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廿载离别在须臾(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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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说不准这破石头便是有人故意立在这里的,为的就是要我们自乱阵脚。万万不可中了敌人的奸计。”

“请中尉三思…...”

众将领沉默,肖南回看一眼丁未翔,对方却冷静得很。“卸甲。”

那十一名暗卫只停顿了片刻,便利落解下身上的锁子甲衣。

十余件甲衣齐声落地,在山谷间激起一阵回响。其余人一阵沉默,除雁翅营有少数跟随效仿,光要与黑羽两营皆无动作。

生死关头,一丝一毫的妥协都会被放大成数十倍的危险,谁也不愿让步。

丁未翔自然也是知晓的,遂不再多言,带着众人穿越碎石滩。

肖南回瞥一眼对方露出的那身熟悉的青色衣裳,飞快说道。

“还是这身顺眼些。”

丁未翔回头瞥她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走在正三角形队伍前端的三名探路者突然应声倒地,肖南回一惊,起先以为是中了某种埋伏,可冷静下来上前查看后才意识到,那三人是自己倒下的。

被自己身上的甲衣压倒的。

不止是甲衣,还有他们各自佩戴的刀剑兵器。平日里可以驱使杀敌的兵器如有千斤重一般,任凭使出吃奶的劲也无法从地上拎起半分。而身着光要甲的十数人更是寸步难行,重甲瞬间将他们压得呼吸困难、无法站立。

她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腰间的解甲,心中飞速推算着这一切发生的缘由。

这石滩地有些古怪,似乎会对兵器与甲衣施加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使得它们比寻常时重上数倍。

但不知为何,解甲虽也是兵器,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加沉重。

一旁的丁未翔正费力收回佩刀,见她神色上前看了看解甲剑。“你手上这把是参照古法铸成的铜剑,同其他人的兵器都不大一样,如今已少有人用。”

肖南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乱石滩是对铁器有作用。

李元元铸剑数载乃成,而铸剑录却是古籍中寻得的,说不定与这步虚谷建成之时相近。而仆呼那由来已久,所有人的杀器都是飞线。飞线中即便含铁,也并不会如刀剑一般瞬间失去战力,相反增加的重量只会令其杀伤力大大增强。

今夜注定有一场恶战。

可是没有战甲、也没有趁手的兵器,又要如何与那险恶敌人力战到底呢?

“这次任务与以往都有所不同,若是有人不想继续往前,天成不会以军法追究。但求各位退守岛岸,坚守至最后一刻。”

丁未翔话音落地,半晌无人应答。

终于,第一个年轻小将动手解下了甲衣、拄着剑站了起来。

“不退。”

一个个年轻身影紧随其后、纷纷卸去重甲。

“不退!”

众人坚定的声音在石滩上回响。

丁未翔缓缓提起刀鞘握于手中,只淡淡点了点头。

“出发。”

短短不到十里的碎石滩,天成最为精锐的小队却行了足足一个时辰。

终于,石滩到了尽头。可那股拖拽兵器下沉的力却没有消失。

众人艰难爬上陡坡顶端,发现已置身一片平坦的高地之上。

四周黑黢黢的一片,只能看到高地正中立着一座古塔。待走近些方才看清,那塔看起来同钟离的那座离恨塔有七八分的相似。不同之处在于,这座塔明显年代更加久远,外形却更加简陋,除却夯土与石块堆砌的塔身,便只有塔顶的一根灰突突的石柱能够看出一点塔的模样。

塔前十步远的地方,立着入谷后的第三块石碑,碑上书二字“退凡”。

肖南回与丁未翔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退凡,凡者退散。

唯神与信众方可通行。

此界过后,便是祭坛。立这最后一块碑的人并不打算让人跨过这道界限,更不打算让人踏足祭祀之所。

可她不能退让。

不仅是她,其他人也不打算退让。

丁未翔抽出刀来,一记利落的劈斩,那已近腐朽的石碑瞬间碎裂瓦解。这是决心,也是宣告。宣告他们摒弃了神对凡者最后的警示。

“宗颢没来?真是可惜。”

一道声音蓦然在高地上响起,丁未翔原地未动,只转了转眼瞳。

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缓缓靠近,先前说话的女子渐渐显露出来,未加修饰的面容上是一道刺目的伤疤。

丁未翔望着肖黛,余光却在暗自计算周围埋伏对手的数量。

“他在斗辰岭时便来问候过了,你不知道吗?”

肖黛冷哼一声。

“不愧是安道院出身、天家的走狗,便是到了此时都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

丁未翔没再说话,一旁的肖南回却有些怔然。她望着女子在晚风中萧索的身影,恍然间又想起那些无数个午后,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的温柔长发。

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涩然。

“黛姨,让开罢。”

肖黛没有看她,声音毫无起伏。

“为何要让开?我许下了承诺,不能放任何一个人进去。”

肖南回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一个身影突然跌跌撞撞冲出来、扑倒在地上,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彷徨。

“阿杼,是兄长对不住你。你随我回家去吧,随我回去后你想怎样便怎样好不好?我同他们都说好了,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女子有些呆滞的目光缓缓落在那汉子脸上,声音中没有痛、只有疲惫。

“你来得太迟了。我们已经没有家了,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罗合扯掉头上那不合适的弁帽、将整张脸露出来,有些不听使唤的舌头努力诉说着自己的期盼。

“你还有我。我攒了不少银子,我带你回钟离去,我们重新栽些梨树来可好…...”

“你莫要被他们骗了。”肖黛的双眼缓缓眯起,声音也渐渐冰冷,“都说鬼神难测,实则人才是谎话连篇、最不可信的存在。夙氏为保天下和子嗣,选择将知晓预言的人一并抹去。他不仅骗了白家,还骗了仆呼那,让所有人以为肖家才是预言中的人。可天道好轮回,他的血脉终究还是逃不过属于他的命运。”

肖南回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上前。

“他在哪?”

肖黛无声笑了笑,轻轻抬起双臂。

“不如,你自己找找看呢?”那话音未落,尖锐的破空声已从四面八方袭来。

这声音她可再熟悉不过,丁未翔也也早已做好准备。

短暂的停滞过后,是整齐划一的利刃出鞘声,百名勇士按照先前排布的阵法散开来,与肖黛和躲在暗处的仆呼那展开厮杀。

天地间混沌一片,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只道每个瞬间都有血光闪过、魂魄归天,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挥舞的刀剑永不停歇,直到另一方倒下。

肖南回挥舞这解甲,从五步杀到十步、又从十步倒回五步。人血沾湿了剑柄滑腻不堪,险些令她抓握不住,她却来不及擦拭,只能等风将其吹干。

可旧血未凝,新血又来。

恍惚间,漫天银光变得缓慢而凝滞,飞溅的血滴在半空悬浮,就停在她的眼前。

方才呼啸而过的每一个瞬间,她都离死亡如此接近。

如果…...如果她二十余载的人生,就要在今夜结束了呢?她是否已做好准备,同自己来这人世一遭的一切告别呢?

“肖南回,右边!”

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本能一闪,一道银光从右侧斜斜掠来,将将擦着她的脑袋飞过。

她运气凝神,手中解甲找准时机猛地挥出,锵地一声断了那条飞线,随即借力而上,将那纵线之人踹翻、一剑封喉。

先前出声的白色身影连滚带爬地凑到她身边,死死抓住她的衣摆。

“谢天谢地我的姑奶奶,你可得睁大了你那双招子,就算你昨夜没睡好也别在这会子打瞌睡!”肖南回大力推开郝白,气急败坏道。

“谁教你来这的?!还穿的这样显眼,莫要缠着我!”

杀机从头顶飞过,郝白猥琐一缩脑袋,干脆趴在了地上,手臂一伸又从石头后拉出一个人来。

一空抱着个羊皮匣子,同郝白一个姿势趴在地上。

“小僧和郝施主不同,来这里是因为家师无皿法师便葬在你身后的那座窣堵婆中…...”

无皿?

沈家洞窟中的壁画、钟离家的预言、还有瞿家那古老的传说同时在她脑海中闪过,令她转瞬间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无皿法师圆寂后选择埋骨此处,正是因为这步虚谷中早有乾坤。而一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恐怕也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不远处一名暗卫被那飞线割断手臂,她还未来得及上前搭救,那惨叫的人影便被随即而来的风刃撕成了碎片。

一股怒气压抑不住地涌了上来,她转头怒视一空。

“你早就知道仆呼那最终会来这里,却什么也不肯说?!你到底是哪边的人?是信佛的还是信那些个妖魔鬼怪?!”

年轻僧人的眼睛依旧坦荡,声音也依旧不急不缓。

“小僧绝非有意隐瞒,只是碍于家师嘱托,不到临头不敢轻易取信于人。更何况小僧不似诸位勇士身手矫健,一个不甚便要提前去见佛祖了,是以虽早早便到了此处,不等到各位那是万万不敢现身的。郝施主可为我作证,先前为了帮你们,我那大殿上的木鱼至今还瘪着一块…...”肖南回气极反笑。

“他自顾尚且不暇,还为你作证?”

不远处,肖黛的身影在那古塔前摇摇欲坠,似乎到了某种极限。想到先前那安律的下场,她不由得心底一紧,但还是示意不远处的丁未翔速战速决。

丁未翔会意,带着余下的几名暗卫撕开一道缺口直奔肖黛而去。肖南回一剑砍翻一名仆呼那,狼狈躲避四处飞线,余光只见年轻僧人抱着那匣子一路匍匐前进,当真是什么风度形象都不要了。

她算是知道那永业寺穷山恶水的,是如何在阙城那样那几座大寺中苟活下来的了。如此精明而不要脸的住持,真不知当初无皿是如何收他为徒的。

古塔前,黑色血液从肖黛的口鼻中流出,她抬手擦去,十指上青筋毕现,仍做拼死一搏。周遭的风刃已不如先前那样密集,丁未翔提刀杀到,寻准空隙挥刀而出。

刀锋化作流光在肖黛的瞳孔中放大逼近。安道院最快的刀客使出了窦氏刀法中杀气最重的一招来对付她,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温和的笑。

人世浮沉数十载,解脱不过一须臾。

下一瞬,斜里冲出一道人影猛地抱住了她。

随后她看到那张有些浮肿、熟悉又陌生的脸在她眼前缓缓闭上了眼。

“阿杼,是兄长不好。你不要气我了,好不好…...”

他安静下来的样子,还依稀还有些许当初的模样。只是他终究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拉着她的手穿过山野间的田埂,笑着捡一朵梨花插在她耳畔、只为哄骗她那几文酒钱。

丁未翔的刀飞快抽出,罗合的身形轰然倒地。“收手吧。”

低垂着脑袋的肖黛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声音,随后仰起头来。两道殷红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不知是血还是泪。

“兄长,阿杼这便来寻你回家了。”

女子扬天厉声大笑,一股巨大力量伴随无数风刃喷涌而出,只将离得最近的几名暗卫瞬间腰斩成两段。

十步开外,肖南回只来得及扑倒在一旁洼地中。强风中,她艰难挣开一只眼,只看见那石塔旁还立着的最后一道身影。

一空终于爬到了那石塔旁。他的袈裟已破烂,脸上也血污不堪,那双清澈的眼睛却显得异常平静和坚定。

他从那羊皮匣子中取出一样东西,踩着那石塔一步步向塔尖爬去。

“请师父助小僧一臂之力,完成这最后的课业。”

乌黑的降魔杵与那石刹相接,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声。

像是天地间最后的声响,充满杀气的风声瞬间止息。

随即,大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是顷刻之间便将肖南回包裹了起来,她眼睁睁看着郝白的脸消失在自己五步开外的地方,好似被什么东西抹去一般,再也寻不到丝毫踪迹。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呼吸脚步声也消失了。她的喘息打在那雾气上又返回来,像是被困在一处看不见墙壁的屋子中。

她抬头向天上望去,只觉夜空也泛了白,低头看向脚边,便连地面也无从分辨。她从未见过这样诡谲的天气,似是日月同辉、昼夜不分,又四处茫茫、不见天地。

四周明明安静地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但她分明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无声地靠近。

那已被粉碎的石碑上的字梦魇般在她脑海中徘徊。

退凡,到底如何退法?

努力平复胸口的剧烈跳动,肖南回用袖子抹去解甲上的血污,闭目凝神而立、耳听八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微弱的气流扰动从她斜后方袭来,无声却带着一股沉沉杀气。她抿紧嘴唇,腰腹一拧、右臂成狭角持剑回挡,只听一声尖锐击鸣,一股大力将她逼退三步。

肖南回猛地睁眼,视线却在下一刻僵住。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肖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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