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回还(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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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洄一怔:“徐恕骗我,让我将摄魂蛊的子蛊种在了自己身上。”

“可是在我们成亲的那一夜,祁桓便已经将子蛊渡入自己体内了!”

姜洄顿时僵住,她失神地看着泪流满面的小洄。

“你为什么不相信他……”小洄痛哭失声,“他真的爱你……他从来没有想过害阿父,他只想保护他。可是他只是一个奴隶,这世间任何人都能轻易地毁了他。你不知道,他失去了多少,付出了多少才能走到你身边……”

他只是一个生而卑下的奴隶,若她的目光不曾因他而停留,他终其一生都无法走入她的世界。

她不会知道,大殿之上那句“求之不得”,藏了多少无法宣之于口的深情。

若是知道了,她大概也只会不屑一顾,或者鄙夷,或者畏惧,或者厌恶。

说过的许多话,都是实话,但她不信,他便不再说了。

错过的三年,便是永远地错过了。

她不会再爱那个双手污浊一身骂名的鉴妖司卿。

他并不强求她的爱怜,只要她平安,便已心满意足。

是徐恕自作主张,骗她种下了摄魂蛊,当他知晓时,为时已晚。那一夜,他将施展过血祭术的母蛊从她体内取出碾碎,但子蛊却已紧紧吸附在她心房之上,让他无法妄动。

以精血为食的子蛊,只有以精血为诱饵方能让它自愿离开。

于是他剖开了心口,与她紧紧相贴,让那只贪婪的子蛊离开她的心脏,从交融的鲜血中流入他体内。

失去了母蛊的子蛊变得不安,凶狠而暴虐,狠狠地咬在脆弱的心尖上,贪婪地吸食着他的心头精血,让他时时刻刻都忍受着心如刀绞的剧痛。

“我不知道……”姜洄脸色惨白,“他没说过……”

小洄凄然道:“他早已习惯世间万般剧痛,无人知晓,无人在意……他瞒着你,是因为你不在乎,他也瞒着徐恕……他不想让人知道,你是他最致命的弱点,也是他的心魔……他因你而入了魔,却依然记得你……”

怎样绝望和痛苦的一千个日夜,才会生出那么强大的心魔。

他吞噬了帝烨的心魔,吞噬了祁桓的神识,却仍然记得爱她,护她。

姜洄黯然垂眸,然而此刻她心中所想,那是在深渊之下的那个人。

他苦苦哀求着,让她不要离开。

他虽出身卑微,却从未真正弯下过脊梁,唯有这一次,他不惜一切地想留下她。

心口的抽痛让姜洄红了眼眶,她攥紧了双手强抑悲伤,哑声说道:“我明白了……小洄,是我误会他了……我以后会好好待他的。你……你也善待过去的祁桓,不要让他也因我而痛苦。”

“没有以后了……”小洄颤抖着,“他死了……”

“什么!”姜洄惊愕地瞪大了眼,一滴泪滑落脸庞。

“祁桓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当她投入他的怀抱之时,他亦颤抖地回应她的拥抱。

她并不知道,那样的拥抱对他来说是怎样的灼痛。

烛幽的血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伤口之中,灼烧着入魔之后的神魂。他曾经最渴望的温暖,如今却成了焚烧他的烈火。但是他没有松手,忍受着烈火焚身的疼痛,用沙哑破碎的嗓音唤她的名字。

“小洄……”

“小洄……”

她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庞,在他眉心烙下了梅花,驱散了神窍之中的魔煞。

“小洄……”他终于看清了怀中人的眼睛,亦在她的泪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小洄,别哭……”

比烛幽的血更让他感到灼痛的,是她的眼泪。

哪怕这眼泪是因他而流。

“我该怎么救你啊……”但是小洄的眼泪却因他而汹涌,她颤抖着抱着祁桓,环视周围众人,“你们帮帮他……先生……你一定知道的……”

徐恕黯然摇头。

一个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已入魔,无法再回到以前了。”

洞玄巫圣看着悲痛欲绝的小洄,平静的双眸终于起了波澜。

“烛幽之血,能焚烧一切邪祟,但他的神魂已与心魔融为一体,心魔消散,他的神魂亦会湮灭。”洞玄巫圣轻轻一叹,“与你相拥的每一刻,对他来说都生不如死。烛幽,放开他吧。他已经无法再变回人魂了,对于这世间而言,他虽然活着,但也已经死了。”

“他明明还活着……怎么会死了呢……”小洄泣不成声,她挣扎着松开抱着祁桓的手,却被他重新握住。

“小洄,别走……”他忍着剧痛,维持着最后的清明,艰难地开口。

小洄的手心陡然一沉——那是三枚沉甸甸的兵符。

虎符,鹤符,鉴妖司令符。

“景昭、鉴妖司、烈风营……以后……皆听你号令……奉你为王……小洄……称帝……”

徐恕震惊地看着祁桓。

他的声音因痛苦而轻颤,那只手却始终坚定。

他经营三年,周旋于帝烨、蔡雍、徐恕之间,只为了这一刻。

景昭泪流满面,跪倒在地,哽咽说道:“景国上下,愿听王姬号令,拥立王姬称帝!”

他的命是祁桓救的,这三年来,他跟随祁桓修行,暗中养兵布局,重整鉴妖司,只等这一场风雨涤荡世间污秽,再换一个朗朗青天。

他曾向祁桓表过忠心,景国上下愿奉他为王,拥立他称帝。但祁桓只是淡淡摇了摇头,对他说——有人比他更适合那个位子。

祁桓无称帝之心,所有人都这样笃定着。蔡雍视他为利刃,徐恕视他为棋子,直到这一刻,徐恕终于恍然大悟——他心中真正的主人,早在三年前便已选定。

他做的一切,都只为了一个人。

也不只是为了一个人。

他如此坚定地相信,他看不到的明天,会在她手中实现。她懂他心中的道,走过他走过的路,也会带着他的心愿继续走下去。

秦傕下跪行礼,忍着泪意哑声道:“烈风营,愿听王姬号令,拥立王姬称帝!”

烛九阴叹息一声,垂眸看向姜洄:“你救了我,北域妖族,亦会拥护你。”

武朝的气数,如风中残烛,徐恕看到了结果,却猜不到真正的结局。

小洄手中握着天下人梦寐以求的权柄,却无法去拥抱自己最爱的人。她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疼痛。

可是他义无反顾地奔向她,明知会受伤,会死去,依然扑向燃烧的烈火,拥她入怀。

这一次,小洄没有反抗,没有推开,任由眼泪湿透他的衣襟,鲜血与泪水交融。

她想起不久以前,祁桓背着她走过那条泥泞阴暗的小路,爬上了丰沮玉门的山巅。

在神像面前,她热烈地亲吻他,拥抱他,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

她错过了那一日的日出。

而祁桓错过了余生的日出。

“是我误会他,伤了他……”姜洄闭上了眼,再难抑止夺眶而出的眼泪,“小洄……你和我不一样……回到过去,让悲剧不再发生……”

“那你呢……”小洄悲哀地看着她,“留在未来,去面对失去了阿父,也失去了祁桓的世界吗?”

“那本就是我应该面对的。”姜洄上前一步,抱住过去的自己,“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不……已经结束了……”小洄垂下眼,被泪水清洗过的双眸悲伤却又清亮,“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因为,我要留在你的世界。”

姜洄浑身一震,侧过脸惊愕地看她。

“在观星台前,我抱着祁桓冰冷的身体等待日出,想了很多事……”小洄平静地说着,“我想天道或许是公平的,每个人都会经历得与失。十六岁的姜洄,凭什么安然地接受一切,让十九岁的你失去所有……”

“那本就是你的!”姜洄哑声说道。

“不是的……”小洄悲哀地笑了一下,“你也是阿父最骄傲的女儿,你才是祁桓最爱的姜洄……他眼里看着的人,不是我。我想,他一定发现了……所以成亲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快乐……他在等你。”

她垂下黯淡的眼眸,轻声说道:“我以为,我总会放下未来的祁桓,去爱过去的他,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做不到,他也做不到……因为我们心中,都已经有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小洄轻轻推开了姜洄,后退了一步,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变淡。

“过去和未来的我们,两个世界的四个人,总该有人要快乐的……不必为我难过,若不是你,我也会走到一无所有的结局。

“我会很好地活下去,带着祁桓的心愿,去见他无法见到的未来……还有余生错过的日出。

“等到做完他想让我做的事,我再去见他……”

黎明前,洞玄巫圣问她,是否已经做了决定。

她看着漆黑无星的夜空,轻轻点了点头。

——我要留下来。

她也曾想过,把完整的姜洄还给他,但是如今,他已经不需要了。

所以她要自私地霸占他的一切。

洞玄巫圣静静地凝视她被泪水浸湿的眼眸。

活在过去和未来的人,最容易迷失,而活在现在的她,才是三巫之中最淡漠无情的。

提灯夜行者,必迷失于黑暗。

千年来,她第一次叹息,于掌心幻化出烛幽的符文。

“绘下这道符文后,烛幽之火便会熄灭,两个世界从此斩断联系。那个世界不再是影,它会成为新的光,因此你再也无法回到那里。”

小洄看着那道符文,轻声问道:“我能再见她一面吗?”

“烛幽台灯灭之后,仍有一刻钟的余晖,这是最后一次,你们能在光桥之上相会。”

洞玄巫圣看着她孤单的身影,问道:“你为何不回去?”

她说:“这是最好的结局。”

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结局,而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三日后,姜洄从重伤中苏醒。

睁开眼时,她正在离开玉京的马车上,而陪在她身边的,是祁桓。

她顾不得重伤后虚弱的身体,起身扑进他怀中,痛哭失声。

那一刻,祁桓明白,苏醒过来的,是他心中等着的人。

但他不明白,姜洄失去的是另一半的自己。

武朝一千两百三十六年,帝烨入魔,玉京崩毁,武朝随之覆灭。

但是魔并未随着心魔的死而消失,那仅仅是一个开始。

中原地区,魔族四起,成为未来万年的人族之患。

而烈风营从未停歇,扬于四海,涤荡污浊,除魔卫道。

武朝覆灭之年,姜洄称帝,改国号周,建都中州,史称天都。

帝洄废奴隶制,停干戈,与妖族相约停战,共抗魔族。重整鉴妖司,人与妖同罪同刑,不以出身论善恶贵贱。

周朝三年,祁桓晋超一品异士,重定人族修道秩序,以立道灭心魔。

九品异士论自此成为历史,人族开启了数万年的修道史。

周朝四年,祁桓称帝,这是九州八荒漫长历史上唯一的二圣临朝,延续百年,开创了人族数千年来最辉煌的时代。

姜洄再见到徐恕,是周朝五年的夏天。

那是在南荒一个最为险峻的山坳之中,鸟兽罕至。

为她引路的是修明,他已化为了人形,是个十岁模样的童子,稚气未脱,俊秀伶俐。

“这就是徐恕信上写的地方?他不会在这里设下埋伏吧……”修明看着四周,皱起眉头嘟囔了一句。

一个熟悉的笑声远远传来。

“一边是人族二帝,一边是南荒未来的妖王,我怎么敢设下埋伏对付三位?”

徐恕拂过繁花,徐徐而来。

三年未见,他并未有多少变化。

姜洄的案头自然时时都有关于他的消息,他所过之处,总会闹出不小的动静。

徐恕与烈风营同行过两年,后来便分道扬镳。据姜洄所知,他是擒了几只魔族,闭关钻研,想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又该如何消灭。

魔族的力量与巫力如出一辙,更与神族十分相似,这让徐恕始终耿耿于怀。他不但在研究魔族的来历,也在追查一切与神和巫有关的消息。

这次姜洄和祁桓收到他的信便赶至此处,是因为听说徐恕找到了一处上古遗迹,他破译了壁画上记载的一些文字,可能与烛幽有关。

姜洄跟着徐恕穿过狭窄的山道,忽地脚下一滑,所幸被祁桓及时扶住了腰。

“慢一些,当心身子。”祁桓低低说了一句。

徐恕回头看了一眼,眉梢一挑,笑着道:“恭喜二位了。”

修明不明白,疑惑问道:“为什么姐姐差点摔倒了,你还要恭喜她?”

徐恕笑道:“因为她腹中有宝宝了。”

修明惊喜地笑道:“那我岂不是要有弟弟妹妹了!”

徐恕忍俊不禁,耐心给小妖王解释了一句:“你若是叫她姐姐,那她腹中的孩子应该是你的侄子侄女。”

修明皱起秀气的眉毛,费劲地理着关系。

他才五岁,还是只小老虎,这都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思考的问题。

“那妙仪嫂嫂如果有了宝宝,该叫我什么呢?”他认真地问道。

徐恕叹了口气——这也不是他堂堂明真巫圣、南荒贤者该回答的问题。

“我们到了。”徐恕岔开了话题,打了个响指,于指尖燃起一簇绿色的火苗,虽是小小的火团,却照亮了整个山洞。

姜洄失神地看着洞内的壁画,那不知用了什么灵草调制而成的颜料,竟过了千年依然鲜艳明亮,没有岁月的痕迹。

一幅幅壁画栩栩如生,记载了上古时期的一场场祭祀,而被拱卫其中的,是三个白色的身影。

“这便是当年的开明三巫。”徐恕指向壁画,“洞玄巫圣曾说,明真巫圣因窥伺天机,而被天道镇压,魂飞神灭,而烛幽巫圣回到过去,亦不知发生了何事,自此消失不见。但是神髓不会消失,只会以不同的形式存在。我在这里钻研数月,终于看懂了大半文字,这里的壁画,似乎是曾经的烛幽传人所留。”

姜洄说道:“洞玄巫圣自被创造之后,便被囚于开明神宫,她其实并不知道,巫圣死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如果这里的壁画所言是真,那么它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徐恕娓娓道来,“几百年前,这里有一个隐世的巫族部落,他们的历代族长拥有奇特的能力,他们燃烧血液,进行特殊的仪式,便能看到过去,与亡者对话。这种能力,只流传于族长一脉,也只会传给族长的第一个孩子,不分男女。”

壁画上的族长确实有男有女。

姜洄看向徐恕:“所以,你和我的力量,都是来自母亲。”

徐恕点了点头:“但是并非每个拥有巫圣之力的人,都能活到生下孩子。”

姜洄一怔,问道:“那巫圣之力……”

“会从原先的宿体之中析出,神髓被宿主人魂的七情所牵引,飞向她最爱的那个人。”

姜洄闻言,脑中似黑夜中掠过惊雷,闪电霎时间照亮了一切隐藏于暗色的细节,曾经她疑惑过的瞬间,在此刻有了一个合理却更让她难以接受的解释。

她僵住了身体,猛然攥住了身旁祁桓的手,双手因震惊和激动而颤抖。

祁桓低头看她,却见她脸上骤然失去了血色,而泪水却夺眶而出。

“姜洄?”祁桓心头一紧,抬手去碰触她柔软而湿润的脸颊。

“祁桓……”姜洄的声音轻颤着,她抬起头看他,“如果我此刻便死去……我的神髓,必然会流入你体内……”

相伴多年,祁桓自然知道姜洄对他情深,但她的感情总是含蓄而克制,只有被他撩拨着脸红到极致,才会吐露出一字半句的旖旎之语。

而此刻,她却在人前毫不掩饰地说出她对他的情意,如此笃定而深沉。

但祁桓却因为她的话而心中一沉。

“你不会有事。”他知道,自己无法承受失去她。

姜洄泪眼蒙眬地望着他:“若我死了,而你拥有了回到过去的力量……你会回去吗?”

祁桓没有一丝的犹豫,便说:“不惜一切,我都会找到你。”

姜洄笑了,但眼中的悲痛却几乎要压垮她的意志。

“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她痛哭着紧紧抱住了祁桓,“不要回去,祁桓……十六岁的我,不会选择你……你会孤独地陷入黑暗和绝望……原来他爱的不是我……是小洄……一直都是小洄……”

——等到做完他想让我做的事,我再去见他。

小洄与她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这样说。

提灯夜行者,必迷失于黑暗。

终有一日,她亦会燃起烛幽台,以盛世太平与十六岁的自己交换。

换一个她等了许多年的人。

这一次,她要成为救他的那个人,在十六岁那年带他离开深渊,用所有的力气去爱他。

她要一个完整的祁桓。

但是小洄不知道,她无法陪他走到最后,她会死在他最爱她的那一年,而神髓因此流入他体内。

提灯夜行者,必迷失于黑暗。

两个迷失的人,在交错的时空里寻找着彼此,却永远只能看到彼此的背影。

他在孤寂中守望了一千多个日夜,看到的只有她冷漠的背影。

往事只流转于他一人眼眸,那些相爱的回忆,与她无关。

而心魔自此潜滋暗长。

直到与她成亲的那一夜,她自梦中醒来,亲吻他的唇角。

于她是开始,于他已是结局。

其实结局,早已写在了开始之前。

(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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