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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成听了并不生气,早在马超然鉴定之前,他就将陶器带到北京,请一专家鉴定。专家大惊,说此物价值连城,这件陶是唐代瓯窑青瓷釉的代表作,宫廷所用,是皇太子花重金买来送给皇父的,意在祝愿皇父的江山永远不倒。专家又说,这物一直在达官贵人中间流传,清乾隆时,被和绅妻子、宰相相英廉的孙女意外得到,带进了和府。和绅非常喜爱,摆在床头夜夜把玩。至于和绅死后,此宝物怎么又到了民间,又怎么被道人所得,专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再三叮嘱普天成,但凡稀世珍宝,必是祸福各半,要普天成善待此物,最好将它交到国家博物馆去。

因为没有第二人知道,普天成便将专家的话藏了起来,表面上他故意信着马超然的话,别人问起便说,一件尿壶,不值钱的,之所以摆在那里,是它跟了他多年,有了感情而已。别人听了,也就一笑了之,并不认为普天成真就拥有一件宝物。

普天成自己,却是将它视为神物的,且不说它给自己带来那么多好运,单是这物的颜色,还有它的象征意义,就够他琢磨一辈子。

此物色泛灰蓝,釉面无光,最不引人注目,却最耐时间考验。

想想看,官员脸上哪个没有这样的色彩?

陈旧而不耀眼,古朴而不张扬,老成持重,四平八稳,虽左右摇摆却不失中心。头颅高昂,预示着要想戴红顶子,就得伸头去要,去争。大肚稳重地放在地上,意味着要想做得稳,还得根基深。无论色调还是造型,都蕴藏着官场大智慧。

普天成静静盯住那陶,像是盯住某个遥远的地方。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每每遇到棘手的手,脑子里一时没了主意,普天成就会盯住那陶。仿佛,那陶会提醒他,给他暗示,给他智慧,给他度过难关的办法……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省政府秘书长于川庆打来电话。于川庆跟普天成是老关系,老朋友。普天成在吉东市做市委书记的时候,于川庆是另一个市的市长,两人的交情自那时开始,后来又因普天成顺利做上了海东省政府秘书长,成了省府领导,这份友谊便日渐加深。这次中央调整海东班子,原省长宋瀚林接替吴玉浩,出任海东省委书记,原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路波任省委副书记、代省长。路波放弃若干热门人选,最后还是把自己的老部下、老搭档、海州市常务副市长于川庆带进了省政府,做起了政府那边的总管。这样,普天成跟于川庆,又由朋友变成了搭档。

“领导忙啥呢,刚才我让小丁拿过去一份文件,请领导牺牲一下时间,抓紧看看,这边催呢。”于川庆说。

普天成对着话筒呵呵了两声:“还能忙啥,你忙啥我就忙啥呗,文件小安跟我说了,马上就看。”

于川庆知道普天成忙,也不敢多打扰,打这个电话,一方面是礼节,另一方面,也有提醒的意思,他怕普天成一忙,把事情耽搁了。省长路波催得紧,这文件本周就要发下去。临挂电话,他又说:“有些日子没一起坐了,这周如果有空,聚聚?”

普天成依旧呵呵了两声:“周末再定吧,现在说了不顶用。”

挂了电话,普天成拿过材料,十分投入地看起来。普天成有一种过人的本领,不管遇了啥事,有多严重,只要回到工作中,立马就能定下神来。于川庆就羡慕普天成这个本事,说他定力好,排除障碍的能力更好。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于川庆身上,于川庆是没有定力坐下来看材料的。

材料其实也不是多紧,省政府要在全省政府机关开展作风纪律整治活动,前段时间,也就是路波省长还没上任之前,省政府发生了一起可怕事件,省统计局一位副局长带着三名下属还有自己的小情人,到某风景区游玩,中间下属喝醉了酒,跟景区工作人员发生口角,副局长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出手打了景区工作人员一巴掌。这一巴掌正好让到景区拍摄照片的一位摄影师拍到,凑巧的是,摄影师是一位老纪检,又是省政协委员。副局长发现后,强行要摄影师删掉照片,摄影师不从,双方差点再次发生冲突,幸亏景区管委会领导赶到,才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后来摄影师把照片还有事件全过程贴在了网上,引发了一场网络大战,有网友把此起事件称为“巴掌门”,更有好事者采用人肉搜索的办法,将副局长多年来的一些不良行为全都贴到网上,其中就有他多次在上班时间,到小情人开的酒吧聚众赌博的违纪事实。“巴掌门”事件让政府蒙了羞,也让海东的形象在网友面前一落千丈,如今事件虽说过去了,副局长连同几名下属都得到了处理,但后遗症仍在。省政府决定借此事件,在政府各工作部门及直属机构开展一次作风纪律整治活动。仔细查摆省政府机关作风中的突出问题,开展集中整顿,从而建立起机关作风建设长效机制。同样的活动省委这边已先行一步,文件是上个月下发的,工作也开展了不少。政府所以慢了半拍,是上个月路波省长到中央党校参加一个短训班,其他领导一时又拿不定主意,路波省长回来后很生气,听说已在政府几次会上点名批评了两名副省长,特别是他学习期间主持政府工作的常务副省长周国平。

普天成很快就把文件看完了,这样的文件一般不会有啥问题,要开展的活动是在常委会上早就定下的,具体实施内容也经几次讨论,加上省委这边又在先,有范本可以参考,政府那帮笔杆子如果连这么一份文件都起草不好,笔杆子这碗饭就白吃了。普天成只加了两个字,原文件有段话是这么写的,围绕促进科学发展和建设中部强省的工作大局,如何如何,他在强省前面加了“大省”两个字,将原来单纯的强省改为大省、强省,让文件的高度一下就上升了不少。普天成很有成就感地盯了一会那两个字,然后抓起电话,要打给于川庆。号拨一半,突然停下,想了那么一会儿,拿起文件,就朝楼上走去。

普天成这一次没乘电梯,他习惯性地走了楼梯。副书记马超然办公室是在十楼,普天成想让超然副书记再为文件把把关,虽说这是政府的事,但也是海东省的事。超然书记本身就是秘书出身,他对省委、政府两边的文件和材料要求很严,经常亲自动手,为文件润色和把关。普天成敲门进去时,超然书记正在发短信,看到普天成,把写了一半的短信废了,手机合上,问:“秘书长有事?”

普天成就把自己来的意思说了,双手顺势将文件呈给马超然。马超然说:“行啊天成,两边的心你都操到了。”普天成客气了一下,道:“川庆让我把把关,我哪有那个水平,就想请马书记过过目,毕竟这事是常委会上定的,马虎不得。”马超然嘴里说着好的,好的,接过文件,放桌子边,眼睛却盯在普天成脸上,他的目光有些怪味,普天成被他看得很不自在。这中间普天成就看到一样东西,一个刚刚打开的手机包装盒,三星牌的。普天成猛就联想到前面电梯里看到的秦怀舟,秦怀舟的妻子在电信部门工作,担任市场推广部的副总经理。普天成下意识地瞅了一眼桌上的手机,是部新的,三星,高端产品,价格应该在一万以上。

马超然注意到了普天成的目光,并没回避,而是意味深长地又盯了他几秒钟,道:“天成啊,最近怎么气色不好,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普天成的脸就阴了,马超然这句话,还有说话时的表情,让他忽就意识到什么,他硬挤出一丝笑:“最近身体是不大对劲,马书记您先看,我就不打扰了。”

马超然也不挽留,只道:“天成,别把自己累着了,工作要大家干,我看你下面那些人闲的,就你一人在忙。文件我马上看,过会你让小曹来拿。”

普天成又说了句:“谢谢,辛苦书记了。”然后就告辞出来。

普天成再次回到办公室,感觉就跟前面完全不同,前面从瀚林书记那儿回来,他是怕,是怵,是被一股莫名的不祥笼罩。这次,心里就怪怪的,好像生出一些不该生出的东西。

普天成自信,他脸上是绝无半点不好气色的,不管多大风浪,他心里都装得下,也必须装下,不会也不能挂到脸上。官场风雨二十多年,他也算是久经考验了的干部,要不然,别人不会送他“官场教父”这个雅号。普天成明白,马超然这样说,是故意,带着挖苦的意味,这就是人跟人的不同。海东班子中,要说普天成树了敌,那也只能是超然书记,这跟他无关。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结局一开始就摆在了那里,由不得你选择。正职跟副职是天生的对手,这在官场已成铁的定律。你一心一意跟着正职,副职眼里,自然就成了敌人。他们是拿你当“帮凶”的,而不是别人眼里神圣的“幕僚”。你尽管对他们也毕恭毕敬,从不抱什么阴暗的目的,但仍不能阻挡他们把你划到敌对的那一面去。普天成已习惯了这种划分,事实上你想做所有人的朋友,那是一种不可能,他也不会傻到放弃跟正职的良好关系,而刻意去跟副职套近乎。谁能舍本求末呢?

普天成不明白的是,马超然从哪得知的消息,没有消息,马超然不会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他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明里暗里,总在做着手脚,宋瀚林曾形象地讽刺过他,说马超然像一只跳蚤,就怕同仁不出事,同仁出事,他比自己升官还高兴,忍不住就要跳起来。普天成脑子里反复闪现着马超然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闪着闪着,忽然明白了。墨彬,一定是墨彬跟马超然说了什么,马超然后面那句话,明显是替副秘书长墨彬说的。墨彬是马超然书记的专职秘书长,上届就是,他跟马超然的关系,众人皆知。最近墨彬突然表现得跟普天成不太配合,时不时地还要闹闹情绪,故意给普天成制造点麻烦。

所有这一切,都跟来自吉东的检举信有关。

也许,他又要面临一次人生大风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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