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谷风习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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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边天满是幻紫流金的彩霞,映在森宇皇宫中大片大片的五彩琉璃瓦上,辉煌耀目。廊下的台阶边沿,一袭浅绿纱衣的少女安静坐着,仰头张望。青丝绾成简单的髻,两鬓缀着流苏发饰,细腻的肌肤也被映上了霞光的颜色,双瞳如秋水潋滟,眉间却阴云密布。

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极其轻微,却还是惊动了少女。她面无表情盯着来人问:“怎么说?”

宫婢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少女扭过头,继续望着天边的彩霞:“知道了,你们把晚膳撤了罢。”

另一名穿着粉色开襟褂子的宫婢手里拎着一只鸟笼蹑手蹑脚走过来,突然窜到少女面前,笑嘻嘻说:“皇后娘娘,你看皇上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上官嫃不冷不热望着她:“元珊,是皇帝哥哥送的还是元赫哥哥送的?”

元珊嘟着嘴小声嘀咕:“是皇上和査大人一起送的……娘娘,这只八哥很聪明,会念诗、会说吉祥话,我去给你挂在书房。”

上官嫃伸手摸了摸笼子,乌黑的八哥在彩霞映照下通体发亮,精神抖擞地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她微露笑意,颔首说:“好,就挂在窗边。”

元珊陪着上官嫃进殿去,一面走一面说:“娘娘最近消瘦了,李尚宫总是找奴婢问话,您要是还这样,会生病的。”

上官嫃顿住了脚步,目光游离:“皇上亲政两年了?”

“到夏末恰好两年。”

“快两年了……”她喏喏重复了几遍。笼子里的八哥跟着啾啾叫了两声,跟着尖锐的小嘴一张一合念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声音和语调模仿得极像,一听便知它平日里是跟着谁的。上官嫃侧目睨着元珊:“瞧,我没做什么,它自个儿露馅了。”

元珊叹了口气:“娘娘,査大人也是想给你解闷儿。”

“皇帝哥哥避了我这么多年,如今政局稳定,他还是怕我。元珊,你说……我在深宫多年,甚至没有跟爹娘通过信件,为何就做不得他身边一个值得他信任的人?”

“娘娘,奴婢不敢揣测圣意,皇上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上官嫃转身,面向落日。巍峨宫殿遮住了夕阳余晖,她心底涌起重重落寞。“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我才可以接近他,像皇后一样坐在他身边。若不然,便只能隔着花园、隔着亭台、隔着长廊遥遥相望。不,是我望他。他若是肯望过来,哪怕一眼,我便不会如此怨怼。”

元珊将鸟笼子搁在栏边,轻轻劝道:“娘娘,不是今儿早才答应了安尚书要静心读书么?前不久才行完笄礼,李尚宫说娘娘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呢。”

上官嫃回身继续沿着长廊朝前走,一根根廊柱从身边掠过。她这些年数了许多回,这道西廊,共有一百六十九根廊柱,走到尽头,转个弯就是司马棣的寝殿。可她从来没有勇气转过那个弯。折回来从头再走一遭、再走无数遭,或许总有一遭能遇见他。

只是明年开春便是秀女大选,恐怕这道长廊不再属于她一个人了。

李尚宫陪长公主在御花园中信步徜徉,温声细语地说着后宫事务。对长公主来说,事无巨细,每日所闻皆要一一回报。

司马银凤望着御花园里整片整片的苍郁,微微蹙起眉,似自言自语道:“连朵花儿也见不着,这叫什么花园。”

“不如去太液池,如今的夕莲花开得正好。”李尚宫提议道,见长公主并不反对,便引了这一簇人往太液池去。

重重花瓣的夕莲花在骄阳下开得极好,衬着底下翠绿的莲叶,一朵朵点缀在水面上,蔓延到太液池的尽头。远远看去,如天际着了火一般。司马银凤站在华盖下仍然嫌热,摇着团扇说:“也不知是不是这夕莲花的缘故,像火一样,让人觉得炽热。”

李尚宫似笑非笑道:“公主殿下,心静自然凉。”

司马银凤将团扇交给身边的婢女,轻笑了两声道:“李尚宫教本宫如何才能心静?那倔丫头还是这么不识趣,每日每日去请皇上,结果只能日复一日地失望。”

李尚宫垂目道:“她何尝不懂,只是明明知道结果还一味地坚持罢了。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司马银凤扬起下颌,盯着护栏上一对雀儿,曼声说:“本宫也怜惜她,只是这世上谁不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李尚宫不再答话,默默站在一旁。司马银凤忽而叹了口气,道:“李尚宫,明年秀女进宫之后,若无变数,就给他们安排合卺罢。”

李尚宫沉稳应声,心却突突直跳,待长公主转身之后,她的唇边泛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门窗之上都垂着湘竹帘子,一条条一根根竹签被金线络得极平整。阳光斜斜透进来,被竹帘切割成细细的横纹。圆桌上堆积着司衣局送来的衣料,元珊捧着小册子,一面清点一面时不时念出声:“江宁织造……贡缎、蝉翼纱……绫、罗、缂丝……”

上官嫃半倚在矮榻上,一手支着侧脸,眼睛斜斜向上睨着正在小憩的八哥。月白的广袖绸衣衬得她身段姣好,只是缺了几分生气。

元珊欢喜唤道:“娘娘,挑些喜欢的罢,好让司衣局赶制。”

上官嫃收回视线,歪头望着桌上满满的绫罗绸缎,恹恹道:“每年都是这些,挑来挑去也没意思。我深居简出,哪儿用得了那么多衣料。”

元珊道:“皇后娘娘,李尚宫娘娘说明年开春之后有许多秀女进宫,娘娘是后宫之首,不会像现在这般悠闲了。还是多备些衣物,以免到那时候司衣局忙不过来。”

上官嫃不再言语,扭头望着书案前专心致志的安书芹。安书芹从容、淡雅,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搅乱她的心绪,这正是上官嫃所向往的。要做到心中了无牵挂,谈何容易。

竹帘“哗啦”一声响,莫尚仪神情严正掀帘而入,吩咐元珊:“别的暂且放下,先挑几匹素色的料子,快快送到司衣局去赶制。”

上官嫃起身而坐,问道:“莫尚仪,出什么事了?”

“凉王爷归西了。皇上下诏为凉王爷大办丧事,在金陵选块风水宝地赐予厚葬。皇后娘娘也得敬老凉王一声三皇叔,是要哭灵的。刚承袭了爵位的新凉王要携妻儿进京谢恩,娘娘免不了陪同皇上一道接见他们,多备上几身素雅的衣物好。”

上官嫃轻轻哦了一声,侧头瞥见安书芹在发怔,她握笔的手略微颤抖,迟迟没有落下,从笔尖凝结出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渐渐晕开。安书芹恍然搁下笔,神情错愕望着书写工整的长卷。抄了一上午的书,被这滴墨毁了。

老凉王的灵柩入宫那日清晨,玉露零零,似半夜下过雨一般。棺柩前,新凉王司马琛挂了白袍,携妻儿郑重其事一步一顿穿过东直门。丧乐如期响起,队伍最末的僧人开始摇铃诵咒,一片嚎啕哽咽声浩浩传开来,回响在宫墙之间。

待众人渐渐走上了祖庙前的白石甬路,愈发哭得悲恸了,惊动了甬路两旁的苍松翠柏上的一干燕雀。

上官嫃与司马棣早在祖庙等候,殿中各人无一不凝神肃穆。高高月台上设着古铜鼎彝等器,棺柩之外,燃着七盏大灯、四十九盏小灯,另有香花、金银等祭物。待棺柩停放妥当,司马琛领着众人三跪九叩,接着宣读祭文,哀痛到极点时,他几乎发不出声。

司马棣亲自把酒浇奠,接着与司马琛安慰了几句,跪在灵柩一旁的美妇和少年磕头谢礼。司马棣的视线在少年身上停顿了一刻,转身回座。跟着后面的上官嫃不禁多看了那个少年一眼,他是新凉王的世子,长得端正体面,眉眼之间透着一股仁厚,但不知什么原因,显得压抑而颓废。上官嫃按例对司马琛的妻子说了两句抚慰的话,刚抬脚,便听得身侧重重的磕头声。扭头回望,那少年目光低垂,神情木讷。上官嫃再抬头寻着司马棣的身影时,发觉他眼里飘过一抹不可捉摸的神思。

乐声、抽泣声、诵经声,夹杂着一些缠绵断续的哀悼话语,渐渐地就漫过了整座祖庙。

时至酷暑,好在殿宇深广,加之竹帘遮阳,一进寝殿反倒觉得幽凉。司马棣拂了拂衣袖,忽然盯着宽袖翻边上的精致花纹,问:“小兰子,这个花纹前日还没有,谁绣的?”

戴忠兰低声道:“回皇上,是皇后娘娘。”

司马棣一怔,眼角余光瞥了眼侧前方的司马银凤,不再说下去了。

戴忠兰命人去准备凉茶和冰镇瓜果。司马银凤就着矮榻半躺下歇息,叫了宫婢过来捶腿。她忽然扭头望着司马棣笑道:“皇上,李尚宫挑的那几名婢女是不是不够新鲜了?鲜少见她们贴身伺候。”

殿中本来极静的,隐约听见远处的蝉鸣跟今日哭丧的人一般声嘶力竭。司马棣沉吟着:“朕还是习惯小兰子在身边。”

司马银凤轻笑两声,微微阖目,“若是不喜欢了,再叫李尚宫挑几个过来。”

司马棣平和道:“朕亲政不足两年,一直不敢有违皇姐叮嘱,素日里勤于政事,为朝堂尽力。至于女子,不过是闲暇时的玩物,多几个,少几个,实在没分别。”

司马银凤掩口而笑,粉面微红:“皇上可是长进了,视女子为玩物。不错,帝王之心不能交给任何一个女人,不然,就如楚霸王,落得那般结局。”竹帘的影子烙在司马银凤身上,一横横光亮衬得她身段婀娜,指尖的景泰蓝护甲无意识地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问:“皇上千方百计把司马琛弄进京来,打算拿他怎么办?”

司马棣坦然答:“凉州兵马乃全国之重,此番三皇叔驾鹤西去正是大好时机。朕不想拿他怎么办,只是想看看在他心里,兵权与爱子,究竟哪个的份量比较重。”

司马银凤手下一顿,猛地睁开眼:“你要扣押凉王世子?”

司马棣抿唇而笑,笑而不答。司马银凤出神地想了一阵,问:“要除他么?”

“朕更想念及叔侄情。”司马棣一挑眉,端起茶盅来呷了口。司马银凤轻轻念叨:“司马轶……可是我们心头的刺啊。八年前那一箭皇上若是没躲过去,继承皇位的第一人选就是司马轶?如今你倒要留他在宫里……也罢,即便除去一个司马轶,还有多少个司马在觊觎皇位?皇上英明,就全凭皇上作主了。”

“所有阴谋都见不得光,朕偏偏要把它撕开来晒晒。那案子瞒了这么多年,圆满得没有一丝破绽。但人心不比事物,不可能圆满,一定会有破绽。”说完,司马棣一手撩开了竹帘,刺目的阳光倾泻而入,浮在空中的灰尘缓缓飘荡、无所遁形。

风带起银钩一动,纱帘松散开来,书房里的光线顿时清淡了许多。元珊正要前去,上官嫃叫住她:“不必了,就遮遮阳也好。”一手用黄玉镇尺抚平了宣纸,提笔蘸墨在纸上行云流水,出落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手腕带动胳膊潇洒自如,隐藏在湖绿绉纱下的浑圆肩头随之一动一动,丝毫不滞钝。

元珊总爱支着下巴在一边静静看着,脸上不自觉挂着钦羡的笑意。

通篇文章一气呵成,笔尖在结尾处重重划了一勾,上官嫃双目焕然一亮,朗声念道:“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搁下笔,侧头往安书芹那边望去,却见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发愣。上官嫃心中犹疑,却只像平日一样恭敬唤她:“老师,学生写好了。”

安书芹受了惊一般扭过头,眼睫微微颤了颤。上官嫃捧了书写整齐的宣纸呈上,静候在书案前。安书芹低头匆匆扫了几眼,道:“孟子?卑职记得今日娘娘应当论诗经秦风。”

上官嫃答:“诗经不是论了好多回么?老师,我不想再论诗经,孟子、尚书可好?”

“这……卑职要请示李尚宫才行。”安书芹神思恍惚,话音忽轻忽重。上官嫃太过熟悉安书芹平日里的行为举止,未免觉得她这几日有些怪异,关切问:“安尚书,近日是否身体抱恙?”

安书芹缓了缓,娴雅一笑,“大概是酷暑难耐,不碍事,皇后娘娘费心了。”

元珊插话道:“我看是太闷了,老凉王的后事虽然办完了,可凉王爷一行人还在宫里,皇上还挂着白襟,大家更不敢造次,都闷着憋着累极了。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气。若怕闲言碎语的,就往人少的地方去,比如……太液池。”

上官嫃回头睨着她嗔道:“谁不知道你想去看莲花?”

元珊眯眼笑道:“奴婢有什么心思皇后娘娘一眼就瞧出来了。”

上官嫃再看看安书芹魂不守舍的样子,道:“那便去吧,总归没心思写文章。”

天色碧蓝澄清,仿佛透明的冻子。湖水碧绿,涟漪漾漾,花叶生机盎然。

随着华盖渐渐往池心的亭台走去,兀然发现岸边一座华盖沿着御花园里的甬路缓缓而来。上官嫃反应极快指着那边问:“是皇上的步辇么?”

元珊随口答:“皇上怎会来这里?”

上官嫃轻轻哦了声,在廊边的长凳坐下。元珊伸长脖子看了许久才看清楚了,道:“是长公主和凉王爷。”

安书芹一失神,手中团扇翩然落地,却浑然不知。上官嫃只看在眼里,示意婢女替她捡起扇子。安书芹忙道自己精神不济,想先行回去歇息。上官嫃允准了,瞥见她桃花扇面上绣的诗句: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心底猛地突突直跳,似乎有种莫名的预感、如乱絮般扯不清。虽然年年见着它,上官嫃却从未像方才那般紧张,下意识地扬头往岸边看去,只见一个挺拔颀长的身影挎着大剑昂步走来。尽管看不清面容,但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充满阳光的笑意。上官嫃抿唇一笑,故作姿态撇开头不看他。

“卑职参见皇后娘娘!”单膝下跪,动作利索刚劲,声如钟磬。上官嫃并未看他,淡淡说:“査大人平身。”

査元赫站起来,黑靴踏在木板上响声很重,浓眉一挑,大手一挥:“你们先退下去!”宫婢们行礼后依次退至远处等候。

上官嫃这才回头睨着他笑:“又乱指挥我的人。什么话不好说,非得把人都赶跑?”

“当然是有要事相谈。”査元赫顽劣如旧,磊落的眉目中总是缀着几分玩世不恭。他在上官嫃对面坐下,肆无忌惮抬起左腿搁在椅子上,“前些日子送去的八哥喜欢么?”

上官嫃眨眨眼算是点头,“你养了多久?”

“有一年光景了,它很聪明。”

“从未听你说起过。”

査元赫看着别处,含糊不清说:“反正你喜欢就行呗,我真见不得你整日无精打采的模样。”

上官嫃垂目微笑,唇角依然泛着苦涩。

査元赫盯着她眼脸上浓密如扇的睫毛出了神,喃喃问:“下个月我要陪皇上去围场打猎,你去不去?”

上官嫃歪起头问:“怎么没人告诉我?”

査元赫放低声音说:“不像春秋季的出巡狩猎,我们只带一小队人微服出宫去。”

上官嫃又低下头:“那我如何去得了?”

“别担心,我一定让你和皇上好好聚一聚。”査元赫语气坚定而得意,似乎胸有成竹。上官嫃斜睨他两眼,没再答话,心中萌生一种痒痒的喜悦,似新芽抽绽、又似枯木逢春。

月亮低低地挂在树丫之间,照得周遭如笼轻纱。晚风里都是莲花和水草的清香,四下静淡无声。经一整日暴晒,池水温热,上官嫃半截小腿浸在水中,时不时搅动,偶有冰滑的鱼儿擦过她的肌肤,她会吓得一颤,却感到惊喜。

瞒着宫里的人出来已久,惦记着天色,她掏出绢帕擦拭湿漉漉的双脚,岂料一阵清风拂过,卷着绢帕跌入池中,上官嫃急忙挽袖伸手去捞,却捞了一手空。眼睁睁看着绢帕随水流飘远,她顾不得穿鞋袜,赤足踩着池边的一溜白石堤紧紧追随绢帕。

池中的水流毫无规矩,拖着绢帕一会原处打转、一会急速飘远,就像存心逗弄一般。追了许久,上官嫃有些恼,一跺脚寻着最近一处的阶梯飞奔下去,口中小声念着:“别跑了、别再跑了,快回来……”

当她衣袂翩翩跨下台阶,却见一名少年蹲在池边,手中捧着她的绢帕。他侧头望见她,目露惊诧。上官嫃收住脚步,定定看着他,那平和的眉目似曾相识,身上的衣物只是寻常便服。可这宫中除了司马棣,怎还会有其他男子?上官嫃张口便问:“你是谁?”

少年缓缓站起身,打量她一周后,视线落在她赤裸的双足上。上官嫃微窘,悄然拉了拉烟青色的裙摆,遮住双足。

少年将绢帕递向前:“这是你的?”

上官嫃一面点头一面欣喜接下。清风带起她臂弯里的披帛,外罩的纱衣亦随风起伏,仿若仙子的羽衣飘舞,那面庞因欣喜而格外灿烂,皎皎若月。上官嫃抬头间,恍然发觉自己已经绕到了太液池的西北边,此处僻静,只有一所宫殿,便是前些日子赐给凉王世子司马轶的幽芳殿。她回神望着少年,确是那日灵堂之上所见的凉王世子没错。只是相较先前多了几分生气。

司马轶忽觉自己失礼,仓促移开视线,问:“这绢帕对你很重要?”

上官嫃颔首道:“这是娘绣给我的。”

“哦。”他只应了一声,沉默半晌,又问,“你是哪个宫里的?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不及细想,上官嫃随手一指,“北边的章阳宫。”

司马轶顺口接道:“那里似乎无人居住。”

“我只是看守宫殿的小宫婢。”上官嫃拧干帕子,甩了甩,时不时瞟向司马轶。凉王已经携家眷离京了,世子却被软禁在深宫,上官嫃清楚这其中的利害,但不免对他生出些许同情。

司马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嗓音淳厚,极温和。

上官嫃低头想了想,说:“我的名字不重要,不过我知道你是凉王世子。”

司马轶忽而笑了,愈发显得敦实,“下次我遇见你,该如何称呼?”

“下次遇见了再告诉你。”脚底已生了凉意,上官嫃莞尔一笑,提起裙角跑上阶梯,她站在树丛后冲司马轶挥一挥手,又顺着白石堤岸快步走回去。月色下,纱裙随步伐绽开、飘动,如幽幽开放的青色莲花。司马轶闻见手中留了一股余香,忽隐忽现,淡得难以捕捉。

虽然时至夏末,可日头仍然很毒,上官嫃不顾劝阻,执意要去琼林苑练习骑射。身着猎装,手挽雕弓,脚蹬一双黑靴,青丝束起,倒也英姿飒爽。恰巧这日有御前护军在苑内比拼武艺,上官嫃乐得凑个热闹。

上官嫃牵着自己的俊秀黑马,踏着晨雾款款走进苑囿,护军们并未发觉皇后驾到,尽情呼喝着、叫嚣着。远远传来査元赫的声音,上官嫃便跨上马远眺。一旁的元珊也跨上马匹,兴奋又惊奇得止不住笑意:“娘娘,似乎是査大人在射箭。”

上官嫃赞赏道:“是啊,箭不虚发。”

“奴婢听说査大人闲暇时候也常常张弓挂矢,在家中以门扇为靶,射箭取乐。”

“是么?他倒是会自得其乐。”上官嫃微微笑了,一双眼睛半眯着,仍然熠熠生光。

琼林苑景致宜人,护军们比试射箭、格斗、剑法,偶尔出现两三只蓄养的禽兽便一哄而上,将惊慌失措的猎物捉弄得团团转。陪同上官嫃一道来的宫婢们也都看得有滋有味,笑声阵阵。护军中有人察觉到皇后在此,忙警示众人。护军们纷纷回头观望,只见依山傍水处,一行红妆挎着雕弓走马穿花,别有一番惬意的风情。

査元赫从人群中挤出来,大步跨上自己的马匹朝上官嫃驾去。马儿及时收住蹄子,査元赫在阳光下更显眉目磊落,笑容俊朗责问元珊:“皇后娘娘驾到也不通传一声?”

上官嫃揽住缰绳笑道:“你们玩你们的,大可不必理会我们。”

査元赫打量她的行头,高兴极了,“许久没见你出来骑射,上次习的剑法也忘光了罢?”

上官嫃努努嘴,一本正经说:“本宫是否勤于练习査大人未必能知晓。”

“那不如我们来比试一二?”

上官嫃爽快答:“好,比什么?”

査元赫眉毛一扬:“射柳。”

元珊在一旁叫唤:“那怎么可以?娘娘向来只与我们比试,怎能比过护军?”

上官嫃许久不曾玩乐,正在兴头上,吩咐道:“我们当中选五人,护军当中选五人,十人轮流上场,看哪一组胜出。”

査元赫兴致高昂:“胜者如何?负者如何?”

“听凭对方处置!”

“好!”査元赫笑意盈盈,大喝一声,挥鞭朝自己阵营驾去。

宫婢们又惊又喜,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上官嫃凛然道:“谁愿随我去,不论输赢,皆有重赏。”元珊左右打量,说:“平日里咱们没少练骑射,皇后娘娘都发话了,大家不要有顾虑,算我一个,还差三个。”

上官嫃斜睨着她低声笑道:“元珊姐姐,好歹你是元赫哥哥的半个妹妹,一会就靠你缠住他。”

“娘娘,他只会欺负我,我去对付他不管用。不过娘娘去一定管用,他可最怕您了。”

上官嫃抿唇一笑,眼神飘然远去,但暗藏着一抹狡猾。

为躲避烈日,司马棣负手拐入了林荫小道,漫无目的走着,满腹心事。不经意间听见一阵喧闹,扬头问:“什么声音?”

戴忠兰忙答:“回皇上,今日有护军在琼林苑练习骑射。”

蝉鸣嘶竭,沉沉的云团从远处逐渐漂移过来,司马棣觉得胸口发闷,掏出腰间的香囊闻一闻,道:“去看看。”戴忠兰紧跟其后,小声道:“皇上万不能像上回那样不顾安危,若觉得气促定要警觉。”

司马棣置若罔闻,径直朝琼林苑走去。身后一簇人紧紧跟随,华盖、仪仗、绢扇各亦趋亦步。琼林苑内早已围了一大圈人,喝彩不断,掌声、笑声畅快淋漓。众人都弓马娴熟,在场中如鱼得水,跨着良驹奔跑呼喝,马蹄“嘚嘚”的步子纷乱无章,偶有人大声交谈笑闹。司马棣驻足在石桥上,隔着岸边一行杨柳窥视苑内。

几匹马儿从人群中奔出,上官嫃遥遥冲在前面,飞马拉弓,动作洒脱自如。羽箭嗖嗖飞射出去,偶有落靶,却也有不少正中红心的。査元赫从另一旁追上去,高喝着:“不比了、不比了!方才的射柳明明是你们使诈,这样比下去,我们如何都是输!”

上官嫃勒住马,笑答:“兵不厌诈!”

二人在马上交谈甚欢,却未曾留意到周围众人都安静下来。元珊朝上官嫃马上轻轻踢了一脚,唤道:“娘娘!皇上……”

上官嫃猛地一回头,见明黄的华盖从一片苍翠葱郁的柳树后渐渐走近了。所有人皆下马跪地,齐唰唰一片行礼声。上官嫃直觉得浑身僵硬,屈膝请安:“臣妾见过皇上,皇上万福。”

忽而一阵阴风吹过,柳叶簌簌作响,像是夏雨将至。

汗珠顺着颈滑入衣襟,仿佛亵衣都湿透了贴在肌肤上,粘稠无比。静默许久,竟没听见皇上的一声平身,査元赫熟悉皇上的脾性,不禁暗暗自责。司马棣怔怔望着脸色红润的上官嫃。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喘息不定,额上的湿腻粘住了碎发,鼻尖也涔着汗珠。时光停滞了一般,除了望着她,他想不起来还有什么事要做。戴忠兰见状,代皇上高喊了句:“皇上说了,平身——”

司马棣这才缓过神来,若有所思盯着意气风发的査元赫。

査元赫又抱拳跪地:“皇上驾到有失远迎,是卑职失责!”

司马棣道:“平身,朕不过顺路来看看。”

上官嫃紧紧盯着他,眼睛都不舍的眨一下。她只想知道他能不能看见自己。司马棣还是如常,目光始终落在别处,话语清淡,似乎这世上没有任何值得他在意的人。上官嫃以为,他至少会责问她一声,却没有,他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直到明黄的一角早已隐在了琼林苑的山水中,査元赫拽了把上官嫃,叫她:“别发愣了!快回去,别叫皇上先告诉了李尚宫你又要挨训了!”

上官嫃紧绷着脸不发一言,跨上马疾驰而去。

配寝殿里的宫婢们都知道皇后心情不佳,个个屏息静气,整个宫殿里头只听得见一阵阵的蝉鸣声。到传晚膳的时候,本要按例去请皇上,尽管皇上一次都未曾来过,总是以各种借口推脱。宫婢刚挑开纱幔要出去,上官嫃却突然发话说:“别去了。”

元珊不敢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倚在榻上的皇后反问:“娘娘说……别去了?”

上官嫃足尖勾起木屐下榻来,一步步啪嗒、啪嗒走近膳桌,“别去了,反正他不会来。”她脸色麻木,周围的宫婢都不知所措,望着元珊。元珊挥挥手道:“娘娘的话你们听不懂吗?别去请皇上了,快去传膳罢!”

凉风习习的御书房里,疲惫的司马棣在案前睡着了,一手支着头。

戴忠兰小心翼翼点上灯,轻唤:“皇上,该回寝殿用膳了。”

司马棣睁开眼望了戴忠兰一会,问:“今日皇后那边没来人么?”

戴忠兰不敢抬头,喏喏说:“是。”

司马棣迟疑起身,慢慢走出御书房。暮云低垂,似乎今夜有雨。快要入秋了,他亲政已有两年。司马棣眼前浮现出上官嫃飞马拉弓的飒爽英姿,那种烈日下蓬勃的生机似乎绽放出一种别样的美,原来他丝毫不了解她。

司马棣行至寝殿门口,却没有迈过那道门槛,转身往西廊去了。戴忠兰一惊,小声追问:“皇上?皇上这是要往哪里去?”

司马棣冷淡如常答:“陪皇后用膳。”

戴忠兰早已熟悉司马棣无常的性子,却没料到他会突然去配寝殿。赶忙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先去那边通传了,自己忐忑不安跟随皇帝的步伐。

满桌美味珍馐,精致可人。上官嫃恹恹拿起银筷子,抬手,却不知要落在哪盘菜里。元珊关切望着皇后的脸色,忧心忡忡。一阵疾风吹过,竹帘子哗啦作响,上官嫃抬目望了望花窗外的天色,喃喃道:“似乎要下雨了。”

殿门处突然闪出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喊:“皇上驾到,配寝殿准备迎驾!”宫婢们都愣愣望着他,有人狐疑、有人惊讶。上官嫃慢慢走过去,蹙眉歪头问:“你在说什么?”

小太监跪下行礼,重复道:“皇上驾到,请娘娘准备迎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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