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烛幽(2 / 2)

加入书签

他捏着薄薄的白纸,“我们这个世界,便像这张白纸一样。”说着又用两指沾了点深色的酒液,随意地洒落在纸上,“而三界众生,都是这纸上的水墨,强如上界神明,弱如凡间蝼蚁,都无法挣脱这张纸的束缚。但是若水墨太多,超出了这张纸的承载之力,这张纸便会破。”

徐恕提起酒壶,往下倾倒,酒液如注,浸透了纸面,最终白纸吸附了太多的酒液,不堪其重,变得软烂残破。

“这便是天道所说的,盈则亏,满则溢。而天命书与混沌珠存在的意义,便是保证这张纸不破,至于这纸上是水多一些还是墨多一些,都不重要。”

徐恕淡淡笑着,将纸揉成一团扔到一旁地上,又重新拿出了一张白纸。“假如这天地众生便是纸上水墨,而你我二人便是天命书与混沌珠,那你看众生,与众生自观,便是截然不同。纸上众生无论如何都没有力量去改变这张纸的形状,只有纸外的你我能够做到。”

徐恕说着便轻松地将纸对折,倒扣在桌上,形成一个三角,稳稳地立着。

“混沌之力,乃因果之力,这也只是对天地众生来说,因为我们的命运轨迹只有向前,因在前,果在后,而对于混沌来说,没有前后,也没有因果,这张纸可以被随意地弯折,可是对我们来说,那就是因果的变化。而烛幽之力,与混沌之力不同。”

徐恕抬手提起案上的青铜花灯,靠近那张倒折的白纸,桌上顿时清晰地出现白纸的阴影。

“姜洄,你看到了吗?”徐恕微笑着说道,“这就是烛幽。”

姜洄心中一震,眼底同时映着光与影,声音不自觉轻颤:“烛幽……只是原本世界的影子?”

“不错。”徐恕含笑点头,似乎很满意学生的聪慧,“古巫遗址中有壁画记载,烛幽巫圣提灯夜行,穿梭于幽冥,与亡者言,知过去事。后来人模糊了真实,以为烛幽巫圣能与鬼交谈,实际上并非如此,她只是回到了那些人还活着的时候。巫圣手中的烛幽台,点燃之时,能照见幽冥,回到过去的世界,这便是幽冥界。”徐恕提着灯离折纸忽远忽近,而桌上的影子也时长时短,“巫圣能利用烛幽之力,回到过去的任何一个时间,不过幽冥界越长,要消耗的力量应该也会越大。古籍记载,巫圣有问鬼神之力,而烛幽之力便是问鬼,历来烛幽巫圣都是只见只问,从不干涉改变幽冥界的轨迹。本世界与幽冥界,就像是光与影的关系,却不是过去和未来。影子的一切变化,并不会改变本世界的现在。”

姜洄恍然发现,徐恕所言,便和自己现在经历的一切极为相似。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也想着改变未来,救回阿父。但后面便发现,她现在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另一个世界的现状。

他们就像是这桌上的折纸与倒影,唯一的联系,应该就是本体与影子的相接之处。

姜洄的手置于膝上,藏于袖中,紧紧攥着,方能克制住颤抖,她不敢让徐恕看出自己的异样,强作镇定问道:“那幽冥界,只是虚假的吗?烛幽台灯灭的话,幽冥界就消失了吗?”

“消失?”徐恕嗤笑一声,“对本世界的人来说,幽冥界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又谈何消失?那是只有烛幽巫圣才能感知到的世界。”他将灯放回了远处,桌上的影子也变得模糊难辨,徐恕看着那淡淡的影子说:“没有人知道幽冥界是什么样的存在,但以我对天道的认知来看,但凡存在,都不是虚假,只是人太过自大,以自己的感知为准,感知不到,便称为不存在。我觉得幽冥界不但存在,而且有无穷世界,而烛幽台只是以微光打开了其中一条通道,沟通了阴阳两界。”

姜洄的目光落在那条细细的边缘上,心如擂鼓:“先生知道烛幽台的下落吗?”

徐恕笑了:“开明三巫消失已有一千多年,三巫器也不知所踪,我哪有本事去找到这样的上古巫器。更何况,即便有巫器,非巫圣之力,也无法催动。”

见姜洄目光沉沉地盯着那道阴影,徐恕提起酒杯,又劝了一句:“姜洄,不要知道太多世外之事,否则你也会和我一样,太过清醒而痛苦,只能买酒来浇愁。”

徐恕是世外高人,淡漠近乎无情,在他眼中,天地众生皆是蝼蚁,而他看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念头经常让他觉得荒诞而痛苦,姜洄不能理解他的痛苦,却隐约能感觉到一点——徐恕在和天道斗。

他想挣脱出那张白纸。

姜洄和他不同,她在这时间有牵绊,有在乎的人,也热爱这个天地,她只是红尘中一个俗人,没有徐恕的清醒,却也有她自己的痛苦。

她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回阿父的性命,哪怕只是在幽冥界。

小姜洄听了关于烛幽台与幽冥界的解释,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你的意思是,我所在的世界,只是你的影子?”小姜洄心凉了半截,“但是我真实地活了十六年啊……”

“影子,并不是不存在,幽冥界只是无法被寻常人感知到而已。”姜洄急忙解释道,“你的世界也是真实存在的,否则我便没有必要竭尽全力去救阿父了。即便无法改变我的世界,即便换回来之后我再也无法见到他……”姜洄苦笑了一下,黯然垂眸,“只要知道,他在这里依然好好活着,我便满足了。”

她终究还是会回到自己的世界,虽然也曾卑劣地想过永远留下来,但是她也做不到背叛另一个自己。

“我明白了……”两个人本是同一人,小姜洄一眼便看明了对方的心思,“我也会尽力帮你的,等你回来之后,也要好好地继续生活下去。但是……你能不能多帮我一件事?”

姜洄振作起来,问道:“什么事?”

“帮我救救妙仪吧……我今天见了妙仪,她要远嫁恭国了。”

姜洄一惊:“我不曾听说,这怎么可能?”

苏妙仪是苏伯奕晚来得女,宠若明珠,苏淮瑛虽然凶戾,对这个妹妹也是爱护有加,怎么可能狠心将她嫁到万里之外?

“是真的。”小姜洄叹了口气,“而且我也问过妙仪当年之事了,她没有出卖我,她是真的想帮我救阿父,是苏淮瑛花言巧语骗了她。这些日子,她一直被负罪感折磨,你与她决裂,而她也与家人决裂了。”

姜洄怔愕莫名,但又狠下心来,哑声道:“你又被她骗了。”

小姜洄坚定地摇头:“是你被苏淮瑛骗了。妙仪的背叛,是苏淮瑛告诉你的,难道你宁愿相信苏淮瑛的鬼话,也不信自己的至交好友吗?”

姜洄一时语窒,却找不出反驳之语。

“而且我也觉得,祁司卿和你说的不一样,他……”小姜洄莫名心堵了一下,“他是真的很喜欢你。”

姜洄这回是真的气笑了:“原来三年前的我这么好骗啊!我跟你说过,祁桓最擅长撒谎,从你醒来到现在,他对你说了多少谎言,你都忘了吗?你该不会又和他同房了吧!你才十六岁!”

“我身体十九岁了……”小姜洄嘟囔了一句,在姜洄发火前急忙又说道,“我没跟他同房!是他拒绝了!”

姜洄挑了下眉。

“他喜欢的是你,不是失忆的我,他推开我了。”小姜洄闷声说道,“我说了等我恢复记忆……就是等你回来之后,再自己去处理和他的关系。他现在已经拿到虎符跟鹤符了,权倾朝野……”

“我就说他和我成亲只是为了兵权。”姜洄眼神冷了下来。

“你怎么这么固执呢……你不愿意相信妙仪是为了帮你,不愿意相信祁桓是为了保护你……”

姜洄打断了她:“我相信我的眼睛,相信我见到的事实。”

小姜洄沉沉叹息:“可是仇恨会蒙蔽你的眼睛,也许你见到的……未必是事实。”

三年的时间能让一个人改变多少?

其实改变一个人的,从来不是时间,而是生活。

徐恕说,人的一生就像一条长河,清清白白从天上来,一路奔流不复回,卷起所经之路的泥沙,生出不同的水草游鱼,最终汇入无尽海域。

世上没有两条一样的河,也没有两滴一样的水。

除非走过一样的路,否则上游的清澈永远无法理解下游的浑浊。

十六岁的姜洄依旧满怀赤诚地愿意相信身边的人,但十九岁的她已经竖起了心防,怀疑一切。

那缺失的三年,是一道除非亲历,否则无法跨越的鸿沟。

梦中的那场争执让姜洄在醒来之后额角还隐隐作痛,但她仍是强打精神,更衣前往鉴妖司。

她的时间很紧迫,必须抓住每一刻,抢占先机。

如今姚泰还未发现鸢姬落在她手中,而鉴妖司的人听了他的吩咐,都消极怠慢,没有用心去追查祭品的线索。姜洄也趁着这段时间摸鉴妖司的底牌。

日落时分,她看到了小姜洄找到的相关卷宗,清楚地记载了姚泰倒台一案的细节,包括鸢姬的口供与搜查出的物证。有了这些东西,她便可以先下手为强了。

最后有一支笔另外写了一行字——鸢姬在姚成玦死后殉情了。

姜洄心脏轻轻一抽。

姚成玦便是姚泰之子,姚氏的长公子。

鸢姬对姚成玦的感情竟如此深吗?

没有人会关心这个歌姬的下场如何,她是整个案子的关键,是她推倒了姚氏这棵参天大树,却悄无声息地死在风平浪静之后,卷宗上记载的都是大人物们的起落,关于这个歌姬的结局无人关心。

这还是小姜洄另外打听到的,才落笔写下。

——你如果以鸢姬为刀,对付姚氏,那无异于逼她自尽。

姜洄左眼最后看到的便是这行字。

她们两个人想到的都是同样的问题,逼鸢姬指控姚泰,能成功推翻姚氏一族,但鸢姬也会因此负疚而死。

她原是一个平民女子,身如飘萍,命不由己,没有主动害过人,对于人生也没有任何选择。

或许最后的一死,是她自己做过的唯一的选择。

她要为了复仇,为了正义,去逼迫、牺牲一个无辜的女子吗?

姜洄在侍卫们的护送下回到王府,管家把高襄王的来信送上,粗犷潦草的大字字如其人,絮絮叨叨地表达慈父的担忧。

高襄王千叮咛万嘱咐,让她顾惜自身,不要冒险。

姜洄沉重的心情看着这字才松快了一些,眉眼也有了几分笑意。

“郡主,晚膳已经备好啦!”夙游见姜洄露出笑脸,也跟着松了口气,语调轻快地说道。

姜洄抬头看她,夙游和她年纪相仿,圆圆的脸蛋浅浅的梨涡,笑起来让人心生亲近。后来王府出事,夙游脸上的笑便消失了,话也少了。

姜洄珍惜此刻的暖意,想到终有离开之日,心中却更觉酸涩。

“祁桓呢?”姜洄问道。

“今日王爷让人给他送了些修炼的法门和丹药,他闭门一整日了,都没用过饭。”夙游跟在姜洄身后边走边说,心中感慨——祁桓不愧是王爷都看重的人啊。

姜洄脚下一顿,脚尖便掉转了方向:“我去看看他。”

夙游加倍感慨——祁桓不愧是郡主心尖尖上的人啊!

姜洄来到小院时,祁桓的房门依旧紧闭,姜洄迟疑了一下,便没有打扰他修炼,转身去推景昭的房门。

景昭刚用过膳食,手中正捧着药碗,屋子里弥漫着浓郁而苦涩的药味。他听到开门声抬起头,便觉昏暗的屋室陡然一亮,站在门口的少女容光照人,宛如骄阳,让人不敢直视,却又移不开眼。

他失神片刻,便猛然意识到对方的身份,脸色陡然煞白。

——是那个喜欢养男宠的高襄王郡主!

姜洄徐徐走到他面前,看着他捧着药碗轻轻颤抖的手,疑惑道:“你抖什么?你怕我?”

景昭心脏狂跳,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怕自己答错了会触怒对方。

他隐约记得,这个郡主脾气不太好。

“我、我不是怕……”景昭颤声说,“是碗烫。”说着又忙接了一句,“拜见郡主!”

姜洄默不作声地打量他,心中暗自和那个祁司卿身旁的“走狗”做比较。

那个景昭大概是在鉴妖司跟着祁桓久了,磨炼出了性子,更加沉稳,行事亦干练,不像眼前这个少年,还保留着王室贵族的矜贵与怯懦。

他眼下虽然身受重伤,但依旧维持着贵族的仪态,模样俊秀,举止雍容,倒是有几分晏勋的气度。不过从景国到这里一路受了不少折磨,让他也如惊弓之鸟一般,一眼看上去净是苍白惊惧。

姜洄的审视让景昭觉得浑身紧绷,头皮发麻,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郡主带我回来……”景昭低声问道,“是想审问我吗?”

姜洄怔了一下,笑道:“倒也不是,那是我骗苏淮瑛的。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带去鉴妖司。”

“那……是为什么?”景昭惴惴不安。

姜洄其实也不知道把他带回来有什么用,但当时苏淮瑛已经要杀他了,她不能眼看着苏淮瑛在自己面前杀人。

留下景昭,只是顺势而为,这颗棋子也许未来会有用得上的地方,更何况,他也是个异士,加以训练,也是个得力助手。

“你愿意跟着我吗?”姜洄认真问道,“高襄王府不会亏待你,我给祁桓什么,便不会少你一分。”

她寻思着这一天下来,景昭应该能看到祁桓在王府过得如何,灵丹妙药,绫罗绸缎,功法秘籍,祁桓过的日子远胜寻常贵族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夙游曾对景昭说过那么几句话,让他产生了极大误会。

——谁家奴隶过得这么豪奢,果然是男宠啊!

因此姜洄此刻的话在他听来便是——你要当我的男宠吗?

景昭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虽然郡主生得貌美,但他堂堂景国王子,岂能当一个女人的男宠!

不过还未等他回答,门口传来一声轻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