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忧心如醉(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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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珊留在浮椿观掩人耳目,上官嫃与査元赫共乘一骑日夜兼程赶赴扁州,因有皇上的令牌在手,沿着官道一路西行畅通无阻。在马上颠簸这几日,上官嫃早已头晕目眩,却咬牙忍住,只想快些追上发配边疆的队伍,与父亲见上一面。査元赫见她脸色日渐苍白,虽心痛,却未曾言明,愈加拼命地赶路。

渐入荒凉之地,马蹄践踏之处灰尘漫天飞扬,上官嫃雪白的道袍被染成了暗淡的灰色。离扁州还有一段路程,眼看夜色将至,査元赫实在不忍心再带着她风餐露宿,便就近投了客栈。上官嫃万般不愿,眉间却掩不去满心疲态。

昏暗的走廊里只挂了一盏油灯,微弱地在风中摇晃,仿佛随时要熄灭一样。査元赫端了盆热气腾腾的水轻轻叩门,无人应便推门而入。上官嫃伏在桌案上睡熟了,似乎可以听见她轻微的鼻息。案上烛台映着她面色凝重,眼睫时不时地颤抖,她明明这般羸弱无助,却总是佯装坚强。査元赫将水盆搁在桌上,轻手轻脚将她抱上床去,帮她脱去了鞋袜。

她的发髻几日未曾梳理,凌乱不堪,脸上蹭了些许灰,像只狼狈的小花猫。査元赫看得入了神,捏着湿漉漉的帕子半晌才觉得手凉,忙又去热水盆里浸了浸,拧干,悉心替她擦脸。

热乎乎的帕子自她脸上抹了抹,顿时抹出一张干净的素颜,她忽然蹙了眉,喘息不定,口里含糊唤道:“爹……不要走……”

査元赫担心地俯身下去温柔道:“放心,我们一定追得上,我会救出你爹,然后带着你们远走高飞……”

“啊!”上官嫃从梦中惊醒,紧紧攥住査元赫的衣袍,眸中泛起泪花,“不要生离死别,我们要在一起、在一起……”

“会的,我们会在一起。”査元赫将她箍住,恨不得用自己的身躯将她严严实实包起来,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上官嫃忽然惶惶推开他,仓促下了床,语无伦次道:“爹给我托梦了……不要休息了,我们赶路罢。我怕来不及……”

査元赫见她如此,痛心疾首将她拉回来,强行按到床上,“上官嫃,你必须睡觉!多少个时辰没合眼了,你会熬不住的!”

上官嫃伸手在査元赫胸前乱打乱拍,像个孩子一般任性哭闹:“我不要睡觉,你放开我!没时间了,爹托梦给我一定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元赫哥哥,我们不能睡觉,快、快带我走!”

査元赫只能按住她,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安抚她情绪的办法。他何尝见过一向贤淑文静的上官嫃崩溃到如此地步。浓眉越蹙越紧,他的心被狠狠揪成一团,几乎要拧出血来。他俯身下去,覆在她身上,用自己的身躯压制住她的失控。

上官嫃动弹不得,渐渐声嘶力竭,剩一线呜咽在他耳边游丝。査元赫箍住她,唇贴在她冰冷的额上,似乎想唤起她身体里那些温热的血脉,却又担心自己冒犯她,矛盾到了极点,心肠里便余下痛不欲生的纠结。

上官嫃没有气力再闹,又恍恍惚惚睡过去。她睡过去,他才敢吻着她脸颊上的泪痕,温柔怜惜,像一只猫儿在安慰同伴。灯芯噼啪响了一记,火光忽明忽灭,笼罩着屋内朦胧的温情。

翌日,上官嫃醒来时发觉已日上三竿,不禁大动肝火,责怪査元赫。匆匆梳洗后仓促吃了点粥,便催着査元赫上路。査元赫故意磨蹭着,一面打量她的脸色,安睡了一夜,似乎精神好了许多,至少会像从前一样恼他怨他。他脸上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猛地将她扛上马,嘴里嚷嚷:“皇太后起驾——”

客栈里不少客人回头观望,看笑话似的看着他们二人。査元赫添油加醋叹道:“没办法,娶了个悍妇就只能当皇太后一样供着呢!”

众人哄堂大笑,上官嫃窘迫极了,耳根通红,低低垂着头,恨不得将脸埋在马背上不叫人看见。査元赫觉得她这般模样着实可爱,咧嘴笑着。在门口送客的店家忽然问:“客官是要往西边去?”

査元赫应道:“是,我们要去扁州。”

店家笑道:“那可要担心了,前面不太平。”

上官嫃陡然扭头盯着他问:“为何?”

店家答:“再往西走两个时辰就进入大漠了,近来频频起风暴,那可是百年不遇的大风暴,已经埋了三个村子!听闻有商队也被活埋在里头了。”

上官嫃一窒,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査元赫急忙问:“风暴起了多久?前些日子可有押犯人去扁州的军队路过?”

“有,十天前进去的,就没再出来。扁州的官衙还担心犯人私逃,四处寻遍了,不过啊……”店家摇了摇头,“凶多吉少。”

上官嫃坐在马上如石雕般木然瞪着双眼,抓鬃毛的手剧烈颤了起来。査元赫一把握住她的手,道:“先下来。”

上官嫃缓缓摇头,嗫声说:“我要去找爹。”

査元赫强行将她扛下来,“若真有风暴,我们这样进去就是送死。让我做好万全准备,我一定带你去。”

“那梦是真的,我就知道……爹一定出事了!”上官嫃再度失控,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吼之后就哭了出来,扑倒在地,“女儿不孝……”

四周的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査元赫急忙打横抱起她往厢房里冲。他真是拿她没有丝毫办法,只能一边由她哭闹,一边不住地安慰道:“我带你去找,那道听途说的不可信。我现在就去准备买些粮食和盐巴,我们骑骆驼去大漠里找,就算把这大漠翻过来,也要给你找着爹!”

“元赫……”也不知她想说什么,刚吐了两个字便往前一头栽了下去,恰好栽进他怀中。査元赫松了口气,又慌张无措。他一向倨傲不羁,做什么都成竹在胸,却只有遇见她才会如此心乱如麻。对于大漠他也陌生得很,难道真要带她去涉险?

御书房依旧是那样高阔,只是昔日的浓墨重彩似乎因着天气的阴沉而黯淡了一些。

司马轶与司马琛平座,司马银凤与査德高也被赐了座,四人遥遥相望。司马琛怒斥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堂堂皇太后,竟视宫规如无物!还有査元赫,究竟谁给他那么大的胆子盗取令牌?!”

司马银凤斩钉截铁道:“若真是元赫盗取了令牌,本宫绝不包庇!”

司马轶打断道:“朕不想追究令牌之事,唯今之计,不如快些加派人手去寻人。朕就命査将军自由调配人手前去扁州,近日风暴频繁,务必尽快将他们二人解救出来。”

“解救出来?”司马琛冷冷睨了司马轶一眼,“那就看天意了。上官鸣夜也是皇上要解救的人,结果还不一样死在了大漠?依本王看,人手不宜多,这般丑事难道要弄得天下皆知?”

司马银凤道:“不用劳烦摄政王操心了,人手方面,査将军会安排,只求皇上能发一封文书,命地方官衙积极配合。”

司马琛冷哼一声,正想说什么,司马轶抢先道:“那是自然!査将军尽管去办,不要有顾虑。”

司马银凤朝司马琛微微一笑,目光轻蔑,好似心中早已有胜算。

极目远眺,黄沙无边无际,连绵起伏的沙丘像一座座金山,在炎炎烈日下有许多光粒闪耀。初看时,会为之一震,但真正受其苦后,才惊觉这不是金山,是地狱。骆驼扛着的水囊越来越少,直到剩了最后一个,骆驼也熬不住了,卧在沙丘背光阴凉处不肯走。

査元赫掂了掂干粮,还足够吃很久,只是水……他舔了舔嘴唇,将水囊扔给倚在骆驼身边休息的上官嫃,“最后一袋了,你保管着。”

上官嫃疲于开口,只是点点头,白玉般的面庞好似在逐渐干涸,失去了水润的颜色。

为了减轻骆驼的重负,査元赫只让上官嫃一人骑着,自己在下面走,连日下来满身风沙,衣裳有些褴褛了。他已在心中悔了千百遍,若再深思熟虑一番,断然不会如此轻率带她进入沙漠,如今真是举步维艰了。

上官嫃轻声叹道:“骆驼才能带我们走出去,不知它还可以撑多久。”

“不怕,让它歇会,我们一定可以走出去。”査元赫将头枕在骆驼身上,浑身散架了一般瘫软。上官嫃侧头看着他,低声说:“我连累你了。”

査元赫一愣,随即笑了笑,“说什么连累。”

上官嫃靠近了他一些,楚楚望着他:“我为何这样任性?明知危险还执意要进来。不过……若是能和爹死在一块,倒也没什么可抱怨了。只是可怜了你……”白云漂浮,于疾风中掠过蓝天,一阵晴一阵阴,宛如光影流转在她柔美的容颜。査元赫痴痴望着她,声音微乎其微:“我若能和你死在一块,倒要感激上苍。”

上官嫃并未听见,只是盯住他的唇,她竟粗心若此,他唇上已经裂了好几道口子都未曾察觉。如今涔着血丝,叫人心惊。上官嫃将水囊递给他:“快喝水,你嘴唇都涔血了。”

査元赫推开,摇头道:“我不渴。”

上官嫃愣住了,淡淡蹙起眉,每回叫他喝水,他都说不渴,怎么会不渴?她胸中忽然涌起一股滚烫的痛意,生生要烫出她的眼泪来。她抑制住起伏的心绪,冷冷道:“喝,这是皇太后的命令。”

査元赫咧嘴一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笑得厉害了,原本细小的口子裂开,血珠子就使劲冒出来。上官嫃惊呼:“别笑了,都流血了!”

査元赫便伸出舌尖自唇周舔了舔,一面嘀咕:“血水也是水,可别浪费了。”

上官嫃忽觉咽喉抽紧,鼻腔发酸,嘶声道:“元赫哥哥,只有你才能带我出去,所以你不能倒下,喝水罢。”

“傻丫头,我渴不渴自己不知道么?该喝的时候就喝了!”査元赫扭了扭脖子,望着远处沙丘上一阵飞扬的黄沙,他知道他们支撑不到三天了。这沙漠是绝地,但有她相伴,死又何足惧?

大漠浩瀚无边,风沙漫漫。白日里骄阳似是要将沙子焚起火来,烘得人汗流浃背;半夜里又凉透了,令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即便査元赫准备了几条毯子,两人都将自己裹得严实,仍然会在半夜三更被夜风吹醒,然后半睡半醒捱到天边泛白。

圆月如巨大的银盘挂在中天,远的近的全是风声,除此以外,浩大天地间便是出奇的静谧。査元赫虚弱地睁着眼,不想让自己睡过去。在他身边,将自己裹得跟蚕蛹一样的上官嫃连连咳了几声,嗓子已经嘶哑得说不出话来。他忽然转身,掀开彼此的毯子,将几条毯子都叠在一起,同时盖住两个人。

“冷吗?”他低低询问,单臂揽住她,一面握住她冰凉的双手。

上官嫃摇摇头,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査元赫滚热的身体令她舒适了些,气息也顺畅了。她不由自主往他怀里钻,紧紧环住他的腰,气若游丝道:“我对不住你。”

査元赫用手掌在她后背用力揉搓,好让她暖一些。他的唇动了动,却没说话。上官嫃病得昏昏沉沉,呼吸愈加沉重,只是拼命将脸埋进他胸膛,像无助的幼兽在寻求温暖和庇佑。

“上官嫃……”査元赫柔若无声唤了她的名字,然后缓缓合上双眼,尽管极不情愿。

这一夜并不漫长,上官嫃从毛毯里钻出脑袋,望着徐徐升起的朝阳眯了眼睛,浑身舒展开来竟有几分惬意。她支起身子,声音嘶哑吃力说道:“元赫哥哥,我们……”话说到一半,她被査元赫惨白的面色震住了,半晌才骇然扑到他身上大叫起来。但他双目紧闭,嘴唇干裂得如同粗糙的老树皮,连血都涔不出来。上官嫃浑身都剧烈抖了起来,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臂膀,生怕一松手,便什么也没有了。

蹲在一旁的骆驼忽然发出憨重的鼻息,上官嫃猛地扭头盯着骆驼身上最后一袋水囊,连滚带爬跑去取来。她拧开盖子就着晨曦往里看,还剩半袋水了。她吃力地将査元赫扶起来,让他靠在骆驼背上,一手掰开他的嘴,想把水往他嘴里灌进去,可他牙关咬得铁紧,任她怎么也掰不开。

他一息尚存,她却没办法救他,又气又急便落下泪来。可她依稀想起前日他笑嘻嘻对她说:“水这样珍贵,你还舍得哭出来?”便用力擦干了,深深吸口气,直直吸入丹田。想了一会,她打定主意,双手举着水囊仰头抿了口水,含在嘴里,俯身对上査元赫的唇。

他的唇因皲裂显得粗粝,磨着她有种麻麻的痛感。他牙关仍然紧咬,水只润湿了嘴唇,却灌不进去。上官嫃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他腋下一挠,他果然有些反应,满是胡茬的下巴微微动了动,她趁机将口中的水渡给他。或许是出于本能,査元赫将水咽了下去,牙关松开了,微微张着嘴。

上官嫃喜上眉梢,忙扶住他,把水囊的壶口塞入他嘴里,将剩余的水全部给他灌了下去。査元赫大大喘了几口气,胸前起伏不定,只是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上官嫃想他是累坏了,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弄到骆驼背上,自己牵着骆驼继续朝西走。

毒辣的日头晒得沙子滚烫,一脚深一脚浅踩在黄沙里,隔着单薄的布靴,只觉得步步焚心。上官嫃披着一条毯子遮挡阳光,汗水沿着脸颊流下,湿了鬓发。口干舌燥,脚步越发沉重缓慢,眼看快日落了,她回头望了眼査元赫,想唤醒他一起吃点东西,这念头刚一冒出来,她便瘫了下去,不省人事。骆驼呼哧呼哧喘着气,驮着査元赫小心翼翼趴下,大概它也是累极了,很快闭上了眼睛。

夜幕降临后,无垠的大漠朔风凛凛,似乎偶尔夹杂了一两声狼嚎。査元赫忽然从骆驼背上翻身摔了下来,腰酸背痛于是呻吟了两声,渐渐入耳的狼嚎叫人毛骨悚然,他一骨碌爬起来,便望见了倒在不远处的上官嫃。

他急急唤她,就着月色看不清她的容颜,看不出她究竟是睡着还是晕厥。他伸手抚摸她的面庞,这几日被风沙刮得失去了从前的细腻。似乎觉着有何不对劲,他转身去找水囊,却发现羊皮水囊早已干瘪。他抱着头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分毫。

骆驼突然站了起来,不停地跺着蹄子,嘴一嚼一嚼地朝着某个方向指。

査元赫狂喜,扶起上官嫃急唤:“醒醒,我们快到了!我们就快走出去了!”

可她的头始终低低垂着,毫无反应。査元赫迟疑着伸手探了她的鼻息,顿时错愕不已,怎么他才睡一觉醒来,她会虚弱至此。

“上官嫃……”他轻轻唤她,捧起她的面庞。月华如水泻满了大漠,白日里金灿灿的沙丘此刻如银如缎,华美非常。那月光也洒在了她脸上,眼睫静静覆着下眼睑,干裂的唇紧紧抿着,了无生机。他从未如此害怕,害怕到忘记了其余一切感触。他低头下去,用舌尖在她干燥的唇上舔了一周,又唤了几声。她眉尖微微蹙了起来,査元赫见她有反应,便用舌尖挑开了她的唇,用自己的津液滋润她。或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上官嫃用力含住侵入口中的舌尖吮吸起来,恨不得吸干了他。

査元赫感到舌尖传来一阵麻痹的痛意,却同时快慰着,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中了魔障,脑子里尽是风花雪月的臆想。他大概甘愿沉溺在这般绝境,天地间只有他们,没有礼教和束缚、没有身份和地位,她吻着他。虽然不是真的亲吻,却胜过一切,仿若在沙漠里开出朵娇艳的花。

上官嫃只觉得甘甜,不停吞咽着,直到缓缓睁开眼,才知道自己吞咽的不是甘泉,而是他的唾沫,顿时僵住了。她被他单臂揽在怀里,虚弱得没有丝毫气力,可扑面而来的粗重气息却激起她心中的无限渴望。

见她醒了,査元赫灿烂一笑,“我们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会。”

上官嫃吃力地点点头,然后被査元赫抱到骆驼背上,她闻着他身上阳刚的味道,回想起方才的一幕,羞容满面,却将脸埋在瘪塌的驼峰里兀自微笑。

大概走到沙漠的尽头了,骆驼的步子越来越快,査元赫险些跟不上,他一面欢喜一面忧愁。欢喜的是终于死里逃生,忧愁的是逃出去之后要面对的仍然是世俗尘事。当翻过最后一座山丘,呈现在眼前的美景令査元赫惊喜而振奋。原来他们并未走出沙漠,而是来到了一片绿洲!

他方才的忧愁一扫而光,欢呼雀跃着将上官嫃扛了起来,直直往月光下如镜的湖泊冲了去。伴随着上官嫃的尖叫,两人“噗通”落入水中,溅起一大朵银色的水花。湖边水浅,他们贪婪地喝了一肚子水,才相视而笑,在湖边并排躺下,仰面对着满天繁星。

査元赫用手肘推了推上官嫃:“衣裳都湿了,正好在湖里洗洗,我去烧火。”

上官嫃的声音嘶哑,因而语调变得奇怪了,懒懒道:“洗澡啊?可是没有换的衣裳。”

“暂且用毯子包着。”査元赫将她拉了起来,笑道,“快些,若我拾了干柴回来你还没洗完,可别怪我偷看!”

上官嫃一时羞涩,目光忙转向别处,“你的衣裳也湿了,不会着凉么?”

“所以你快些洗,我快些生火,好把衣裳晾晾。收拾好了我们该吃点东西了。”査元赫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呆会我洗的时候你守着火堆,不许偷看!”

上官嫃瞟了他一眼,不屑道:“我才不稀罕看你。”然后噗嗤一声笑了,眼睛弯弯眯起来如一轮皎亮的月牙儿。

火堆边干燥而温暖,上官嫃裹了两条毯子才将自己裹严实,衣裳晾在跟前,刚好挡住了湖那边的风景。她拿了根长树枝拨弄火堆,熊熊篝火间时不时响起哔剥之声。这一路艰辛,险些在大漠丧命,却没有半点父亲的下落,上官嫃不免怆然。

晾满衣物的支架后,探出査元赫一张嬉笑的脸,他本想逗她一番,却被她的神情吓着了,忙钻过来问:“你怎么了?”

上官嫃抹了抹眼角,侧头看査元赫,视线刚触及到他半裸的身子便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般弹开,怨道:“你怎么不裹好身子……”

査元赫方觉得自己太过失礼,忙随手从支架上扯了件半干的衣裳,不料那衣裳里面却掉出一件翠绿的肚兜,査元赫一时怔住了。上官嫃瞥见,忙转身去拾。雪白的手臂从毛毯里探出来,刚刚将肚兜攥紧,査元赫一只手却突兀地从旁边斜刺过来,捏住她的手腕,问:“这是什么?”

他的掌心滚烫,虎口有厚厚的茧子。上官嫃下意识瞥了他一眼,又忙低下头,紧张问:“什么?”

査元赫努努嘴,视线落在她光洁的小臂内侧,“这个,是朱砂痣么?”

上官嫃又恼又羞,抽回手来,将肚兜塞入自己怀里。査元赫却不依不饶问:“不是?那是伤疤?你何时受伤的?”

上官嫃嘟着嘴抱紧了双腿,无奈答道:“不是朱砂痣,也不是伤疤,是守宫砂。”

岂料査元赫惊呼:“守宫砂!那不是处子才有的么?”

见他这般一惊一乍,上官嫃心里堵得慌,撇开头不理他。査元赫后知后觉,恍然大悟道:“莫非你还是……”喃喃自语了一会,他欣喜若狂拉住上官嫃的胳膊,“你并非我名副其实的舅母,我可以喜欢你是不是?就算我们欢好,也不算有违伦常,是不是?”

这一番话在上官嫃听来自然是狂放不羁的,她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査元赫却快乐得像个孩子,在沙地里飞奔起来。上官嫃幽幽望了他一会,又拾起树枝拨弄火堆。査元赫在一旁雀跃不已,上官嫃出神地看着火苗摇窜,不一会便湿泪满腮。

査元赫实在得意忘形了,待他回过神来,才仓惶跑到她身边去小声问:“你怎么又哭了?”上官嫃举眸瞪了他一眼,泪水更加肆虐,啜泣道:“我爹在大漠中丧生,尸骨无存,你却……你却想着那些龌龊的事情……”

査元赫懊悔不已,忙伸臂想抱住她安慰她,上官嫃瞪着他精壮而阳刚的胸腹,哭得更凶了,“你还衣不蔽体想要轻薄于我!”

“我没有、我没有!”査元赫急急忙忙往身上披了条毯子,哄道,“我心直口快,一时说错话了,上官娘娘慈悲为怀,就饶了小人这一回罢!可别再哭了,你爹若是在天上看见了,定会不安心的。嘘、别哭了,嘘……”

上官嫃果然拼命忍住了啜泣,怨忿地睨着他。査元赫小心翼翼向她赔礼道歉:“我错了,上官娘娘,不如我们就在这湖边祭拜你爹,好不好?”

上官嫃含泪点点头,又嘶声道:“别叫我上官娘娘。”

“是,小人遵命。”査元赫一双浓眉几乎耷拉下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上官嫃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索性扭过头不搭理他了。

“你等着,明日我一定准备好一切,让你好好祭拜爹。”査元赫吐出的字句沉稳有力,仿佛拥有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上官嫃微微抽泣着,逐渐往一侧倒下去,蜷缩在火堆边,太累了,她不再说话,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身子越来越暖。

査元赫如释重负,悄悄绕到她身边坐着,一面烘衣裳,一面看着她。人总是这样不知满足,只能遥遥望着她的时候,他渴望能与她说上话;当与她熟稔之后,又渴望能日日相伴;如今天随人愿,得以伴着她,他又那样渴望得到她。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想要她的,不过苦苦压抑自己的念头,自欺欺人罢。他忽然欺身上前凑在她左耳边悄悄说:“上官嫃,你亲我一口,我就帮你祭拜爹。”篝火映得他满面红光,笑容得意。不一会他又喏喏补了句:“如果你肯把身子给我,那当然更好了。”说完,他自己都觉得羞愧,恨不得把头埋进沙里去。

绿洲之内,风景怡人,绿洲之外,万里黄沙。他们就像被困在一座孤岛上,只能苦等,或许某一天会有商队经过,可以将他们救出。査元赫在湖边搭了一座小棚子,时常打些猎物、拾些野果,他们带的盐巴足够使上大半年,只是干粮很快就见底了。

上官嫃习惯翘首观望四周,竖起耳朵听那些风沙中是否会夹杂驼铃声。见她郁郁寡欢的样子,査元赫不禁有些懊丧,他并不想回到繁华的城镇里去,他宁愿呆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与她相守。可上官嫃却想出去,她大概实在不习惯这风餐露宿的日子罢。

査元赫在火边举着烤熟的兔子沾沾自喜道:“真是人间美味啊!”他一面吹着气一面撕下一只兔子腿给上官嫃,上官嫃接着,却丝毫提不起精神,恹恹咬了两口又望着远方发愣。

远处的风景只有金色和蓝色,天际相接处偶尔扬起漫漫风沙,金色便好似渗到瓦蓝里去了。査元赫见她看得入了神,唤道:“你进食越来越少,这可不好。我们死里逃生,应当庆幸才是,你为何闷闷不乐?”

上官嫃神色落寞,微微叹了声,“这么多天也没见有人经过,难道我们要在这等死么?”

“怎么是等死?这里有水有树、还有野味,我看活到老都没问题。”査元赫嗅了嗅香喷喷的烤兔子,张大口撕咬了一阵。

上官嫃淡淡蹙着眉,将兔子腿搁在一匹阔叶上,“这么多天了,道观那边一定发现我不见了,元珊会怎样?会被治罪吧?我一想起来心就惶惶不安。我现在什么亲人都没有了,只剩一个元珊……”说到最后一句,她已泣不成声。査元赫顿觉揪心,也没胃口再吃下去,便空出手来拍着她的肩背安慰:“皇上怎么会治元珊的罪,你忘了,令牌都是他亲手给我们的。可见他是个良善之人。”

上官嫃侧头看着他,一双剪水秋瞳空洞而茫然,哽咽道:“你怎样才可以做到这般没心没肺,你不惦记亲人、不想念家乡么?即便我再不喜欢皇宫,可我会想念那里的一切,即便那日子过得伤痕累累,回忆的时候竟然那么不舍……我没出息,我真想像你一样,那么容易放下,然后欢快地面对崭新的日子。”

査元赫望着她脸颊上源源不断淌落的泪珠子,不禁伸手去擦拭,她一直以来都无助而凄惶,只是擅于伪装。他觉得喉口干涩无比,艰难挤出一句话:“其实你放不下的,不是皇宫、不是回忆,而那个人。”

上官嫃泪眼朦胧望着那张永远笑容灿烂的脸,忽然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我尝试过放下,可是好痛、原来放下一个人,要忍受那样的心痛……我盼望着问他一句,为何怀疑我下毒,为何恨我入骨要掐死我?这么多年,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哪怕爱得淡薄也无妨,只要有一点点就好……”

査元赫眼眶湿润,微微仰头深吸口气,道:“如果有一个爱你长久的人拜倒在你面前,你能否放下那一段旧梦?”

上官嫃眼神慌乱看着他,无法按捺内心的忐忑。罔顾纲常,与自己的外甥不伦?若有一天他们回到了金陵,要如何面对天下人。她正矛盾不堪,泪眼的余光忽然瞥及一抹瑰丽的色彩,缓缓扭头去看,只见茫茫大漠的尽头,竟然凭空出现一座繁华的城镇,她忘记了一切,微微张着嘴问:“那是什么?”

査元赫闻言也扭头看,那圆顶白墙黄瓦的屋子一座连一座,那恢宏的楼台城廓令人惊叹。“海市蜃楼,我们竟然看到了海市蜃楼……”査元赫呆了半晌,然后傻呵呵笑起来,“这是大漠之神显灵,一定是!”

上官嫃不禁朝前走了几步:“那些房子好生奇怪,那是什么地方?”

査元赫得意洋洋道:“是西域的外邦,我曾经和爹去过一回,那里的人相貌与我们也不一样。”

“西域?我的小元就是从西域来的。”

査元赫转回头,看着她艳羡痴迷的神情不禁怦然心动,一手抹过她脸颊的泪痕,轻轻说:“我曾答应你,日后一定要去西域给你再找一只小元回来。我们暂且在这里等着,一定有商队经过,到时我们随着一起去西域,去找小元,然后在那里住下,住一辈子。”

上官嫃怔了许久,渐渐回眸睨着他,“我们去西域……住一辈子?”

日渐西斜,霞光万丈,霎时映得那海市蜃楼如仙境般旖旎动人。各种光影在他眼里脉脉流转着,最终定格出一张柔美白净的容颜。上官嫃望着他眼中的自己,好似时光倒转了,回到最初那时候,他站在郁郁葱葱的槐树下,笑嘻嘻说:“你亲我一口,我马上可以给你找到猫!”

英气的面庞逐渐逼近,炽热的唇烙在她脸颊,上官嫃仿佛被暖风熏得微醉,合上了双眼。

査元赫轻轻在她左耳边说:“我来帮你放下,从今以后,你心里只有我。”

她并未听见,只觉得潮腻的气息拂在颈间,浑身乏力跌入一个健硕的胸怀,然后任他索取。

他搂着她柔韧的腰肢,从她眉间吻到耳垂。因长年习武满布厚茧大掌沿着她优雅的肩胛缓缓抚上,绕过肩头,最终停在了胸房。隔着衣料笼着那团绵软,似乎虚无到了极点,又透出如鼓点般热烈的心跳。

上官嫃微微颤抖着,伸手抓住他的臂膀,仿若想推开他,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他们缓缓倒在火堆旁,倒在一堆阔叶铺就的软席上。原本清简的衣裳脱却得毫不费力,他痴迷地打量她周身,仿佛在欣赏一件惊世绝品。珠圆玉润,肌肤细腻如白瓷,玉臂和纤腿都拥有极漂亮的肌理。

她微微睁开眼,春水般的眸光迷离望向他。他哪里受得了这般魅惑,抛却了那仅存的清明,近乎霸道地吮住她的唇。火堆里干柴哔剥作响,他们亦如烈火焚身,激烈缠绵。

霞光笼罩之余,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起起伏伏,涤荡着他们两个人。

终是不能承受了,好似要被焚毁一般,她微启的唇中逸出陌生的零碎呻吟。双颊绯红,眉尖微蹙,眸光荡漾。混乱之间他刺入她的身体,一声惊呼,她两手攥紧了身下凌乱的衣物,尚有湿痕的眼角淌下一行热泪。

这一刻好似天地都静止了,査元赫怜惜地捧住她的脸问:“疼么?”

灼人的气息迎面拂来,上官嫃又闭上眼,双臂渐渐攀住他的肩,修长的腿盘绕上他的腰。他在她身上温柔起伏,温柔得几乎不像他。然后,渐渐深入、渐渐强势。支离破碎的喘息愈演愈烈,仿佛风暴夹杂着无尽黄沙漫天而来,席卷了一切。她残存的理智无法再撑下去,于是化成一声声呼唤,从檀口中满溢而出:“元赫……元赫……”

只为这两个字,他一切都足够了。

湖边的水清澈浅透,晨曦洒在水面上,和着风漾起一片金光粼粼。上官嫃蹲在水边浣衣,手里拽着雪白的袍子一动不动,出神地盯着袍子上的点点落红,如白雪皑皑中的几朵怒放的梅花。只是这痕迹怎么洗也洗不净。而她手臂上的守宫砂,一去不返了。

她的长发随意绾起,斜斜插了支发簪,额前垂下的几缕被她无意间捋湿了。后背忽然被一大片滚热的胸膛裹紧了,査元赫环住她的腰,埋首在她后颈深嗅,“为何不多睡会?”

霎时,上官嫃耳根红透了,将白袍上那片有血迹的地方悄悄攥进手心里,嗫嗫说:“我睡不着就起来了,不如你再去睡会。”

査元赫用鼻尖轻轻蹭着她的耳垂,道:“孤枕难眠。”他斜斜瞥见水中的衣袍,方知她在浣衣,忙伸手去捞,心急道:“你不能受凉,我来洗。”

上官嫃一惊,双手攥得更紧了,“不要,我自己洗!”

“你……”査元赫箍住她,低低说,“你受累了,好好歇几日,什么事都交给我行了。”

上官嫃还来不及答话,就被査元赫抱了起来,不得已松开了那湿透的白袍。她被他放在一大片草叶上,眼神慌乱不敢直视他。査元赫见她羞答答的模样,觉得可爱极了,忍不住逗弄她说:“你是本帅的女人了,逃不掉的,要听话。”

上官嫃瞥见他敞露的胸膛,想起他们青天白日里竟做出越轨逾距之事,好似被火烤一般头脑发热,晕晕乎乎。査元赫痴痴看着她泛着潮红的侧颜,禁不住捧起她的脸便吻了下去。上官嫃起先闪躲了几下,接着被他钳住了双手不得动弹,两片冰冷的唇瓣在一阵厮磨中变得火热。炽热的吻渐渐滑向她的颈。喘息交错中,一声轻吟从她喉中溢出,她挣扎了会,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不要、现在是白天……”

査元赫伏在她肩上笑着,“好,那就等晚上再说。”然后飞快跑去湖边捞起她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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