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1 / 2)
朝晖宫。
皇后身形瘦弱,倚靠在新绣的枕垫上,一只凤凰展翅欲飞,活灵活现。一旁侍候的女官给她端来一碗汤药,褐色液体在碧玉碗中莹莹闪光。
皇后看也不看便抬手打翻,女官习以为常,拿绢帕给皇后擦干净手腕上的药液。
皇后满不在乎道:“听说皇帝给那位找了一门婚事?”
女官一惊,瞥一圈那些小宫人后,庄严开口:“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我来伺候。”
皇后微微冷笑,并不阻拦。
等小宫人都下去了,女官才略叹口气,行到皇后面前替她揉捏肩膀:“您到底还是小心些——这人多口杂,到时候万一哪个不知恩图报的搅风搅影,那对您多不好?”
皇后冷笑:“我能当这个皇后,是因为我家里,不靠讨好皇帝。你是怕这些话传到皇帝耳朵里?我难道会怕他?刚好,传到他那里,省却我一番口舌功夫,不用直接对他再说一遍。”
女官叹气,心想自从几十年前……主子身子不好了,人也越发阴郁。太医用药这么多年,每次都暗示着说要舒心畅气,这样才能气血畅通。
但皇帝这样不冷不热,主子心里对他有恨,人又傲气得不行,始终不肯放低身段。两人僵持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舒心?
她看着主子笑得越发少,心里隐隐抽痛。
念及此,女官也不知如何是好,只答道:“是,据说是江南的婚事。”
听到“江南”,皇后失神一瞬,声音也柔和些,但仍旧绷着脸:“倒是个好地方。他也会选人,从那里找来好姑娘给他这个弟弟糟蹋。”
女官知道皇后念着当年那个女子,柔声道:“听闻不是个女子。”
皇后惊道:“不是个女子?”
女官犹豫片刻:“听说……缁衣侯不喜女色。”
这话说得隐晦。
皇后沉默片刻。女官心里颇有些惴惴,唯恐主子不知道戳中了什么点,又冲到御书房去当着朝臣的面跟皇帝大吵一架。
女官的担心没出现,皇后倒很平静,只多问了句:“这孩子姓什么?”
女官道:“姓杜。”
“杜?”皇后摩挲手下绣线,“当年到现在也二十多年了……皇帝不知道,我却知道,杜微雨是江南杜家的人。”
女官见皇后神情平静,松一口气,笑起来:“还记得那时候您跟杜小姐一起泛舟湖上,参加踏歌亭诗会,两颗明珠交映生辉,京城里都赞不绝口向往您的风姿呢!”
皇后神情恍惚。当年人事已绝,回忆起来,竟然只记得花丛里两张笑脸。
她突然垂头自己笑了一下:“这小公子虽然是男子,但到底跟杜微雨有些关系,到时候把他接进宫里来我看看。”
女官点头应是。
皇后高兴了,又开始车轱辘:“不然就这江南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公子哥儿,还不得被陈章那个黑乌鸦吓死?他那姑姑当年就这样,软乎乎的,要不是我护着,早就被京城那些算计吃了,还能嫁给谢——”
皇后的话戛然而止。
女官原本带着笑听着,但突然想起杜微雨是怎么死的,又是死在什么时候,当年又发生了什么事,背后同样窜起一阵寒气。
女官忍不住抬头去看皇后。皇后背着光坐,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得清衣服上闪闪发光的绣线。皇后被穿在衣冠里,宛如被扣进一座监牢。
皇后顶着衣冠慢慢说:“当年没能护住杜微雨,难道连个江南来的什么都不是的小子还护不住?那我当皇后,又有何用呢?”
“给我药。”皇后抬起头,“皇帝觉得世间什么都得如他的意,那我就让他知道,世上有些东西,他没法得罪。”
女官欣喜若狂,深吸几口气,连连答应,转身跑着去给皇后拿药来。
陈章慢悠悠行过承天门,又过了几道宫墙,闲逛够了,这才往御书房方向走去。
他刚到门口,就看见皇帝身边大太监周启生在外面愁眉苦脸地走来走去。
一看见他,周启生就笑开了花:“哎呦!侯爷!您可算来了。”
陈章瞥一眼他身后跪着的两个小太监。
周启生脸又变成苦瓜:“您是不知道——这皇上啊,上午还好好的;过了午,不知道看了什么东西,突然就发作起来。这不,两个小崽子不懂事撞上去了,我好说歹说才只罚跪上半天,没挨板子。”
陈章脸色不变。
周启生见他没反应,掂量着多说了几句,声音轻到听不见:“御史台的沈大人先前来过。”
陈章点点头,周启生这才退下去,满脸喜色大声道:“您可快进去吧,皇上在里头等着您呢!”
陈章刚进去,杯子就飞过来往他脑袋上砸。
陈章眼疾手快接过杯子,自己找张椅子坐下:“今年刚贡上来的钧窑,听说这一炉就留了三只,江南杜家出千金收购,却连一个有瑕疵的都买不到。”
他把杯子放回手边桌子上,不轻不重:“皇兄富贵。”
皇帝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富贵?我富贵?我富贵什么!我快被你气死了,还管什么富贵!”
陈章不接他的话:“御史台沈大人来过?”
皇帝冷哼一声:“周启生说的吧?那条老狗!”
陈章笑一下:“他怕我再气你惹出你的病,坏了身子,皇兄别骂他。”
皇帝哼一身,不接话,但神色和缓很多。
陈章喝口茶:“这次骂什么?我猜猜?骂我暴戾,冷酷无情,手段残忍,勾结党羽收受贿赂……”
这些每样说出来都是足够一个普通官员杀头的大罪,他却面不改色在皇帝面前亲口言明。
皇帝听完:“怎么?他说的有没有真的?”
有没有真的?
陈章神色不变:“都是真的,哪样我都做了。证据还在我府邸,待会儿就派人给皇兄送来。”
皇帝气得发抖,指着陈章“你你你”了半天,灵光一闪,察觉跟陈章这种人比嘴皮子没用,拿起来一个印鉴就往陈章那边砸。
陈章伸手捞住,见那印鉴上一片鲜红字体,眉心微缩,不动声色放回去,摇摇头。
“国印。”陈章起身,把放回皇帝面前的桌子上,“您怎么舍得拿这东西砸我?多金贵啊。”
皇帝彻底对他没话:“你就不知道羞愧一下?好歹装装样子给我看!”
陈章照旧懒散坐回自己椅子上,闻言“啧”一声:“皇兄,你不就是想让我装样子给别人看吗?”
皇帝以为他终于知道点长进了,好歹学会装样子了,心刚放下来,就又听到陈章的话。
只听陈章理所当然地说:“我跟他们熟吗?凭什么装样子给他们看?”
……
周启生在外面始终听不见声音,一直提心吊胆的;直到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后,他才松口气,揣着手稳当地站在外面。
“行了,你们几个准备准备,待会儿就能起来了。”
底下小太监凑过来问:“公公,为什么啊?”
周启生看问话的小太监一眼,点着他的脑门道:“你平常看上去也是个机灵的,这时候怎么这歇菜了?”
小太监摸摸自己脑门,龇牙咧嘴一笑。
周启生道:“都记住了,这皇上啊,只对缁衣侯一个人发脾气。”
小太监们有些似懂非懂,有些一脸迷茫。独独方才问话那个小太监表情不变,也不知道他听没听懂。
但这人竟然第一个开口道谢,眼神一如既往地清亮:“多谢公公指点!”
周启生不由多看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抬起脸,仍旧满脸明亮:“我叫小顺子!”
杜昼第不知多少次扒着轿子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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