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壮士(1 / 2)

加入书签

三日后,新郑。

嬴政一如往常早早地起了,腹中空空,正打算出去吃点东西,却听见张良的敲门声“魏兄,醒了吗魏兄”

嬴政披衣而起,受伤的那只手受到牵扯,他下意识皱了皱眉,起身开门。

张良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口,见到嬴政,喜道“醒了啊府上厨娘做了些点心,送一点过来。”

“嗯。”嬴政转身想要回屋,却被张良叫住“魏兄,我带了个人过来啊。”

张良用手指了指左边,嬴政顺着他的指引看过去,走廊角落里有个人站在楼梯口,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

那人看见他,朝他拱袖行了一礼。

张良忙朝那人招了招手“来啊过来”

那人犹豫了一下才从阴影中走出,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青衫短冠,眼底略有一点黑眼圈,消瘦清减,走过来时廊风吹起衣衫,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恍如隔世的重逢,风度不减当年。嬴政端正神色,拱袖行了庄重的一礼“韩非先生。”

韩非文文静静地垂着眸,双手拦住了嬴政,斯斯文文道“怎好受此大礼,都是朋友。”

他说话时轻轻柔柔,温润儒雅,比春风还要轻,眉目淡淡的,像是烟雨中的春山,总之是个非常平近易人的样子。

然而他笔下的言论,却是截然不同。那些儒家最为看重的关系,君臣,父子,夫妻,兄弟,在他的笔下,都变成裸血淋淋的利害和算计,粉饰的面纱被揭开,露出的都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从未有人像韩非这般将人性本恶说得这么直白坦然、不动声色。[1]

一个将人性洞察得如此透彻的人,很难想象会是这样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然而又确实是的。

嬴政坚持向韩非行了一礼。

“折煞不才,公子有伤在身,先用餐吧。”韩非温和地笑了笑。

“先生请进。”嬴政抬手请韩非入内。

韩非礼貌地鞠了一礼,与嬴政一并入内。

身后提着食盒的张良大为不满“不是,魏兄,你对韩非就这么客客气气,对我就跟小屁孩儿似的,为什么啊不公平”

嬴政与韩非对面坐下了,像使唤童子一样朝张良招了招手“过来布菜。”

张良“”

张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将饭菜一一摆好,嬴政扫了一眼“没有酒”

张良翻了个白眼“伤成这样你还想喝酒啊”

嬴政不置可否“那岂非怠慢先生”

张良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啊,他一滴酒都沾不得,一沾就醉,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喝茶吧,我去烹。”

“我来吧,你去拿茶具。”嬴政指了一处柜子。

韩非仍是倦倦地笑,声音轻轻的“公子会烹茶”

嬴政谦和道“略懂一二,献丑。”

韩非笑道“公子谦逊了。”

张良很快拿来了茶具,嬴政单手烹茶依旧行云流水,韩非静静看着,也不说话。

窗外的走廊上,玉兰树的花瓣落在地板上,风拂过来,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

韩非抬起头看了过去,清瘦的颈肩形成一道柔和的线条,他笑起来时连黑眼圈都轻柔许多“百岁锁做风铃,公子别出心裁。”

嬴政将茶水倒进琉璃盏中,不禁想起大后天就要过来的赵政,垂眸道“在新郑东市看到,觉得怀念,买了一个回来。”

“睹物思人啊。”韩非依旧温声细语,“昨夜既有人行刺,公子何不搬走,住在这里难免危险。”

嬴政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倒也无妨。”

韩非笑了,摇了摇头没说话。三人一起用了餐,席间随意又不随意地聊了几句,正好今日是嬴政约张良去城郊散步的日子,韩非也一并参与了。

新郑的郊外是一片肥沃良田,正值酷暑,田埂里有很多人在给庄稼浇水除草。

张良在相府锦衣玉食长大,这乡下地方根本没来过,他不由得皱眉。

嬴政走进一块田地,俯身薅了一把杂草,扔给张良。

“啊”张良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傻眼道“魏兄你不会是叫我来除草的吧”

嬴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给了他一块黄金“去吧。”

“”张一贫如洗两袖清风良向恶势力低头,“好说不就拔个草吗小事一桩看我的”

张良哼哧哼哧的一头钻进地里,效率堪比人形除草机。

嬴政就和韩非站在垅边的槐树下远远看着,白色的槐花落得到处都是。

细腻的风吹了过来,清清凉凉的,韩非拂了拂鬓边的碎花,取出了一只陶埙“公子喜欢听什么歌”

“诗歌本为自娱,韩非先生尽兴就好。”

韩非一顿,笑了笑“公子说的对。”

陶埙流泄出悠悠乐声,被风送着吹往天际。无数的白色花瓣扬了起来,拂过青青草芽,堆入田垄间。

“乐为心声,先生怀才不遇,郁郁不平。”

埙声戛然而止,韩非将陶埙拿了下来“公子如何听得出来”

他奏的是郑地的诗歌风雨,歌唱的是女子在风雨之夜见到了爱人的喜悦之情,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曲调还是很欢快的。

不知道这位魏公子为何会认为他郁郁不平。

嬴政道“陶埙声悲切,多为丧者音,先生用它,就已经显露心声了。”

韩非豁然一笑“原来如此。”

倒真是说到他的心里去了。

原野上只剩静默,过了一会儿,张良从地里爬出来,半身衣服上沾满了草屑和土灰,脚上还挂着两只正在蠕动的胖乎乎的小青虫。

他吐掉了嘴里的灰尘,把杂草堆到了地头,整个人快要散架,气儿都续不上了“不是我在地里拔草你们两个为什么要在这里奏着小曲儿吹着小风你们存心气我吗啊”

韩非忍着笑递给他一个精雕细琢的葫芦“先喝点水。”

“”张良拔了木塞咕咚咕咚灌了大半下去,感觉捡回了半条命,瘫在地上死鱼似的不动弹了。

嬴政望着田垄间正在忙活的许多人影,笑道“感觉如何”

张良两眼望天“我现在觉得我爹也不是那么不顺眼了。”

至少他从小锦衣玉食,虽然有时候要自己动手做饭洗衣,但还没干过下地这种苦活儿。

嬴政道“站起来。”

钱都收了还能不听咋地,张良没骨头似的勉强站了起来,抱着嬴政身旁的树,生怕他再让自己去除草,嗫嚅道“站起来了。”

“看见了什么”

张良顺着嬴政的目光看过去,“庄稼,房子,山,人”

“什么人”

“还能什么人,不都是农”张良话锋一顿,眯起了眼。一眼扫过去,一望无际的田地,远远近近的农人,竟有七成都是妇孺和老人。

农忙时候,男人才是家里的主力,可是这目之所及,男子竟少得可怜,即便有,也是缺胳膊少腿。

“这”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些男子都是战场上幸存下来的。

没能活下来的,家里自然只有老人妇孺耕田种地。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韩非低低叹了一声,“自周平王东迁,列国相继崛起,彼此倾轧,五百多年的征战,一百四十多诸侯国,兼并至如今七国。这天下遍地疮痍,民不聊生,快要经不起战乱了。”

多少人都死在这五百年中,从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到煊赫一时的王侯将相。唯有战争迅速结束,所有人才能卸甲归田,共享天伦。

韩非看向了嬴政“魏公子说是不是”

嬴政负手望着远山,白色花瓣拂过了他的侧脸“是。”

韩非还是这么聪明,看穿了他带张良来这里的目的,说出了他心中想说的话,还弦外有音地引用了秦国的诗歌。

所以他来到新郑这么久,一直不急着见韩非,就是这个原因。太聪明的人,是君王都会忌惮的,他想救韩非,却并不打算重用他。或许这样的人,唯有在书册青简中,才是适得其所。

其实张良未必就不懂他的目的,只是心里清楚嘴上装傻,但是韩非,他是心里明白,嘴上也明白。

韩非道“魏公子,让张良想想吧。”

“韩非先生言重。”嬴政看向张良,“某只是希望他能有所感悟,和张丞相好好聊聊,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

毕竟赵政快来了,张良一直不回相府,这么待在他这里难免有些麻烦。虽然他确实另有深意。

韩非但笑不语,也是看着张良。

张良见两个人都在看自己,挠了挠头,装傻道“要是这时候下一场雨,他们是不是就能休息了啊”

韩非“下了雨更要除草。”

张良“”

一天不拆我的台会死

“雨水关系着收成,总比除草重要得多。”嬴政望了望树荫间的烈日,“那就来一场雨吧。”

张良“”

半盏茶后。

一场大雨倾盆而至。

潇潇雨幕中,田野上一片浓郁清亮的绿色。

与此同时,新郑城内,白衣少年执伞在一处门前停下了脚步。

大门落着锁,院子里有白玉兰从墙头探出来,花枝在雨中轻轻起伏。赵政抬手折了一枝,水珠落了半边雪白袖子,袖底的正红色滚边鲜艳猩红。

身旁的便衣密卫提醒道“打探到了,魏公子和张良还有韩非去了新郑城郊。”

“嗯。”赵政淡淡的应了一声“去做什么”

“张良在地里除了一会儿草,魏公子和韩非站在一边看,他们在回来了,大概要一盏茶的时间。”

赵政微卷的眼睫原本垂敛着,闻言轻轻抬起。他将手里的伞给了密卫,仍是淡漠的样子“下去吧。”

“这,公子,淋了雨会着凉。”密卫硬着头皮提醒,却正好对上了赵政冷冷睨过来的视线,瞬间接了伞,小声道“下臣告退。”

密卫说完带着伞消失在雨幕中的巷口。

只留下赵政若有所思地站在檐下,凝视着墙上的青苔。

一盏茶后。

马车缓缓停在院门前。

大雨还在继续,从城郊回来的嬴政打着伞走了下来,刚想回身让张良和韩非下来,冷不丁与巷子口的白衣少年对上了视线。

赵政站在大雨中,打了一把伞,在巷子拐角处,既能看到这边,又不易被察觉。浅淡的琥珀色眼睛在雨水中显得湿漉漉的,一瞬不瞬地看着嬴政。

嬴政隔着纷纷雨丝和他对上了视线,还未反应过来,那边张良扯着韩非从马车里跳了下来,特别自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带着韩非直往伞底下躲“哎哟魏兄你怎么不打着我点儿我淋坏了可是要花你的钱治病的我说这雨也太大了嗯魏兄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嬴政回身不可察觉地挡了张良一下,“你先和韩非先生去休息。”

韩非道“正要回府,就不叨扰魏公子了。”

“那什么,我送送你”张良吞吞吐吐道,“顺便回相府看看。”

嬴政知道他是去看相国张平,就让车夫送他们两个回去。

等马车远去,拐角处已经不见了赵政的身影,嬴政撑着伞大步走了过去。

刚转过巷口,就看见赵政站在一丛树影下。两面是高墙,地上铺着青石板,一眼还能望到尽头的河道。大雨将赵政的身影冲刷得清减而朦胧,眼底也晕开了一层浅淡的水色。他孩子气道“寡人不开心。”

嬴政失笑,连谦称都用上了,看来是真的不开心。他道“怎么了”

赵政抬了抬眼,眼睫沾了水汽,失落道“先生不会明白的。”

那嬴政也没有办法了,哄人真不是他的强项。他道“那怎么才能开心,我的大王”

“”赵政犹豫了一下,“那,那先生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嬴政“怎么才能开心”

赵政沉默。

嬴政明白了“我的大王”

赵政的眼睛亮了一下。

嬴政忍住了笑意,“喜欢听这句”

“”赵政沉默半晌。

嬴政已然明白赵政的心思,他太了解这家伙的脾气了。

他不禁笑道“那要不要回去换身衣服,我的大王”

“”赵政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摆被雨淋湿了,但想起韩非和张良可能在先生那里,又拒绝了“不去。”

“哦。”嬴政低着头踢了踢青砖里冒出来的一朵小白花,“大王真的不去”

赵政默不作声。

嬴政叹息一声“我还给大王准备了点心和新郑的衣服,大王不来,那就送给张良好了。”

赵政立刻抬起头来,强势道“不许。”

嬴政“嗯”

赵政一把抓住嬴政的手,拉着他往巷子外走,刚要右拐,直接被嬴政拽住“走错了我的大王,是这边。”

出了巷口,嬴政直接把赵政拖回了自己的住处。赵政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嬴政给他准备的干净的衣服。

这是新郑的风格,紧袖长袍去了外氅,非常普通的胡式的蓝衣,但是穿在赵政身上就一下子好看起来了。

“先生知道我的尺寸”这衣服是根据他的身量做的,一穿上就知道。赵政整理着袖口,心里的郁闷消减许多。

“找少府问过。”嬴政端着茶,却是没喝,一瞬不瞬地看着赵政。

赵政穿这身衣服,和穿秦王的礼服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赵政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垂首正了正颈后的衣领,一顿,抬头道“韩非和张良不在”

嬴政将茶盏送到唇边“都回去了。”

他将桌上的糕点推到了赵政面前“新郑的点心不错,你尝尝。”

赵政对这个不感兴趣,但是先生一番美意不能拒绝,他拿起来尝了一口,一顿,又吃了一口。

过了一会儿,一整碟儿点心都被他吃完了。

嬴政头一次见他吃东西这么不矜持,默默把手里的茶给了他“你路上没用膳”

赵政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像仓鼠一样看着他。安静片刻后,他一下子转过身去,把糕点就着茶水囫囵咽了,才转回身来,拿手帕擦了擦嘴,矜持道“嗯,等得太久,有点饿。”

然后打了个嗝。

嬴政“”

赵政“”

嬴政觉得赵政这样子莫名有点可爱,他忍不住又拿了一碟糕点出来,“还吃吗”

看他吃东西居然很满足是怎么回事

赵政看着那各式各样的精致糕点,抿了抿唇,最终向恶势力低头。

这次他细嚼慢咽,吃得非常矜持。

嬴政就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吃,他发现赵政从手指到嘴唇都可爱得不行,连带着那些沾在他嘴上的糕点渣都可爱了起来。

眼见赵政又吃完了一碟,嬴政又拿出另一份赵政没吃过的点心,有点期待地看着他“还吃吗”

赵政“”

先生你在喂猪吗

“不吃了那就收”

“先生。”赵政拦住起身的嬴政,把碟子从他手里夺过来,拿了一块水晶糕,若无其事地继续吃。

嬴政将手臂叠在案上,满足地看着他“大王什么时候回去”

赵政慢吞吞地吃着“我骗他们说斋戒十天,去掉路程耽误的时间,在这里只能待六天。”

六天很长了,嬴政听完就开始想怎么打发张良。韩非没事,没有张良撺掇他不会主动过来,重点还是张良,这小子太皮了,又猴精,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

“魏兄开门啊”

“”

要不是觉得毁形象,嬴政真的想翻张良个白眼。

赵政眯着眼往窗外看了眼,“我去寝室,先生见他吧。”

他说着转身往寝室走,没几步又忽然折了回来,把桌子上的点心拿走了。

“魏兄”一开门,张良就把一沓药包怼到了嬴政面前,“你的药吃完了,我刚给你去抓的”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