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莲 肆·永生花 第一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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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笑:“这样小一只冰碗,还只分一半给我,你就不幼稚?你不仅幼稚,还小气。”

她忘记了从前,也不愿接纳从前,令他生怒。被心魔折磨得厉害时,他甚至会恨她,不想见她。却也不是真的不想见到她。当她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无意识地接近他,连嗔怪他都带着难言的亲昵,他又如何能够招架得住呢?所有的不甘都只能埋进心底。

她对他隐秘而复杂的心思无所知觉,听了他反驳她的话,哼了一声:“谁小气了?我只是觉得冰碗吃太多不好,就没有做很多。”不是很认真地瞪了他一眼,“原以为这一碗已够我们两人分食了,谁知道小三郎你吃冰这样厉害?既然你想吃一整碗,那就都给你吧。”不情不愿说完这话,又勉勉强强地催他,“那你赶紧尝尝味道如何,可合你意?”

他喜欢她这般鲜活模样,见她如此,颇觉心怡,就着眼前秀色浅尝了一口冰碗中裹了冰霜浸了糖浆的果肉。一股熟悉的清甜在口中化开,这冰碗的味道竟与她从前在小桫椤境中为他做的一模一样。他一时失神。

夜风微凉,小桫椤境中她的昔日之语仿佛响在耳旁。“我也不会做别的,但是冰碗这种零嘴就真的很拿手,你尝了可要夸我啊!”

那时他故意没有夸她,尝了一口,只问她:“你怎么喜欢吃这么甜的?”

她惊讶极了,就着他的手也尝了一口,水润的眸望向他:“这还算很甜吗?根本没多甜,”晶石般的瞳微微一闪,“你难道不喜欢甜?”说着便将他扑倒在玉簟上,捧着他的脸一下下亲在他唇上,“那我也刚吃过冰碗,你喜欢不喜欢我这么甜?”

当然喜欢。可彼时他没有回答她,在她恶作剧得逞,招惹了他便想要离开之际一把将她扯了下来,重重吻住了她。

那真的是一段很好的时光。

那时候,他一心以为他们还会有很多那种很好的时光。

谁知他们之间最后会是这样。

他又尝了一口手中的冰碗。

“好吃吗?”祖媞撑着腮问他。那期待的目光同多年前一模一样。

连宋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并没有回答好吃或不好吃。“嗯,我很喜欢。”他答非所问。明明说着喜欢的话,语声中却含着伤感。

但祖媞没有注意到。看他一勺一勺吃冰,她静了会儿,忽然扬手将横在他们中间的小几挪开了,坐近了点儿,偏头看他:“小三郎,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今夜她的任务很重,在和他谈论让他迟些选妃的事前,另有一桩重要之事她需先同他说明。

连宋舀起最后一勺冰,看她一眼:“什么事?”

祖媞沉默了片刻:“我想告诉你,”她神色变得凝重,“烟澜并不是长依仙子。长依仙子,她其实是我的一口灵息。”

连宋放下了冰碗。嗒的一声。

那声音并不很响,祖媞却顿了一顿。她垂下了眸,刻意不去看他,将白日殷临同她所言种种飞快说了一遍,又告知了他她在锁妖塔中的所见:“……告诉你这些事,是我觉得你应当知晓,而长依应该也不愿你继续将烟澜误认作她。”她语声慢了下来,“接下来我要说的,是关于长依的感情……她最后留下了一些执念,其中之一是她想让你知道,那些年在九重天上,她喜欢的人并非二皇子桑籍,其实是你。只因她知晓你本性无情……你允许神女们因征服欲而接近你,却极厌恶她们为你生情,一旦有谁向你告白真心,便会为你厌弃,所以她不敢告诉你她的感情。且她又害怕你发现她思慕你,为求万全,她撒了谎,让整个九重天都相信了她喜欢的人是桑籍。她临死之前对你说‘若有来生’……那句没有说完、她也不敢说完的话,是若有来生,她想和你在一起。”

说完这些话,她才看向他。青年微垂着眸,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不确定他在想什么。便如她同殷临所说那般,他要怪罪他们也好,无论怎样都好,都是她需面对的。她轻唤了他一声:“小三郎,”问他,“你在想什么?”

这白玉楼旁种着一棵极高大的广玉兰树,一树玉兰花花繁似锦,夜风吹过,些许花瓣飘落,连宋抬头,接住一片花瓣,道:“我在想,她的确了解我。她是对的,若让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们便做不成朋友了。”

他将那玉兰花瓣放在唇边,吹了吹,竟吹出了几声悠扬调子。祖媞惊讶地看着他。他笑了笑,抓了一片花瓣,递给她:“你也想试试?”祖媞摇了摇头。他便将那花瓣收回来,放在唇边又吹了几声。然后他停住了,拈着那花瓣,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生在承平年代,孩提时被惯坏了,要什么有什么,这种日子过多了,容易长成个纨绔。虽然最后侥天之幸,我没有成为一个纨绔,但却走入了另一个极端,着了相,觉得世事无趣,万事皆空。我在四万岁时认识了长依,后来知道她喜欢我二哥,看她对二哥那样死心塌地,仿佛会至死不渝,年少的我觉得她对二哥的爱可能会是一种恒久不变之物。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救了她。而如今你让我知道了,其实一开始我想要证明的就是不存在的东西。”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沉默了一瞬后看向祖媞,冷不丁道,“不过,既然长依是你的灵息,是你的一部分,那是不是你现在爱上我,并且至死不渝,就能证明这世上真的有‘非空之物’存在了?”

祖媞有点蒙:“小三郎……”

他浅浅一笑:“吓到了?我只是开玩笑。”

祖媞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发现很难辨别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想了想,还是解释道:“长依虽是我的灵息所化,却并非我,她是独立于我的完整存在。或许因源于我,情感上……”“情感”二字她说得含糊,“多多少少受了我一些影响。但万年修炼,她修成的是她自己。锁妖塔中,我虽然看到了她的部分过往,看到了她的情感,也看到了她的执念,但我却无法与她共情。你知道无法共情是什么意思吧……”

像是担心他不懂,她打了个比喻:“就譬如我曾在凡世有过十六次转世的经历,那十六次转世,如今回忆起来,俱是历历在目,那些经历,那些情绪,全是我的,所以那些转世每一世都是我。然长依的爱恨和经历不是,它们是她自己的,是我可以看到却无法感同身受的东西。彼时在锁妖塔中,遗留在彼处的灵息回到了我身体里,或许是在我体内感觉到了你种下的噬骨真言,灵息裹挟着的执念和伤痛很快便被抚平了,长依的意识也在执念和伤痛被抚平的那一刻消散无踪了。”说完这些话,她近似郑重地看向连宋,“回到我体内的灵息,便只是灵息而已,小三郎,你不可以把我当作长依,我不是她。”

青年静了片刻,拈着手中的花瓣:“当然。”他说,“当然,她是独一无二的长依。”过了会儿,又道,“我虽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但当年确然很欣赏她。长依也证明了她值得我的看重和欣赏,我的确不该把烟澜认作是她。”

祖媞默然了一瞬:“你也是被我们骗了。抱歉,小三郎。”

青年揉碎了手中的花瓣,忽然问她:“你说在凡世转世的那十六世每一世都是你,对吧?”

祖媞怔了一下:“嗯。”她指了指被他放在一旁的冰碗,“喏,如何做冰碗便是我在第十世学到的手艺,那一世我开了个酒坊。”

他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意问她:“你每一世学到的新技艺都能带到下一世吗?”

她便也随意地答:“不能,因为下一次转世时,我不会再有上一世的记忆,但是学会的情感会带到下一世,因为那是刻在魂魄中的东西,无法忘记。”

他沉默了会儿,神情像是放空了:“真的无法忘记吗,用术法将它们自你的魂魄中剥离,不就可以忘记了吗?”

听上去连宋像是在同她探讨一些术法问题。祖媞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发现这还真的可以。“嗯。”她赞同道,“照理说可以如此,但那应该……”她微微皱起了眉,“应该会很痛。”

青年脱口而出:“既然会很痛,那为什么……”但话说到一半他停住了,揉了揉额角,“算了。”

青年的反应着实有些奇怪,她不禁疑惑:“你刚说‘为什么’……是指什么?”

“没什么,”青年再次抓了片花瓣,放在指间把玩,“只是想到怎么没有谁研制一种不痛苦地剥离情感的术法。”

因青年的表情实在太过云淡风轻,祖媞信了这话,想了想回他:“因为没有谁有这样的需要吧。”

他笑笑:“也是。”便没再说什么。

见青年不再说什么,祖媞轻咳了一声,看向他:“小三郎,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青年把玩着花瓣,看她一眼:“什么问题?”

她撑腮,装出一副并不十分在意只是随口问问的模样:“我就是有点好奇,你为什么厌恶别人对你生情?”

连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祖媞的问题,他轻轻挑了下眉:“也不能说厌恶。只是我不喜欢她们,所以不想应对而已。”

这个回答是祖媞不曾预料到的,她难解地皱眉:“不喜欢她们?可你明明让她们进了元极宫……”

闻她之言,连宋也撑住了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以为她们是因喜欢我才入的元极宫?那你就错了,于她们而言,我更像是个猎物,而这是个捕猎游戏。但她们的耐心通常又都很短暂,所以一般三五个月后,天步就会将她们送走。至于你问我为什么要允她们入元极宫……”他唇角微扬,便有了几分玩世不恭,又像是自嘲,“因为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孤独无聊吧,她们虽是带着征服心而来,目的是驯服我这个浪子,但这些都无所谓,我并不在意,她们都是绝好的称职的玩伴,我们应当算……各取所需?”

祖媞眨了眨眼,想了会儿:“所以你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在你无聊时陪着你的玩伴,你其实也不懂怎么喜欢人。”

她的总结让他静默了一瞬。不懂怎么喜欢人吗?不,我可太懂了。他在心底微嘲地想,却也没有去否认她的总结,只模棱两可地道:“如今我可是很忙的,你难道不知元极宫已许多年不曾迎入新人了吗?”

祖媞心想,也不见别的神君宫中有美人来来去去,过去是你走了岔道,如今元极宫不再常迎新人这不是应该的吗?但又想,唉,过去也是他不懂事,算了。想着“算了”,却又有些担忧,微抿了抿唇,问道:“如今你忙也是因大战在即,若是三年后大战结束,此劫平息,小三郎,你会又觉得孤单无聊,再去同那些姑娘们各取所需吗?”

一、二、三……她已在心底数完了十个数,但一直未等到连宋回答,不禁抬眸看向他,却发现他在走神。

“小三郎。”她轻唤了他一声。

他才注意到她的目光,视线有了焦点,落在了她脸上。“不是一些,是一个。”他纠正道。

在她露出蒙然不解的神色时,他很淡地笑了一下:“这次我想找一个我喜欢的人,然后再也不让她离开。”

“你……想娶妃了?”

他不置可否:“我的年纪也差不多到了。”

她丹樱似的唇开合数次:“那、那你这三年可别娶。”

“为什么?”他问她。

“因为……”她定了定神,在突然空白的脑子里搜寻到了此前斟酌好的借口,“因为大劫在即,时间很紧迫了,我们要为此好好准备,不是吗?”

他看着她,突然笑了一声:“你倒是时刻心系八荒。”

这像是一句调侃的话。

但他调侃得没错。她的确时刻心系着八荒,这是她的宿命,是她即便可以选择,却不能,也无法背弃的责任。

即便意识到有了七情的自己喜欢了一个人,她也不敢、不能将那人放在她的宿命和责任之前。

唯一的路,是在无怨地背负这种命运和责任的同时,努力寻求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若她能活下来,她想得到她喜欢的这个人,拥有普通凡人们都可以拥有的、她在那十六世里也曾好奇过的幸福。

祖媞抬眸望着与她相隔不过尺余的青年。

她突然倾身过去,手碰了碰他的鬓。

离得这样近,他身上的白奇楠香丝丝缕缕钻进她的鼻,令她心跳也心惊。她的手有些颤,但那微颤的指还是在他的发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她撤开了,于瞬息间在手中变化出了一片绿叶,呈在了他面前。

无法靠近,却想要靠近,或许这就是喜欢,或者爱。他过去也常如此戏弄她。彼时她从没想过什么喜欢或爱,只觉那是小三郎同女子们相处的一贯做派,她并不当真。当然,此时她也不会将过去他的戏弄当真,她只是推己及人地觉得,这是一种不会被对方当真,但又可以接近对方的便利行为。因此她学着他,也对他如此。他是个好老师,她也会是个好学生。

连宋根本没去看她手中的绿叶,他完全怔住了:“你……”

“你头上有片叶子,我帮你拿下来了。”她回他。

她如此坦然,眉眼又如此天真,他想要怀疑,却根本不能怀疑她此举是对他别有用意。

她微嘟起红唇,朝着掌中绿叶轻轻吹了口气,那绿叶立刻变成了绿色的光点飞舞在他们身边。“小三郎,是不是很美?”她乌发如瀑,微微偏头看着他,眉眼微弯,甜得像是一个梦。

“是。”他点头,“很美。”说的却并非那光点。

他真的对她毫无抵抗力。他想。便是不愿接纳同自己的旧情,便是不能再爱上他,但他始终是唯一与她立下噬骨真言的人。她与他毫无隔阂,她这样信任他,也喜欢他,虽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喜欢……可她仿佛……也够喜欢他的了。就这样,是不是也不错?

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过了会儿才离开,他的掌中也出现了一片叶。

她曲起双腿,头枕在膝上,就像她仍是当初那个在凡世的小姑娘,抿唇看着他笑:“小三郎,你也吹一吹。”

他接过那片树叶,却没有学她将那树叶吹散成为光点,而是用它吹了一支曲子。他希望她的乐理如她在凡世时那样不好,这样她就无法听出他吹奏的是首求爱的小民谣。而祖媞果然没有听出来。

她在那悠扬的笛声中靠着他的肩,慢慢睡着了。

当她完全放松,靠着他的肩膀小睡之际,他揽过她,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她额间印下了一吻。

因她的笑、她伸过来的手、她枕在他肩侧小睡时的平稳呼吸,心魔被压了下去,被关在了心的最深处,那些偏执在这一刻也不见了踪影。

起码这一刻,他是没有怨恨,享受着同她相处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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