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抉择(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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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半跃欲出的红日为海面上洒下点点碎金,泛着暖意的晨曦驱散冰冷潮湿的雾气,把这一夜的烽火大洋呈现于天地乾坤之间。

无数断裂破碎的木板,气绝无息的躯体,不知其主的断臂,彼此在血色中飘荡着、浑然大同。共同绘制出这场夜战的尾篇。

原本威风凛凛,霸气四溢的两艘战舰在经过一夜炮火洗礼及惨烈血腥的跳帮战后,两败俱伤,魂丧胆落。其中一艘已然分崩离析,高高耸立的桅杆轰然倒下,偌大的船体拦腰而断,前半部已经沉入万顷碧波之下,后半部也已大半倾覆,片刻后也在巨大的漩涡中消失。

一艘巨舰,数百生灵,最终余下的仅是一面战旗,形单影只的随波逐流,起伏无定,恍若不知归路的亡魂,彷徨而孤独。

那旗帜虽已被战火灼烧的千疮百孔,但白底上左右交叉的两道红条在日光下依旧清晰可辨,安德十字,西班牙帝国海军军旗!

另一艘战舰的处境还算好一点,尽管遍体鳞伤,船体明显向右倾斜,但它犹自顽强漂浮在海面上,伴着滚滚浓烟,向港口的方向艰难驶去。如一头身负重伤的巨兽,用尽最后一口气,挣扎着,蹒跚着向自己的洞穴爬行。它期待着在那里可以安心****自己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伤口。

一夜无眠,丰臣秀吉却不见一丝倦色,原本浑浊无神的双目精光湛然,像是镀上了一层晶莹的华彩。

晨风吹起他头顶上所剩不多的些许白发,脸上绽放着恣肆无忌的笑意,原本那深如刀劈斧凿的层层皱纹也似淡了不少。

他整个人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

那是眼见仇敌血流漂橹,葬身鱼腹后的心情愉悦。

他曾经的主公是昔日以天下布武,所向无敌著称扶桑的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织田信长除了超出常人的兵法武功外,更以狂放横暴,性格乖戾令人侧目。

作为织田信长一脉相承的继承人,丰臣秀吉除了继承他的兵马地盘外,更秉承了那率性行事,一往无前的豪气。

赢了就该纵情大笑,输了索性放声痛哭。喜怒哀乐是人与生俱来的情感,早已分明。又何必人为压抑混淆,赢了还要故意装作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就为了再让人赞上一句沉着老练?虚怀若谷?

虚伪做作是真!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无论过程还是结果,都让他很满意。

所以他拍手击掌,放声大笑。

事情的经过将会这样对外公布:昨天半夜不知为何,一艘来自西班牙的战舰突然袭击位于港口停泊的明国舰只,双方随后爆发激烈炮战,黎明时分西班牙战船被击沉,明国战舰也遭受重创。

恰巧明国代表安平侯应邀参加扶桑方面由加贺大纳言前田利家举办的欢迎宴会,不在船上而幸运的避过一劫。幸甚,幸甚!

扶桑官员将会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第一时间救治安抚明国使团受伤人员,并立即缉拿有关西班牙肇事者。

至于西班牙战舰为何会袭击明国船只,扶桑方面也很好奇.风闻明国和西班牙在吕宋侨民问题上素有龌龊,双方不久前还曾经在明国泉州府的黑木崖发生冲突,此番事件会不会与这些有关?

真实的版本则要简单得多,丰臣秀吉事先把明国使团最高代表安平侯调出,再利用某个特殊的渠道让西班牙人坚信实际上自己正在船上跟他密会,从而诱骗对方发动这次袭击,义无反顾的扎进彀中。

翻掌让西班牙势力全军尽墨,覆手让明国使团颜面扫地。

西班牙帝国虽是海上强国,但远在天边,是以狠下辣手也无所畏惧。

至于明国方面,虽然死伤不少,吃了个闷亏,但毕竟作为代表的安平侯毫发无损,到不至于断送和谈大事。

最妙的是,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们两家在打,要算账还是报仇与我扶桑无关。

敲山震虎,斗而不破。这种犹如悬崖走钢丝,充满危险而高妙的阴谋手段,也只有丰臣秀吉这种赌徒本性的人敢作敢为。

一场戏,四个人。

丰臣秀吉看了半夜。

德川家康也陪他看了半夜。

他们很有默契的一起看着海面,彼此没有看对方一眼,只因太熟悉了,从皮毛骨肉到精气神魄。熟悉的令彼此敬重,也令彼此厌烦。

石田三成身姿笔挺如枪,双目若这暗夜中的两点星火,紧盯德川家康,三分妒意,七分敌意。

服部半藏沐浴在最熟悉的黑暗中,双目似开若阖,像是在看每一个人,又像谁都没有看。

随着雾气消散,在海上有一人自远而近,漫步行来。遑论海面如何风浪起伏,波涛汹涌,他总是轻飘飘地浮在水上,身法轻灵摇曳,翩然欲飞,全身仿佛连一点重量都没有,甚至连浪花都沾不到他半片衣角。

来人从头到脚都被包的严严实实,犹如行走在光天化日下的游魂。银色的长袍在日光下烨烨生辉,大袖飘飞,一双手带着华美的银丝金边手套,面罩下那焦黄的眼珠深邃幽暗,神光厉厉。

他左手空着,右手尾指绕着一根白色丝线,丝线勾着两颗人头,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西班牙吕宋总督古烈将军,红衣主教高鲁斯,原本浓密的满头金发乱如杂草,失去生机的碧眼死鱼般凸出,无神的枯望天空,像是在向他们的天主寻求灵魂的归宿。一根晶莹秀气的银针领着白线穿颅而过,将两人的头颅紧紧系在一起。

伊达政宗通过罗马教廷穷尽数年之力才跟西班牙攀上关系,然而丰臣秀吉只用一个晚上就把他的外援扫得干干净净。

自此,西班牙方面成为这场错综复杂的权利竞逐中第一个被清出棋盘的势力。

一见此人到来,沉静如石的服部半藏陡然抬头,目光如电,阳光下的影子骤然膨胀,他自黑暗中跨出!

那人立即凝神回望。

四目相对,刀剑交击,杀气暗涌,战意喷薄待发。

但德川家康立即摇头。

服部半藏眼光迟疑了一下,立即垂下了头,全身为真气所鼓动涨满的衣袂,随即又萎然垂了下来,重又没入黑暗。

和追求阳光下战功荣耀的武士不同,忍者的战场是寂静的黑暗,泯然无息是他们信奉的教条。当今扶桑已经极少有人能让服部半藏气息波动,但来人绝对是那很少之一。

大谷吉继,甲贺忍者首领,伊贺忍者的死敌,和石田三成同为丰臣秀吉的两大心腹。

看着两颗人头,丰臣秀吉皱了皱鼻头,咧嘴笑道“纪之介,你的血气好重啊。用傀儡娃娃了?怎么,病得太久,连两个红毛鬼都应付不来?”他语气虽轻松的如同熟人间闲聊邻里家长里短,市场上鱼肉菜蛋的价格,但心里还是泛起一丝惊异的涟漪。

西班牙人必须死绝,明国使团可以有死伤,但不能死光,这是预定的结局。

为了确保事情按这个结局发展,他派大谷吉继潜伏战场,在最后关头杀死西班牙方面与伊达政宗的联系人,完全抹杀扶桑方面和西班牙有关联的任何蛛丝马迹。

但他没想到,西班牙人竟然可以逼迫大谷吉继用到傀儡娃娃。

“用了一个,不是西班牙人。他们火器很好,但没有高明武功。”大谷吉继的声音低沉悦耳,一口柔糯的大阪口音:“是个女人,用剑的女人,明国的女人。我用了一个傀儡娃娃把她逼退了。”

是逼退,而不是杀死,只因他不想节外生枝。

“哦,女人?漂亮么?”丰臣秀吉微笑着问。

“很漂亮,可惜你没跟我去,不然就能看到了。”面罩遮挡下他的表情无从探究,但他的眼睛在笑。

由于身缠恶疾多年,大谷吉继的双眼被一层淡淡的黄晕笼罩,如日暮西沉,显得浑浊暗淡。但如果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在瞳孔的深处,犹自顽强跃动着两点灵光,那是不屈的生命之火。

“哼,有什么了不起。今天晚上我在流莺营地也碰到一个女人,也很漂亮,而且一定比你看到的漂亮!”丰臣秀吉仰起瘦小干枯的脸,像个不服输的孩子:“是个大胆的家伙呢,敢跟我和德川大人赌骰子,竟然还敢赢我们。”

“那你带我去看啊。”大谷吉继反诘道。

“怎么看,打了大半夜,只怕那些流莺早就吓跑了。”丰臣秀吉嘟囔着。

“吹牛。”大谷吉继语气中满满笑意。

“不信我现在带你去看!”丰臣秀吉都要跳起来了。

如果现在有其他公卿大臣在场,一定会惊得下巴都掉下来。堂堂扶桑太政大臣和刑部少辅的对话竟然围着女人打转,还是这般粗鄙不堪,毫无文雅风度。

和德川家康与服部半藏这对等级森严,对话永远以枯燥直接的任务为中心的主仆不同,丰臣秀吉和大谷吉继两人谈话嬉笑怒骂,互相调侃,更像两个地位平等的老朋友。

丰臣秀吉从不喜欢没有创造力和自我的人,在他看来,驾驭一个天才的成就感远胜于统治一万个庸才!

他喜欢有底下人有自己的想法和风格,如能和自己有共同爱好那就更好,比如酒和女人,这两样恰巧大谷吉继都喜欢。

“在走之前,这两个家伙怎么办?”大谷吉继扬了扬手中拎着的两颗人头,但却是看着德川家康和服部半藏。

说着他向左侧身。

无论是纹枰对弈、筑造建筑还是行军布阵,在整个结构中必会有一个特殊所在,可能看似微不足道,毫不起眼,但一旦有轻微改动,必然会导致整个结构随之变化,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点就叫局眼!

大谷吉继此刻就是局眼。

他一动,整个布局立变!

服部半藏向右跨前一步,恰巧封住大谷吉继的角度,同时和德川家康处于平行位置,隐有并肩作战,联袂抗敌之态。

石田三成前驱两步,贴近丰臣秀吉右侧,正面遥对德川家康。宛如忠诚的卫士,拱卫主公,又如一根在军阵背后引弓待发的利箭,随时准备射出。

局内不过寥寥三五人,但进退转换之间法度森然,杀气腾腾。若两军对垒,金鼓大作,只待主帅令旗落下便兵戈相向,血肉相倾。

这时候,整个局面,都如同对德川家康展开了大包围。

德川家康巍然不动,因为他周围已被杀机层层环绕,重兵围困,现在的位置是最安全的位置,但也是他的囚笼。

一粒汗珠自额角滚落。

还差一人。

所有人在等待,等待丰臣秀吉的落位,等待他做出最后的裁定。

自双方在浪人营一碰面,服部半藏立刻就以某种极其隐秘特殊的方式发出信息,召唤暗中随行的伊贺高手向自己集中。但大谷吉继一发动,他就已然明白,晚了!

格局底定,困局已成。

他可以发出暗号,召唤手下群起围攻丰臣秀吉。

可是已没有用。

他能动用多少人,甲贺派也一定能增援更多的人。对方是有备而战,挣扎只徒增伤亡而已。

二对三,己方处于绝对劣势。

德川家康的生死成灭就在丰臣秀吉举手之间。

当日西楚霸王项羽,鸿门宴之上占尽天时地利,取刘邦首级易如反掌。可一念之错,放走敌手。数年后落得败亡垓下,成就西汉二百年大业。

古人殷鉴于前,后人今日何择?

要动手么?

丰臣秀吉倏然返身,一探手便撷下大谷吉继手中的人头。

大谷吉继被他带得一动,便离开了局眼的位置。

局眼一破,局势立解。

原本满满的杀气,立刻退了、散了、流了、泄了。

丰臣秀吉又成为新的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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