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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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或许,还有一条路。

“如果武侯在的话——”

一开始,还只是角落中的低声窃语,儿童学唱的市井谣言,渐渐的,百流汇于洪浪,暴风雨中飘摇跌宕的锦官城中,每个预感到将要溺死的落难者,声势浩大的,决意将全部希望赌至大汉最后的屏障:

诸葛武侯。

众人口中武侯,自然不是诸葛乔,而是第一代的武乡侯——诸葛孔明。每一个住在成都的人,都是听着武侯的事迹长大:隆中草庐的三顾鱼水之情,赤壁东风破曹贼百万将卒,还有那一年,建安二十四年,夷陵大败,昭烈殒命白帝,群蛮起于南陲,彼时情境较今日更为凶险,武侯犹能以卧龙之智,力挽狂澜,定大汉数十年之安康。

如今,武侯虽然已去世多年,但众人并没有就此丧气。在大汉,还有一位武侯,与诸葛乔不同,那是诸葛孔明亲生之子,身上流淌着卧龙的血脉,就连那张即将褪去稚嫩的脸庞,都与武侯是那样相似。是的,没有错,他一定继承了武侯全部的才智,一定能如武侯一般,再次拯救大汉苍生。

“陛下,臣愿领兵赶往涪县,邀击邓艾。”

所以,当诸葛瞻有生以来第一次迈入朝堂,在百官噤声中,朗声请命出征时,为了让一切如所有人所期望的那般顺理成章,他跪在大殿上,努力挺直脊梁,以承载住每一束饱含殷切的目光。

应该的。他暗暗默念着。如今的成都,无兵无将,但总不可能因此,坐看邓艾长驱至成都城下。总要有一个人去做这件事,而他身为诸葛武侯之子,理所应当,责无旁贷。

诸葛瞻,季汉人人宠爱的小公子,无爵无禄却胜过公卿,无功无绩却美名远扬。他此时终于意识到,世上没有无缘无故之馈赠,每一份优待背后,都迟早得为之付出代价。

出乎意料的是,当满朝文武众口一词赞同诸葛瞻带兵出征时,一直无心朝政的刘禅,难得力排众议,拒绝了诸葛瞻的请求。不仅如此,登基以来,朝臣第一次见到他雷霆大怒:

“尔辈是何等厚颜!阿瞻出仕了吗?!带过兵吗?!上过战场吗?!不敢应战邓艾,降了就是,怎么能红口白牙,颠倒乾坤,眼睁睁的让阿瞻去送死!”

“圣上息怒。”

顿时,大臣们呼啦啦跪倒一片,独有诸葛瞻一人还直着身子,茫然的看着当下的局面。接着,他听到龙座前,跪伏在地的中常侍黄皓,带着哭腔叩头高呼:

“陛下,大军在外生死不知,为今之计,只有小公子才能安抚军心啊!”

“陛下,诸葛郎君,是大汉最后的希望!”

毫无意外,最后领兵出征的人,依旧是诸葛瞻。与他同行的,还有尚书郎黄崇,羽林右部督李球,桓侯的长孙尚书张遵,及六千禁军。诸葛瞻清楚,这已是刘禅为了保护他,能调动出的极限。

陛下,是真的疼他。

“当年父皇采金牛山铁,铸了八把章武剑。相父的那一把随他葬在了定军山,今日,朕将自己这把赠予你。”

“阿瞻,拿好剑,活着回来向朕复命。”

他接过章武与节钺,带着军队浩浩荡荡经过成都街头,满城百姓夹道围观。在震天的欢呼声中,诸葛瞻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两年前。那时,姜维大胜归朝,也是在这条长街上,他被人拉上马,在大军之前,紧张又激动的,成为万众瞩目之所在。

也许,他真的能打败邓艾。

就像所有人说得,他是诸葛孔明亲生之子,一定有超绝过人之处,能为凡人之所不能。

这种无根无据的亢奋并没能持续多久。第三次安营扎寨时,被急行军折磨得头晕脑胀的他,又作起了噩梦。梦中魏军已攻破剑阁,姜维、夏侯霸、张翼……将军们尽数被死于刀下,余下的士兵全部被推入大坑,一抔一抔,被黄土活埋。他突然惊醒,发现帘被掀开,帐外明月皎皎,黄崇正快步来到他床前:

“将军,按照目前情况,后日可到达涪县。但涪县乃四通八达之处,无地利可占。因此,我军不如加快行军速度,先占领险要地势,在邓艾进入平原前,直接打他个措手不及。”

将军?是唤我吗?对,我是将军,诸葛将军。

“……李部督与张尚书什么主意。”

“作舍道边,三年不成。将军,打仗贵在当机立断,眼下没有时间留给我们慢慢商量。”

“可……”

似乎看出他的犹豫,黄崇又急切地说起什么。然而,诸葛瞻已听不清黄崇的话。他的思绪不受控制的慢慢飞远,昏昏沉沉想着,如果是姜维当此局面,他会如何选择。

至今都还有没有姜维及大军的消息。

如果他们安然无恙,为什么邓艾能攻至江油。

难道真的如传闻所说,前线将士已全军覆没?

不,不会的。伯约哥哥答应过他,一定会回来。他要相信伯约哥哥,什么传闻什么梦境,都是假的!骗人的!

可为什么,在他最需要时,伯约哥哥却音讯全无。

如果姜伯约还活着,诸葛瞻怎么会被逼上战场?

“将军?!将军?!”

“嗯?嗯。我以为,攻守异势,还是按原计划,坚守涪县。”

话音落下,诸葛瞻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黄崇震惊的望着他,许久许久,这张硬朗的面容,竟落下滴泪。

“崇,谨遵将军之命。”

他又做错了吗?

黄崇的举止骇得他下半夜都没能合眼。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诸葛乔身死贼手,姜维不知音讯,敌军兵临城下,国难迫在眉睫,他觉得自己在怒浪惊涛中起起伏伏,不断地踩水挣扎,却什么都没能抓住。

到最后,他只会害得所有将他视作浮木的人,一同沉入深渊。

这,便是最后了吗?

血滴答滴答的顺着发丝落下,模糊了视线。黄崇说得没错,任邓艾进入平原,不啻于放虎入山。涪城交战,一千前锋根本不堪一击。他带着残军从涪县退至绵竹,在渡绵阳水时,被邓艾追上。仓促应战,溃败无已,大概这场仗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有这近四千汉军,即便被逼上绝路,皆英勇应战,无一人叛逃。

“小公子,放下剑吧!晋公素来敬重令尊,只要你肯归顺,邓将军保证,定为你求得琅玡王之高爵,荣华富贵,用之不竭!何必逆天而行,枉送性命!”

逆天而行,枉送性命?

是啊,明明自涪县退军时大家就已明白,什么武侯传人,血脉相承,都是骗人的鬼话。他诸葛瞻就是个无才无能,养尊处优的纨绔子,跟着他打仗,就是在送死。黄崇、李球、张遵,他们同样是名将之后,如果肯投降,得到的爵位恐怕也不会比琅玡王差到哪去。

可你们为什么不逃?

为什么要听命于我这个废物?!

身上伤口多的已数不清,血液不停从伤口流出,吞噬着所剩无几的温暖。章武之剑,三尺六寸,现在却宛如千斤。他堪堪握住剑柄,垂下手歇了一会儿,既而猛得发劲,总算将剑横上脖颈。

“邓将军,你的好意,瞻心领了。”

他已一败涂地。

然而还有一件事,他必须做。

“但诸葛氏之人,只能战,不能降。”

剑狠狠划破脖颈的瞬间,鲜血飞溅喷洒。在意识消散前,他爆发出全部的气力,声嘶力竭高吼——

“大汉万岁千秋,国祚永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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