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修彧(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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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洄有小纸做前锋四处打探,轻易便寻了个守卫交接的漏洞从府中溜了出来。

姜洄来到别院西南方的小湖畔,祁桓已在这里等候许久了。

这次他并没有随车队同行,而是独自骑马走了小路,比车队还早了两个时辰到此,查探清楚地形后便在约定地点等待姜洄。

还未靠近,他便闻到了姜洄身上果酒的香气。

“郡主,你饮酒了?”他想起姜洄的酒量并不怎么好,第一次见面便吐了他一身。

“只喝了一点,不会误事。”姜洄双目清明,显然并未喝多少。

其实她酒量并不差,只是那日苏妙仪偷偷拿出了苏淮瑛珍藏的佳酿,专为异士酿造的烈酒。

异士体质异于常人,不易饮醉,自然也会有酒鬼想要体验喝醉的快意而去酿造烈酒。两个小姑娘初时不知厉害,姜洄更是自恃千杯不醉,这才喝得失态。

这次是另有要事在身,她自然不会放纵自己喝醉了。更何况,她也不是三年前的自己了。

“我已经查过了,姚家的别院离这里不远,骑马过去一刻钟便能看到。”祁桓说道,“不过姚家别院看似无人,守卫却十分森严,日暮之时有燃起炊烟,观其形势,别院中住的人不少。”

“现在姚泰受伤,姚氏族人也都不在这里休养,哪里来这么多人用膳。”姜洄心中稍定,“看来他还没有意识到变故,没有转移这里的罪证。”

虽有前世经验,但如今随着她的到来,许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让她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

“我们快走。”姜洄说着,也不等祁桓,自己便翻身上马。

她身轻如燕,动作干净利落,若论骑术,她是高襄王亲自教出来的,祁桓还远不及她。

她坐在马上,低头看失神的祁桓,挑眉催促道:“你愣着做什么?上来。”

祁桓回过神来,眼神闪烁了一下,狐疑道:“我上马?”

“不然怎么带路?”姜洄不耐道,“快点,我们得在天亮前回来。”

祁桓心说,他可以用跑的。

但这种时候,他再说这话就显得太蠢了。

他弯了弯唇角,没再迟疑,便上马跨坐在姜洄身后,收拢双臂握住缰绳,掉转马头,稍一夹马腹,马儿便撒腿飞奔而去。

两旁的树木不住往后移,夜风撩动鬓发,也让幽香漫开。

姜洄心无杂念,祁桓却很难不多想。

有时候觉得,她真没拿他当外人。

有时候又觉得,她似乎也没拿他当男人。

是因为年纪太小尚未意识到男女之别吗?

但有时候看她的眼神,却有种超乎年龄的成熟冷静。

祁桓自嘲着叹了口气,将披风往前拢紧,帮她挡去迎面吹拂的风。

这马上的一刻钟显得漫长而又匆匆,在离姚家别院还有一里处,祁桓便勒马停了下来,将马系在附近的树上,免得靠近别院声响太大会惊动里面的人。

两人无声无息地来到姚家别院外,祁桓抱着姜洄,轻松便飞上了树冠,如此可以看得更远一些。

不过姚家别院的墙也比别家的更高,似乎也是担心被人从高处窥视,附近的树大多被砍掉了,剩下的也只是一些刚长不久的小树,高度不足以窥视太远,只能看到宅子内燃着不少灯火。

姜洄这时候便庆幸徐恕把小纸给了她,小纸与她心意相通,不用多言,便从她怀中钻了出来,浮在空中对她招了招手,然后转身朝别院飞去。

祁桓这才和姜洄从树上下来。

她神情凝重地感知小纸的反馈。

——这里有好多人。

——这个屋子都是活人。

——这个屋子都是死人。

——这个屋子里有妖!

随着小纸的反馈,姜洄眼前仿佛清晰地展现出姚家别院内部的景象。

但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

鉴妖司权力极大,手下掌管着上千名异士,更可怕的是,从她查阅所得的资料来看,这些异士有相当一部分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不少是和柳芳菲一样的,上了诛邪榜,走投无路了才向鉴妖司投诚,成了一个见不得光的鬼差。

鬼差办的自然就是鬼事,鬼事不但违法乱纪,更是伤天害理。赌命坊的规则看似公平,以命换命,却为姚泰提供了无数异士的身躯。这些赌输了性命的人,以为自己最惨也不过就是被杀,其实不是……

异士的身躯异常坚韧,拥有凡人所没有的活性,重伤也不至于会死。赌输了性命的异士并不会当场被杀,而是会被注入毒素,周身麻痹,被秘密地送到姚家别院,成了活牲,有知觉却丧失了行动力,被圈养着等待哪天某个贵族需要脏器了,他们就会被开刀取走其中一样。

少了一个肾脏一个肝,都还能活着,只是会无比痛苦,但谁会在乎牲畜痛不痛。他们就维持着这种不人不鬼的状态,直到彻底活不下去。

这些身负神通的异士,本可以风风光光地活着,却沦落至此。他们或许会觉得自己只是命不好,赌输了,不怪旁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可能到死都不知道,其实他们并没有病,也不需要赌命去换脏器,自有另一个鉴妖司的暗桩会给他们下一点微量的毒素,让他们以为自己寿命将尽……

鉴妖司的三个据点,下毒的天香酒楼,行医的天寿医馆,治命的赌命坊。

这三个据点构成了完整的一条锁链,勒住了那些不受朝廷管控的猎妖异士的咽喉。

而更让姜洄作呕的是,朝中贵族大多知道鉴妖司以某种手段猎取异士的身躯,但谁也不会说穿,因为人人都会有生病的时候,他们都需要异士的脏器和鲜血来给自己续命。姚泰扼住了猎妖人的咽喉,也扼住了朝中贵族的咽喉。

直到三年前祁桓找出了一切罪证,但扳倒姚泰并不是因为他以权谋私,猎杀异士。而是因为他将这些资源卖给了妖族,甚至勾结妖族谋害朝中贵族。

只有鞭子打到了自己身上,他们才会觉得疼。

姜洄忍着怒火,那些卷宗的字句,远不如亲眼所见让她愤怒,唯有紧攥双拳才能遏制住颤意。

小纸无声无息地从姚家别院溜了出来,回到姜洄怀中。

祁桓看到了姜洄神情的变化,但他没有多问,沉默地陪着她踏上返程的路。

“好脏……”怀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哑的呢喃。

祁桓低头看去,只见姜洄脸色发白,呼吸不稳,眼中写满了憎恶与迷茫。

“玉京的人,真的好脏。”姜洄低声说了一句,神情痛苦,“阿父要保护的,就是这样的人族吗……”

那一瞬间,她心中生出一个念头,就是一把火把这些都烧了。

祁桓悄悄地收紧双臂,把她轻颤的身体抱在怀中。

“玉京的人,不都是那样的。”祁桓轻声说,“这世上的人,本就有好有坏,有善有恶。这玉京城中只要还有一个好人,高襄王的守护便不算没有价值。就像你……也会为了成全鸢姬的情义,自己铤而走险。你们可以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却不能将旁人的性命也置之度外。”

姜洄轻轻一颤,低着头看着环绕在自己身前的手,他轻轻覆上她的手背,一点一点地收紧,似乎想用这种方式给她一丝支撑。

原来祁桓知道她的心思……

祁桓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伴随胸腔轻微的震动,温暖而有力:“玉京就像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房中有善人,也有恶人,高襄王独力扶住了将倾的危墙,无暇再去分出手救助当中趁火打劫的恶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受苦。于是他选择了保护,并且闭眼。”

姜洄沉默着,她能听明白祁桓的意思,她也慢慢地明白了阿父心中的矛盾与无助。明明拼尽全力去守卫人族与武朝的安宁,却不愿意回玉京,因为他也不想看着自己拼命守护的邦国,底下竟是如此不堪。

“那又能如何呢……”姜洄哑声说,“阿父没有选择。”

“那郡主,有选择吗?”祁桓轻声问道。

“我?”姜洄一怔。

“你愿意伸手去帮那些身陷苦难的人吗?”祁桓问。

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温暖有力,而背后传递而来的心跳,却显得没有那么平静。

同样紊乱的,是姜洄的心。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往外钻,几欲突破黑暗的封锁。

“怎么帮……”她自言自语地低声呢喃。

“房子快倒了,只是扶着未必能撑多久,甚至撑得越久,于屋中人来说,苦难便也越久。”祁桓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不如推倒,另起高楼。”

姜洄蓦然一惊,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他。

温热的唇擦过脸颊,她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

“你……”姜洄心脏狂跳,近在咫尺的双眸漆黑如夜,却有星辰骤然亮起。

这一刻,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三年后的祁司卿。

“你也和景昭一样,想谋反吗?”姜洄声音干哑,双手微颤。

祁桓更用力地握紧她的手,微笑道:“我只是一个奴隶,我怎么想都不重要,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

姜洄心中暗道——不,你做得了,你甚至已经快做到了……

“郡主不一样……你是选择去扶危墙,还是另起高楼?”

姜洄沉默片刻,问道:“若我选择前者呢?”

祁桓眼神一动,轻笑了一声,温柔而坚定地说:“那我自然是跟着郡主,墙倒楼塌之时,我一定用自己的命护着郡主。”

墙倒楼塌……

姜洄心中猛然一阵剧痛。

她的阿父,早已被压在了废墟之下。

是屋子里的人杀了他。

祁桓静静地抱着姜洄,有意地放慢了归程的速度。他能清晰地听到怀中的呼吸,感受到她心中的起伏。

感受到她的犹豫和迷茫,祁桓轻轻勾起唇角。他知道她会怎么选的。

——我是你的不二之臣。

——愿与你同行其道。

苏家别院易出难进,回到别院,为了让姜洄找到机会悄然回去,祁桓故意大张旗鼓地弄出动静,外面的守卫以为有人图谋不轨,登时都围了上来,而姜洄也趁此机会回到了屋中,赶紧换回了寝衣,躺回床上。

床上不知为何有一股浓浓的猫味,姜洄转头看了一下,那只叫妙二的猫正蜷成一团,应该是床上待了许久才回去的。

——看起来冷傲的一只猫,想不到睡觉也会黏人。

姜洄脑中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淮瑛被屋外的动静惊醒,披上外套,阴沉着一张脸走出来,看到被侍卫押在中庭的男人。

很眼熟。

苏淮瑛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想起来对方的身份了。

“是你。”一些不愉快的记忆掠过脑海,苏淮瑛眼中浮上杀意,“大半夜,私闯苏家别院,是想死吗?”

祁桓不紧不慢回道:“我是奉郡主之命前来。”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道令牌,正是高襄王府的手令。

苏淮瑛神色不善道:“她让你大半夜来这里?”

“是与不是,一问便知,我何必在这种事上说谎。”祁桓对苏淮瑛的杀意不以为然,面上依旧从容。

就算是其他贵族,在苏淮瑛面前都是卑躬屈膝,祁桓一个奴隶对他竟敢态度如此不敬,简直是给他本就不快的心情火上浇油。

“呵,就算是郡主让你来此,也没让你夜半扰人吧。”苏淮瑛冷笑一声,“言行无状,拖下去杖责五十。”

苏淮瑛话音一落,便有侍卫上前要捉拿祁桓行刑。

祁桓微笑道:“苏将军最好不要这么做,我是高襄王府的人,若有错处,自然有郡主发话责罚,苏将军越过郡主下令,难道是想做高襄王府的主吗?”

“你!”苏淮瑛勃然大怒,“好一个恃宠而骄的贱奴!”

祁桓一怔,竟然没有生气,反而隐隐有丝窃喜。

——恃宠而骄,这个词他喜欢。

“原来苏将军也知道郡主对我有几分宠爱。”祁桓一张清俊的脸庞带着几分骄矜,“若是伤了我,只怕郡主会不开心。”

苏淮瑛强忍着怒火。

如今他正因犯错被停职,而高襄王府风头正盛,他无意与姜洄作对。

只是这个奴隶真的是太气人了!

这时候一个侍卫急急忙忙走到苏淮瑛身旁,压低了声音道:“郡主那边的侍女回话了,这人不是贱奴……是郡主的男宠。”

苏淮瑛愤怒地甩了传信之人一个耳光,呵斥道:“需要你来多嘴吗!”

祁桓把刚才那句话听进去了,心想应该是夙游说的吧。

夙游几乎把这个谣言传遍整个高襄王府了,现在终于要走出王府传遍玉京了。

也好,只是他目前还名不副实。

苏淮瑛脸色铁青地看着祁桓:“既然是高襄王府的人,就领他下去休息吧,‘好好招待’。”

苏淮瑛说罢拂袖而去,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身后房门。

姜洄车马劳顿了大半日,又折腾了一夜,回屋不久便睡沉了。她相信祁桓能处理好那点琐事,因此也没有多问。却没想到苏家的侍卫不敢大半夜惊扰了她,便去问了夙游,经夙游的嘴巴一传,整个苏家别院的人都知道了,高襄王郡主对那个叫祁桓的男宠视若珍宝,一天也离不了,大半夜的就把人从王府召来了。

伺候苏妙仪的奴隶对此更是自诩知情人,绘声绘色地说郡主是如何对祁桓一见钟情,硬是把人从苏家抢走了。

祁桓本就是苏家的奴隶,因姿容出众,俊朗高大,许多人对他还是印象深刻的。像他这样的奴隶,要么会被选到家主身边伺候,要么便会被作为礼物送出。苏伯奕乃主掌兵事的司马,苏淮瑛率军征战,府中是最不缺战俘奴隶的,因此当日苏妙仪才会让管家选出一批出色的奴隶送给姜洄。

没想到姜洄最后只要了祁桓一人,其他人便被苏家转手卖给了姚泰。

如今看到祁桓攀得高枝,眼红嫉妒之人不在少数,但也无人敢在背地里动什么手脚,毕竟祁桓如今正得宠,连苏淮瑛都不放在眼里,谁又敢去招惹他不快。

“小人得志,狐假虎威!”

“不就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狐媚惑主。”

“花无百日红,早晚年老色衰被厌弃。”

“郡主喜欢他那样的吗?我长得也不比他差啊……”

祁桓目不斜视地从众人闪烁的目光中走过,来到姜洄院外等候差遣,那些阴阳怪气的低语瞒不过他的耳朵,他倒也不生气,只是觉得古怪又有趣……

这些词,他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会和自己扯上关系。

此刻的姜洄才刚刚被苏妙仪唤醒,不知道自己的名声经过一夜的渲染,已经又黑了几分。

“睡过头了,也不知道有没有错过丹霞花开!”苏妙仪推醒了姜洄,一脸的懊恼,“昨夜不该贪杯的!”

姜洄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懒懒说道:“没事,今天应该开不了花。”

她清楚地记得,花是明天才开的。

苏妙仪狐疑地看着她的后背:“你这么肯定吗?”

“若不放心,便让人上山看一眼回禀。”姜洄闷声说,“我再睡一会儿。”

“那也该起了。”苏妙仪看了一眼外头,喜笑颜开道,“今日天气真不错,我们出去骑马吧!”

姜洄依旧懒懒的,不想起来,苏妙仪推了推她,嘀咕道:“你不是和我一起睡的吗,怎么睡这么久还没睡饱?”

姜洄睫毛颤了一下,又缓缓睁开了眼,无奈道:“好吧好吧,我起来就是了。”

苏妙仪这才笑着攥住姜洄的手臂,把她从床上拉了起来。

她捏了捏姜洄的胳膊,只觉肌肤柔软,骨骼纤细,和昨天晚上摸到的好像不太一样。

昨晚半梦半醒间,她的手好像摸到了姜洄,模模糊糊地捏了几下,觉得硬邦邦的,还以为是因为她平日里随高襄王修行锻体,这才肌肉紧实坚硬。

“妙仪,你发什么怔?”姜洄拉了她一下。

苏妙仪回过神来,笑道:“没事,我在想穿什么衣服呢。”

——应该是她喝醉了做梦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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