠绿一直蔓延到天际,东南面有一片很大的树林子,相邻之处正是皇家狩猎场。上官嫃跟着上官鸣夜坐于席间,因上官家人丁众多,大人们光顾着寒暄,无人留意小小的她。

宽广的草甸上,二十余匹骏马相继追赶奔驰。骑马的男子们着各色的窄袖袍,足登白底黑靴,头戴幞头,手执偃月形球杖,个个英气逼人。这其中有上官嫃的几位堂哥和表哥,她情不自禁站起来踮着脚张望,希望能看清他们春风得意的样子。

皇上的龙辇姗姗来迟,众臣相迎跪拜。待大家三呼万岁,起身之后,上官嫃发觉视线全部被大人们挡住了,什么也看不见,索性乖乖回在位置上吃果子、饮茶。

马球迟迟不开始,反而先开了宴席。吃饱喝足,官员们仍有议不完的要事,纷纷借此机会商讨,征求皇上和顾命大臣的意见。

自褚仁帝统一天下,一生励精图治,最终累垮在御书房,留下幼子继承帝位。褚仁帝托孤给上官敖,将他任命为顾命大臣,同时命公孙权为辅政大臣,二人共同辅佐、教导年幼的皇上。至今,皇上也不过十二岁,凡事都要请教两位大臣方能决定。

上官嫃觉得无趣,偷偷打开脚边的篮子,想摸一摸毛茸茸的小家伙,不料白猫身手敏捷,一下子窜了出去,贴着软和的草地一溜烟跑了。上官嫃暗叫糟糕,不动声色悄然离席,直到退出众人的视野,转身就跑,寻着白猫逃走的方向。

上官嫃提着裙角跑了一阵,不知不觉跑进了南边的树林子。那只猫产自西域一带,可是父亲送给她最珍贵的礼物。越找越心慌,她早已没了主意,四处乱转。

忽闻附近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像石子抛入水中,断断续续的。上官嫃循声望去,东边的小河边伫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她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名小少年,拾了许多石子在打水漂,可惜他功夫欠佳,一个也没漂起来。

上官嫃壮着胆子喊了声:“大哥哥!”

少年显然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瞪着她。

“大哥哥,你可看见一只小白猫?”

少年视线微斜,神情孤傲,也不答话。上官嫃定睛一看,他身着明黄锦袍,其上绣有五彩龙纹,绣工极其精致;颈上挂着闪闪发光的银项圈,腰间缀着白玉双珮。他站在一片齐膝的绿草中,旁边的老槐树在徐风中抖了抖枝叶,细碎的白花纷纷扬扬飘落。春风能吹皱河水、能吹落繁花,却吹不透他清冷的目光。

上官嫃想了许久,还是无法确定眼前人是哪位皇族人。她打破僵持,正正经经说:“大哥哥,我是来找猫的,不是故意打搅。嗯……你在打水漂吗?”

少年蹙眉,毫不客气扭开头。上官嫃耐心解释:“你的姿势不对,要侧身弓下去。”说着,她从地上捡了块扁平的卵石,一个甩手,石子自河面飞掠,蜻蜓点水,一下、两下、三下,第四下才沉入河底。

少年挑了挑眉,侧头打量她,问:“这些乡野孩童玩的玩意儿,你怎么会?”他的嗓音有些干涩。上官嫃见他开口了,乐呵呵答:“我家府邸后面有很大的湖,哥哥们玩的时候,我偷偷学会的。”

少年眯了眯眼,发现了上官嫃耳垂上的小孔,嗤笑一声:“你是上官家的女儿?”

上官嫃惊愕不已,倒吸口冷气。心想:爹娘一再交代不能暴露女儿身,如今被人一眼就瞧出来了,而且对方连自己姓什么都知道!

少年将手中的瓦砾都扔了,拍了拍手掌,漫不经心问:“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嫃迟疑了会,虽然面对他这样不屑一顾的语气很不情愿,但仍旧底气十足答道:“上官嫃。”

远处传来依稀的呼声,似乎是有人寻来了。少年警觉环视一圈,恐吓她:“跟任何人都别说见过我,否则治你女扮男装的罪!”说完,他急匆匆朝围场走回去。上官嫃愣愣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

近处一株枝叶繁茂的树上,鬼鬼祟祟探出一双手,捏着弹弓渐渐朝下瞄准。石子倏地射了出去,准确击中了上官嫃的后背。上官嫃吃痛,惊叫一声,回头望了望四周,突然仰面大喊:“谁在上面?不出来的话,我叫爷爷派人来捉你!”

上官嫃自小就知道,整个金陵的人都敬畏她爷爷上官敖。岂知树上的顽童偏偏不吃这一套,嗤之以鼻:“上官敖那老头儿?你叫他来他也不敢对我怎样?”

上官嫃气得小脸通红,尖声问:“你是谁?!”

顽童终于从枝叶中探出脑袋,嬉皮笑脸说:“上官嫃,你爬上来,你要能上来就知道我是谁了!”

上官嫃看对方最多比自己长两岁的样子,气宇不凡,大概也是哪位贵族家的公子来看马球。她可没工夫玩,还得找猫,耸耸肩扭头就走,一面说:“你就是太无聊想捉弄人,我不上你的当!”

“喂!你别走啊!”顽童急了,三两下就从树上爬了下来,动作比猫还敏捷,脸上蹭了些灰尘,活像只大花猫。上官嫃停下脚步,歪着脑袋若有所思问:“你叫什么名字?”

“査元赫。”

上官嫃咧嘴笑了,兴奋道:“就这个名了,元赫!”

“什么?”小顽童不解,忽然瞧见她一口参差的牙齿,笑话道,“缺牙老太婆!”

上官嫃板着脸说:“我的猫往这边跑来就不见了,我要找猫,不理你。”

“嘿嘿……我知道你的猫在哪里!”査元赫拍着胸脯,得意洋洋。上官嫃半信半疑看着他,仔细瞧他身上的衣料,竟比自己身上的还要好。尤其那腰间金玉革带系熊皮缝制,做工考究,通体镶金边、其上缀着几颗晶莹的翡翠,光看这一件就不是普通贵族。可放眼整个金陵,她除了知道上官和公孙家室显赫外,并未听闻还有谁家能与这两家齐名。

査元赫一脸坏笑盯着上官嫃。发觉她那双有灵性大眼睛不停地转,加上一身男装令人雌雄莫辨,真是有趣。他凑过去,玩世不恭说:“你亲我一口,我马上可以给你找到猫!”

上官嫃愣了,接着恶狠狠掴了一掌,在査元赫漂亮的脸上留下几枚通红的指印。

上官鸣夜不见了女儿,派人四处寻找,焦急难安时,上官嫃小小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跟前。他终于松了口气,语带责问:“你乱跑去哪儿了?”

上官嫃方才失手打了人,还有些惊魂未定,喃喃道:“爹爹,猫猫不见了。”

“那也不能擅自离席,你不是要看马球么?马上开始了,猫在这种地方走失了可不好找,爹改日再送你一只可好?”见乖女儿低头不语,他又心疼了,不再说什么。

鼓声隆隆,号角吹响,场上众人呼喝着高挥球仗,竞相追逐起来。马蹄阵阵激奋人心,双方布阵疏密有致,传球巧妙,令人应接不暇。上官嫃看入了迷,将所有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了。紧张地攥紧小手,就盼着哪位哥哥能进球。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众人皆凝神屏息盯着西南方向,令人猝不及防的一支冷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倏地射向御座!待最靠近御座的上官敖惊觉之时,忙不迭连连高呼“护驾!”,一呼百应,几十名侍卫自四面八方涌了上来,护在御座前方。上官敖急怒攻心,大发雷霆:“太医!太医在哪儿?!传令下去,任何人等不得离开围场!违者斩立决!”

公孙权疾步而来,拨开侍卫匆匆赶到御座前,却见穿着明黄龙袍的小少年从桌底安然无恙钻了出来,怀里捧着一只毛茸茸的白猫。百年沉香木制的龙椅椅背上,一支羽箭的箭头完全没入了龙眼,龙眼周围裂了几道大口子,看得人心惊胆战。

上官敖在外围高声喊问:“公孙大人!皇上伤势如何?”

“朕安好。”小皇帝冷冷瞥了眼龙椅,方才若不是这只猫在桌底蹭他的脚,若不是一念之间他没有踢开它而是俯身去抱它,恐怕已经毙命了。

侍卫纷纷回头,目露惊喜。上官敖大步冲上来,愕然望着镇定自若的皇上和那支落空的箭,关切问:“皇上,还是请太医看看?”

他摇摇头:“朕没事。”说完,毅然走了出去,所有王公大臣及眷属见到皇上无恙,纷纷松了口气,接着面面相觑。

“上官嫃。”小皇帝气定神闲喊了一个名字,却令上官敖心惊不已。无人知道上官嫃是谁,四下观望。

当皇上一开口说话,上官嫃就听出来了正是树林里的大哥哥。她并不惧怕,稳稳当当走出去,在御座前叩拜。上官敖看着一身男儿打扮的孙女,气得眼角止不住抽动。公孙权亦大吃一惊。

小皇帝不冷不热说:“你的猫救了朕的命,想要什么赏赐?”

上官嫃垂着头答:“求皇上将小猫还给我。”

小皇帝应允了,命她平身,将怀中懒洋洋的白猫还给她之后,忽然问:“它可有名字?此等功臣应当记入史册。”

上官嫃想起她失手打的小顽童,目光有些胆怯,略带不安答:“它叫元赫。”

此言一出,惊起四座。上官嫃暗暗后悔,那査元赫一定有大来头,只怪自己孤陋寡闻了!上官敖和公孙权都黑着脸,不料小皇帝脸上却晕开一个弥足珍贵的笑容,眯眼颔首:“好一个元赫。”

上官嫃抱着白猫回席间,蓦然察觉到两道火辣辣的目光,顺着看去,正是査元赫捂着脸凶神恶煞瞪着她。而他身边的贵妇华丽雍容、气势不凡,非一般贵族女子可比。上官嫃拉了拉上官鸣夜的袖子,小声问:“爹,那边梳着高高发髻的女人是谁?”

“她是长公主,皇上的姐姐。”上官鸣夜无奈叹气,“你为何给猫取名叫元赫?长公主的独子就叫査元赫。”

上官嫃很忧伤,静静抚摸小猫,若被长公主知道她打了査元赫,会不会告诉爷爷?然后爷爷又会怪罪娘亲……马球虽然很好看,可是她今后都不敢来了。

围场的突发事件令朝堂躁动不安,上官敖忧心忡忡,与公孙权及多位朝臣彻夜详谈。放箭的刺客本是护军中尉,已当场服毒自尽,毫无线索的局面下,上官敖放出宁枉勿纵的狠话。当日围场的护军无一幸免,统统被关进大理寺严加拷问,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而小皇帝在围场受了惊,回宫之后浑身发热、竟然昏迷不醒,太医院束手无策。

“冲喜?”上官鸣夜蹙紧了眉,手不由捏紧茶盅。上官敖双手负在身后踱来踱去,一面摇头:“这也是下下之策。你以为我想吗?皇上年少,大婚岂能儿戏。可是公孙权一心想让他公孙家的女子当皇后,这次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了,就说什么冲喜!我们静候多年,断不能让他抢了先机。”

“可是父亲,小环才六岁。上官家女子众多,前几年就商议好让小妦进宫,此事府里上下皆知,为何现在临时变卦……”

“你还不明白?公孙权先提出的冲喜,我还推举小妦就是摆明了与他作对。小环是我和公孙权互相能接受的人选。她当皇后,是我们两家联姻的最大收获。此事已经定下了,皇上的病情拖不得,雨苓那边,公孙权会交代,你不必操心。”

上官鸣夜的手无力垂下,一片寒意渐渐攀上背脊。

轻风掠过,碎花旋落。上官嫃猫着腰躲在廊柱后面,竖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她发觉自从外公来过之后,娘的哭泣没停过。依稀从爹娘的谈话中听出了蛛丝马迹,她揪着一颗心,靠着柱子抱腿坐下。白猫叫唤着在上官嫃脚边蹭来蹭去,像在渴求什么。上官嫃伸出小手捂住它的嘴,轻轻说:“别吵,爹娘有很多话要说,别打扰他们。”说完,她抱起白猫走出了长廊。

上官嫃抱着小猫失魂落魄走进了后花园,迎面撞见在玩捉迷藏的姐妹们。带头的是长她几岁的堂姐上官妦。上官嫃顿了顿,往后退一步,唤道:“姐姐。”

其中一个小丫头笑眯眯招手问:“小环,你也来玩捉迷藏么?”

上官妦盛气凌人喝了一句:“人家是要当皇后的人了,才不稀罕跟你玩!”

上官嫃漠然瞪着一双大眼睛,回想起方才屋里的哭声心有余悸,喏喏说:“我不想离开爹娘,如果姐姐想当皇后,给你当好了。”

“你说什么?谁想了!”上官妦使劲一跺脚,横眉竖目。一堆孩子都噤若寒蝉,上官嫃神情委屈,吸了吸鼻子:“姐姐,小环不想跟你抢。”

上官妦狠狠啐道:“阴险、卑鄙!谁也不许理她!”上官妦甩头就走,趾高气昂。女孩们默不作声,拖着衣裙悉悉索索离开了。

上官嫃垂下头,流苏发饰依稀遮住了脸颊。她独自一人站在草地理,裙袂微微飘动。白猫抬起毛绒绒的头轻声叫唤了几声,似是安慰,不料主人却落下泪来。

夕阳刚漫过花窗,丫鬟便进屋掌灯了。桌前的公孙雨苓和颜悦色,时不时往女儿碗里夹菜,自带着一种怜爱的眼神。上官鸣夜见女儿垂头吃饭安静极了,关切问:“小环,怎么了?不舒服嘛?”

上官嫃抬目望了望父母,撅嘴说:“今日先生教的,子曰:食不言,寝不语。”

上官鸣夜满意一笑,赞道:“小环六岁识千字,读论语,比哥哥们都聪明。”

公孙雨苓却神色黯然说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接着,眼圈便红了。上官嫃都看在眼里,也不吱声。上官鸣夜轻声劝道:“别这样,喜事临门,怎好哭哭啼啼把我们小环的福气都哭走了?”

公孙雨苓闻言,挤出一个笑容,“嗯,确是喜事,我小心眼罢了。”

白猫在桌底柔柔叫唤,上官嫃匆匆吃完饭,搁下筷子便钻桌底把猫抱出来。她知道这场喜事并没有给家人带来快乐,只是为了去救那个性命垂危的皇帝。不过既然是救人,那也没有什么好悲伤。

月光融融,映着窗外竹影婆娑。公孙雨苓在镜台前梳发,上官嫃轻轻走过去,挨着她坐下,说:“我是去给皇帝冲喜的,真的是喜事,是小环的福气。娘不要再难过了。”

公孙雨苓愕然侧头,不敢置信问:“小环,谁告诉你的?”

“府里的人都在说,爹娘生了个好命的女儿。”上官嫃眨眨眼,天真笑道,“冲喜可以救皇上,又可以当皇后,这有什么不好的?”

公孙雨苓咽下眼泪,将上官嫃搂住。小小的女儿哪里知道,如果冲喜救不了皇上,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啊……

“娘,小环就是舍不得……”上官嫃终究忍不住,鼻子一酸,窝在公孙雨苓馨香的怀抱里抽泣起来。

上官鸣夜从书房回来看到这一幕,只觉心口一阵隐痛,却要挂上一副宠溺的笑容拥着妻女,想法设法地逗弄安慰。玩闹一阵,上官嫃累得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盖住了眼脸。公孙雨苓摸着女儿熟睡的脸,欷歔不已。上官鸣夜自责道:“若我再强势一些,或许爹会让步。”

“皇后之位,两家必争无疑,我们是注定逃不开的。”公孙雨苓哀怨举眸望着夫君,“四哥,我方才一直在想,当初你若听从父母之命,娶了长公主,小环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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