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愚人一无所有(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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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室呼叫阿尔法小队!”控制台上方,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传遍整个地下空间,“控制台呼叫阿尔法小队!立刻增援,地下的情况开始失控了!”

话音刚落,高耸的脚手架便轰然坍塌,地面猛烈摇晃,有的人往冰川周围跑动,还有的人在拼命向外逃窜,场面一时陷入混乱。

就在这时,徐久听到了声音。

这种声音无法复述,不能重现,那实际上也不是自然界的任何生物可以发出的声音。硬要形容的话,就像鬼魂在地狱的血河里溺亡,一边下沉,一边从骸骨里挤出不断破灭的泡沫。

——冰层缓缓地剥落,仿佛幼雏即将破壳而出。水母巨大的身体逐渐暴露在空气中,人们首先看到的,是它如丝般飘荡的触须,以及泛着七彩虹光的润泽口腕。

这美得像是一场梦。

空气中充满了神秘的幽香,寂静死一般地笼罩四方,人们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目的,而是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仰起头,竭力伸长脖子,试图用肉眼完完整整地捕捉到这个生物的全貌。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梦醒得如此之快,那些如丝的华美触须,和鬼魅一样飘忽不定,亦如鬼魅一样令人恐惧。它们在接触空气的刹那,就敏锐地捕捉着一切活物的气味,并且开始了万年来的第一次捕食。

尖叫与惨叫声瞬间不绝于耳,在怪物面前,坚韧的防护服也只是不堪一击的旧纸,轻而易举地被刺穿、扯碎。人体像是插在许多根特别锋利的铁签子上的羊肉,接着便被口腕慢条斯理地包裹起来。

但只要一眨眼的功夫,惨叫就湮灭了。人消失在口腕的表皮上,如同水消失在水中,只有短暂喷出的大量蒸汽,昭示着一个活人曾经存在过。

口腕狂喜地蜷曲,这只怪物正疯狂痛饮着猎物的丰沛血水。

危机关头,徐久却一下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自己那诡异的伤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粘液……极地站的人一定是提取了这头怪物的体表粘液做实验,所以,尽管隔着时间与空间的阻碍,可他仍然在被这头怪物一点点地蚕食、消化!

徐久想跑,可他早就没什么力气跑了,只能被混乱的人流推得东倒西歪,扒在门边。

巨型水母的身体,已然挤出了三分之一的质量。它流光溢彩的伞盖仿佛大而柔软的空泡,在空中无风自动,荡漾着袅娜的波纹,伞盖下方,透明的肉质口器犹如名花盛放,层层地舒展,盘旋。

“所有人立刻撤退!立刻撤……!”

控制台上,年轻的男声更加狂躁,数条硕长的口腕紧接着横扫而至,切割金属,压垮石柱,将坚固的控制台一分为二!

命令猝然中断,在广播内化作尖锐的音啸,继而连音啸也归于寂静。

没有人还敢停留在原地,最狂热,最醉心于研究的那批研究者,早已在第一时间化作血水,被巨型水母吸进了食道。

倏然间灯光全灭,从负三层传出机械咆哮的声音,连带着负四层的天顶都在凶猛地颤动。轰然巨响中,阿尔法突击小队自天而降!马克沁重型机枪高速转动,枪口齐齐喷吐蓝色火焰,尚未落地,一式七发的蜂巢火箭|弹已然呼啸出击,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连爆发出二十八次耀眼的火光。

冰川发出摇摇欲坠的哀鸣,那种空腔开合的声响同时更加响亮,徐久蜷缩在桌子底下,终于看明白了,那不是什么“恶鬼吐泡泡”,而是巨型水母的中胶质层相互摩擦,从而传出的一连串声响。

水母马上就要摆脱坚冰的束缚,只有少量躯壳还埋在冰中。它彻底被面前的猎物激怒,触须与口腕飘扬浮动,仿佛张开的天罗地网,以一种不可能的姿态漂浮在空中,似乎有无形的海水支撑了它的身躯。

这反重力,更反自然的姿态,却不曾令阿尔法小队的成员后退一步。因为它的两条口腕上,已经出现了一层高温灼烧的伤势——它毕竟不是无敌的造物。

【直接上导弹!】阿尔法小队的队员怒吼,【火箭|弹对它起不到什么作用,上导弹,直接把它炸成碎片!】

【那我们的人也难逃一死!】其他人回吼,【时博士还在控制台里!】

【时博士早就没了。】另一个阴沉地说,【这只怪兽吃了他,连骨头渣子也剩不下。】

又是整整四十九发蜂巢火箭|弹,炸得整座地下空间熊熊燃烧。金属残片坠落的声音,宛如某种动物的垂死嘶叫。

队长神色阴沉地评估着这只史前巨物的伤势,几乎是刹那间,他便做出了决定。

【……导弹也威力有限,趁它还未完全脱困,准备启动实验室自毁程序。】

【那可是微型氢|弹的当量,这样做,所有研究数据都得报废!】旁边的人急忙劝阻,【恐怕总部不会乐意见到这个结果。】

【不这样做,整个极地分站都会毁于一旦!】队长厉声呵斥,【没有商量余地,立刻启用!】

他们想做什么?

徐久愣了一下,虽然他听不懂那些叽里咕噜的密语,但他听得懂语气,察觉出对方马上要搞个大的。

怎么办?是干脆倒在这儿等死,还是先爬出去,以后再说以后的事?

……还是算了吧。

他头晕脑胀,拼命撑起身体,艰难地往外爬。

如果死得很快是他赚,可看现在的情况,他非得被活活烧死在里头不可。连个好死也算不上,还留在这干嘛?

电梯早就无法使用,徐久拖着一条快废掉的手,在半塌不塌的楼梯上苦苦攀爬,毅然决然地把那些炮火轰鸣全部抛在脑后。

巨型水母没有发现他,阿尔法小队没有发现他,或者说懒得发现他。他的确是杂草,还是命特别贱,特别顽强的品种,哪怕被人踩踏了一百下一千下,也可以顺着鞋印的缝隙把头探出去。

爬出去的时候,徐久欲哭无泪地倒在地上。外面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几名警卫看到楼里还能有人爬出来,赶紧冒着生命危险跑过来问情况。

“里面怎么样了!阿尔法小队完成镇压了吗?”

“快,快走……”徐久用尽最后的力气,揪住对方的袖口,“这里要炸了……快走!”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支撑不住,蓦地失去了意识。

·

再后来的事,徐久就不清楚了。

他最后的预警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因此几个警卫没有恩将仇报,而是一块把他拖上车,运送到了安全地带。不过,徐久的身份毕竟只是最低微的清洁工,所以也没人关心他的身体状况和伤势,只把他往那一扔,吊了个水就完事了。

他昏迷了一天一夜,等到逐渐恢复意识之后,徐久发现自己挤在一间拥挤的医务室里,右手的吊瓶还在滴滴答答。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十分正确,整个地下实验基地,都被阿尔法小队毫不留情地引爆,幸存者只有撤离到距离事发地三公里的临时住所,等待消辐程序运行完毕,才能重新回去。

而那个巨型水母怪物——

“炸成了满天碎肉!”旁边八卦人员眉飞色舞地复述着听来的原话,“听说光铲车就出动了十多辆,处理人员穿得全副武装,还是被毒死了好几个……”

——阿尔法小队以爆破实验广场,全队死伤过半的代价,将它永远埋葬在了极地深处。

徐久动了动手指头,只觉得恍如隔世。

不知是命大还是怎么,他的左手居然知觉尚存,只是每一寸皮肤都麻得厉害,让他想起小时候被大孩子捉弄,吃了满满一嘴的青花椒的感觉。

可能是剧烈运动促进了血液流通?可能是水母的毒性被代谢稀释了?他不想深究原因,他也深究不过来。

他慢慢挪动手臂,小心地合拢左手发紫的拇指和食指,拔掉了右手的针头,从床上坐起来。

现在想想,是不是死在爆炸里,要比继续浑浑噩噩地生活在这里要好得多?

没有时间留给他思考,短短两天后,实验楼旧址那边就传来消息,辐射消杀程序已经执行完毕,需要“忠诚的莫比乌斯员工参与重建工作”。于是,徐久只得再度拖着病体,乘车回到那个地方。

遭此大难,极地站点完全失去了以往精密冷硬的秩序作风,研究员和警卫混在一块,大声商讨着重建方案,十来个焦头烂额的高级主管来回疾走,试图想出如何向总部汇报的话术。他还看到了几名阿尔法小队的成员,犹如几座黑沉沉的铁塔,驻守在一些神秘的学者旁边,没有人敢靠近他们。

“哎……?6号?”混乱中,忽然有人喊出他的工号,“这不6号吗!”

徐久转头一看,发现了主管那张久违的胖脸。自从徐久所在的小队被分到实验室,主管就无权过问他们的行踪了。

“妈的,你在这儿闲逛什么呢?赶紧过来干活啊!”主管骂骂咧咧的挤过人潮,过来想把他揪走,“装什么大爷……”

徐久没什么反应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举起自己的左手:“对不住啊,主管,我在下面受伤了。”

主管瞅见他满手的胀紫,权当他被砸到胳膊,遂一阵迟疑。

“行了行了,滚吧!别再让我看见,真他妈是个废物东西……”

对方扭头就走,徐久找了块灰扑扑的地,一屁股坐下去,怔怔地望着眼前忙碌的场景,放空大脑。

确实,他是废物,没有学历,没有技能,就算撞大运逃出研究所的控制范围,怕是也只能到别人家去干保洁,人家说不定还嫌弃他干活没有保洁阿姨细心。这会儿手成了这样,需不需要截肢,他有没有资格截肢,还得打个问号……

从前他没有未来,此刻又失去了当下,徐久表情木木的,仿佛魂魄出窍。等到这混乱的一天过去,残存的建筑物渐渐熄了灯,他还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整个人茫然得要死。

突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动,听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

因为处于最边缘的位置,低级员工的住宿楼反倒得以保全。住宿楼旁边,就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分类箱,平时的生活垃圾先往这儿倒,然后再拉出去集中处理。此时此刻,垃圾箱旁边窸窸窣窣的,像风在吹。

可这里是地下,哪来的风?

徐久仍然坐着,不想动,那动静却越发猖獗,搅得塑料袋哗啦啦乱响。他终于坐不住了,勉强站起来,拖着脚步,打算把发出噪音的玩意儿踢远一点。

等他走到跟前,徐久猛然瞪大眼睛,震地浑身一抖,疲倦的死意瞬间被甩飞到九霄云外。

——一只,一颗,或者说一坨?透明的果冻状物体,正在垃圾箱侧边晃晃悠悠,不住探出点小角,勾着袋子里面烂掉大半的菜叶子。

远处光线晦暗,于是它也发出一种幽幽的蓝色,在被徐久注视的同一时间,它也一下僵住了。

就这样,平平无奇的夜晚,平平无奇的时刻,一个半死不活,习惯了麻木假笑的人,发现了另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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