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惘心(上)(1 / 2)
或许是因为体积细小,不易防范的缘故。江湖中飞针类暗器林林总总,五花八门。以使用飞针著称的高手、门派没有一百也足有八十种,其中不乏霸道毒辣、阴狠诡谲之辈。
如西域飞沙堡主赤发魔驼的黑血神针,被刺中后不疼不痒,伤口不过是个细如沙粒的红点,但随之而来的便是腐骨蚀肤。如无解药,整个人两个时辰内就会化为一滩脓血。蜀中唐门的暴雨梨花针,以机括装填,一筒一发,一发一百二十八枚,十步内力能透石。湘西排教的无影金针,长不过半寸,纤细如牛毛,施展时专攻经脉,杀人于无形。
和它们的剧毒、机括、奇巧相比,东方不败手中的飞针简单的近乎寒酸,便是寻常人家做女红所用的普通绣花针,长不逾寸,轻的几乎风吹即起,落水不沉,随便几个铜板就能买到一包。既无没奇毒,也无机关。但此刻江湖中所有暗器加在一起也不及眼前射向果心的飞针来得可怕,它们杀伤力和它比起就好像瓦砾和珍珠摆在一起。
因为发出它的人是东方不败。
世间各行各业都会有这么一种人,再普通的工具到了他们手中都被会用得出神入化,释放出令人耀目的光辉神韵。他们用自身卓越的才情和技巧去赋予这些原本平淡无奇的工具以生命和灵魂。
这便是化腐朽为神奇,便是大师的力量。
东方不败是大师中的大师。
这八枚飞针在东方不败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灵思一般,彼此速度、力道、目标各自不同,分工明确,默契无间。
在寻常高手眼中,这八枚飞针中两针走上盘刺双目,四针中宫直进笼罩住果心的咽喉、心脏、丹田等要害,两针扫下盘,射双膝。招式层次分明,兼顾上中下三路,已是不俗的妙招。
但百地宗秀自能看出,这八枚飞针看似如开弓之箭般脱手而飞,各有去处。实则东方不败以葵花宝典那灵敏入微的内力隔空操控,其间隐藏着无数精巧变化,随时可以根据对手变化而调整目标。
当日偷窥黑木崖大战在先,到如今两番交手,葵花宝典的厉害果心已洞若观火,他不能也不敢托大,陡然振声长喝,僧袍大袖招展罡风猎猎,那原本萦绕周身盘桓成圆的十二根蜡烛先是应声四散,而后又一字排开,根根相距分明,线路笔直如枪,像是被透明的丝线串联所成。
十二道烛火各自伸展顺延,直至浑然大同,一条金色的火蛇凭空而现,极之诡奇。
果心一把抄住蛇尾,厉声急啸中双目圆睁,瞳中尽是一片碧色磷光,眉心、额头、两侧太阳穴浮起无数绿色血线,细如发丝,在皮肤下蜿蜒交错,宛若千百毒虫爬行,状如神魔。他之前吸取八十六名少女鲜血储备的明空玄月术内力全力催动,自掌心处毫无保留的灌入火蛇。原本不过拇指粗细的烛焰有如被融进干柴黑油,骤然变的粗如儿臂,炙气若海啸巨浪扑击四方,蛇化为龙。他举手向天,整条火龙便自他手中飞腾振起,映照天地。
那龙一腾起,整座天守阁瞬时由内至外被火色覆盖吞没,每一寸地板,每一件事物,都似在无边业火烧灼中挣扎,翻滚,号哭。
和日前酒肆之战的游刃有余,试探扬威不同,此战则是攸关生死,果心已全无保留,就如一个疯狂的赌徒,把招式、内力、气势、精元乃至生命都归纳汇总为一招后压了下去。与东方不败方才发动的血雨攻势相较,他这凝神聚魄的全力一击非但不逊色半分,甚至尤有甚之。
火中化佛,满空毫光数丈。
天地之威,神明之怒。
以至高无上的武学妙谛和内力修为演化而成。
这便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大风起兮,风助火势,火借风威。
风呼啸。
火狂舞。
夜在烧。
百地宗秀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的欣赏着这场顶尖高手间的生死对决,这是一个武者终生梦寐以求却又毕生难觅的机缘。果心蓄势已久挟天地之威的全力一击令他为之惊叹,为之陶醉。
他恍惚有一种感觉,莫说眼下区区一座天守阁,纵然是如阿房宫般琼楼玉宇千里,果心这一击也必将把它们化为楚人一炬。
果心手臂劈空直落,火龙自半空盘旋而下,拖着长长的焰尾,狰狞的吞向东方不败射来的飞针。
那八枚飞针就像投入大海的石子,在火浪红潮中溅起几朵涟漪,须臾后踪迹不见。
一招展先,果心人随龙进,以气御火,以火为剑,直取东方不败。
长约两丈的火龙在他手中如若无物,一出手就施展出扶桑十四个门派的不同刀术,甚至还有源自苏禄岛的马来刀术,这十几种刀术彼此特点迥异,兵器长短不一,但果心早已融汇贯通,用来全然得心应手。刺、砍、劈、削,招式精妙灵巧,变化圆融自如。
这无形之火被他使来便如同有形刀剑。
百里金幡焰焰,卷起千层赤云奔涌,期间道道碎金流霞纵横向逆,光影辗转,明暗相错。
遮天闭月的火光在东方不败的瞳仁中晕染出琥珀色的丽芒,为他素衣、乌发镀上灿灿金辉,凤凰浴火而生,翩然起舞。
几许惊艳,几许豪迈,几许瑰丽。
在火光层层围绕的中心,东方不败神态安之如常,依旧施展葵花宝典那优雅飘忽的身法在火中周游灵动,步步紧逼果心。
他距果心每近一步,火焰便更炽烈一分,攻势便更凶险一分。
炽焰虽烈,却始终难及那翩跹而行的一袭白衣。
在行进的同时,百地宗秀注意到东方不败的双手十指一直在发出种种细微的动作,和果心的繁杂精妙,摄人心魄相比,东方不败指间动作简洁利落,起承转合中绝不浪费半分多余的气力。
果心双目精芒亮起,火光下一粒泛着赭色的汗珠自鼻尖落下,顺着人中流入唇瓣,鲜血的腥气混杂着汗水的咸味。
久违的熟悉,这是他自己鲜血的味道,他已有十年没有尝到这种味道。这些年只有他让别人流血,没有人可以让他流血。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打不着?”果心从来居高临下玩弄对手的心态中第一次泛起了自己有可能败亡的危机感。在旁人看来是他占足先机,招式排山倒海般攻向东方不败,压得对手只有腾挪躲闪的份。但他自己明白,那只是表象,真正的事实是:东方不败的八枚飞针并没有消失,而是接着火光遮蔽在不断向自己进攻。
那可怕的飞针就像东方不败精神的延展,和他配合的天衣无缝。东方不败表面的闪避实则是在操纵飞针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攻向自己。而自己表面畅快淋漓的狂攻猛击实则是在被动化解对方那无所不在,鬼神莫御的飞针。
看似防守的人是在进攻,而看似进攻的人是在防守。
两人相距已不及丈余。
“蛇化为龙,不变其文。”东方不败的声音自无边火海中漾起,字字清晰,高傲明快。
循着声音,那本已消失的八枚飞针陡然再现!
在火龙的体内,点点银色针锋悄然浮现后伴着穿骨透肌的锐鸣,往返突刺凿击,毫不留情的撕裂着对手的躯体。
八个字,八次反击。
每一个字响起,果心手中拖曳如彗尾般的火焰便会炸散一截,长度便会短了一分,攻势也弱了一分。
八个字说完,那原本长牙舞爪中上下飞旋,凶狞狂嚣的火龙由头至尾形销神散,化作无数道细小火流四散而去。
东方不败以八针齐飞破去果心的明空玄月术。
两人依旧不分伯仲。
火势方破,雪衣长袖如天边一抹流云,东方不败一记大悲手就拂向果心的面门。
两人明明还相距数步,但东方不败手方扬起,招式便已至果心面前。
果心已不及闪避,对方这看似平淡随性的一招实际上已笼罩了自己上身二十七处要害,随便被扫上、沾上、拂上那么一下,纵然有护体罡气也免不了肉糜骨碎。
果心同时也不能闪避。他必胜的信心已经动摇,他的气势已经自顶峰滑落,若再一味躲闪而不给予对方迎头痛击,扳回一城,那么随即而来的就是战意心气在对方重压下持续萎靡,攻守之势彻底逆转。
面对东方不败这种级数的高手,失势便意味着丢命!
果心五指并如一叶,迎着东方不败的来势,反手便扫了回去。
两人一在中土,一在扶桑,所修习武功心法虽迥然不同,但招式特点均以变化繁复见长,然而在这一招中,双方不约而同的抛弃一切技巧变化,选择以最简单直接的轨迹运行着招式。
正如参天大树如何枝繁叶茂也终始源于一颗种子,同理世间再高明的武学,再百变千幻的招式也要从一招一式发起。
这便是根基,它是一切存在的基础。
当气势、变化师老无功的时候,双方在这一刻以各自武学最本源的状态进行较量。
大道至真至简。
当双方招式相距一尺之遥时,原本流畅的速度兀然变得迟缓凝涩,空气传来嗡嗡鸣动,像是有千百只蜜蜂一起扇动翅膀。
随着彼此招式不断递进,嗡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最终化作沉雷般的怒吼在天守阁内回荡,经久徘徊不散。
两人手背互抵,彼此同样深厚无匹的内力挤压,碰撞后化作无数股细碎纷乱的气箭飞射乱窜,伴着鬼哭神号一般的尖锐呼啸,使得两人周身丈余内的烛台、画卷、案几等物一起漂浮起来,而后凌空炸开。
道道龟甲般的裂痕自他们立足之处悄然凸显随即向四周扩撒开去,以两人为中心,方圆两丈内的地板全部化为碎屑。
东方不败唇角淌下一缕悚目的血线,但目光神凝不散,那杀气依旧傲寒如冰,依旧牢牢锁死果心。他虽受伤,但战意更炽!
果心眼中碧芒忽得黯淡下来,强烈的麻痹感自手背向上延伸,直至半边身体都近乎僵硬,体内此刻就像有七八百个小人在横冲直撞,乱踢乱跳,气血翻涌,脉息大乱。
这一番全无花巧的内力比拼下,果心终究略逊一筹。这些年他太醉心于玩弄对手,炫耀实力,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追求招式的幻丽诡奇,反而放松了最枯燥却又最基本的内力修为。
一座宫殿如果连地基都不牢固,那么再如何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加盖再多的亭台水榭也是枉然,甚至更加危险。
一个学生平时不好好读书,等到考试的时候才追悔不及。
很多人总是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才会反思自己的不足。
现在果心就在体会这种痛悔。
但他的危机还没完,危机接踵而至。
哧的一声,一道红芒如赭自东方不败的袖中疾射飞出,那是一根细细的丝线,纤柔若少女的乌发。
丝线是红的,红的像是鲜血流淌。
它就像一条周身映着血光的灵蛇,噬向果心的咽喉。
这一招去势奇急加之两人相距极近,可谓间不容发。果心虽然受创,身法反应不若方才灵敏。但以他的能为至少有五种方法可避过这招,其中四种都简单有效,只是需要趴下,躺倒,或者翻几翻、滚几滚即可。
但以他贵为拥众数万的天莲教主之尊,身列扶桑三大高手之荣,怎能如此失了风度身份!
被东方不败一招打得满地爬?
在他眼中东方不败不过是落魄潦倒的失意废人,自己才不要在他面前那么狼狈!
于是他选择了第五种方法,身姿直立中向左方平平移动。
于是他等到了东方不败的一掌。
东方不败就像一个算无遗策的统帅,他就在这条线路上等着他!
在东方不败蓄势待发的招式面前,果心的头颅便如同主动送上门去一样。眼见这一掌就要击碎果心的天灵,他本已来不及闪躲,不及施展任何一种变化!
百地宗秀振臂高呼!他今晚的心情第一次愉悦至斯!
他打过很多仗,也杀过很多人,但他一生中从未像此刻般盼望一个人死去。
他盼望东方不败获胜。
他希望果心死去,现在,带着秘密死去!
他期望能觐见家康公,想办法去解释,一切不变,就像以前那样。
他无比害怕东方不败知道事实的真相。
他无法想象当真相大白时,自己如何在天平上选择。
就在东方不败的手掌指尖几乎要扫到果心太阳穴一瞬,果心却突然发生了一种变化,他整个人像是融化了,变成一滩水般自然而然的流出了东方不败的掌势范围。
东方不败变招不及,手掌随后向下一拖,身形也向后飘去。
百地宗秀的欢呼猝然而止,在希望的云霞上未及站稳便重新跌入失望的泥沼。
东方不败一击落空,随即收招止步。
双方再度隔空相持。
抬手,掌心摊开,火光下素手指间轻拈一朵莲花,彼时正值花开,瓣瓣分明,盈白胜雪,鲜然欲放。
“尔时世尊即拈奉献金色婆罗华,瞬目扬眉,示诸大众,默然毋措。有迦叶破颜微笑。”
此番景象,岂不正应了这句流传千古的佛家禅语。
东方不败曼声道:“和尚,你怎么不笑啊。”
果心当然不会笑,他现在的脸色难看的就像一个卤了三天又放到太阳底下暴晒五个时辰的茶叶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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