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六(1 / 1)

加入书签

康熙凛冽的目光淡漠地掠过阶下的每个人,无声的威仪笼罩在这片刻前还觥筹交错、把酒言欢的大殿之内,萨都剌和阿爸都不由被逼仄地低下头去。

大殿上安静得可怕,悄然之中人们才意识到,殿外不知何时竟已刮起了急风,呼啦啦摇着那四野的漫山松林,隐似江涛拍岸,欲静却不止。

康熙将胳膊支在金漆宝座的扶手上,左手两指慢慢转着右拇指上的一只翡翠扳指。半晌,轻咳一声,向魏珠道“去将朕的纸笔拿来。”那魏珠是御前正蒙宠信之人,自然颇识主子心意,也不用小太监,亲自跑着取来了文房四宝,另设出几案,安置妥当。

康熙起身负了手走到案前,默了一会儿,向萨都剌和阿爸道“朕昔日出喜峰口行围之时,发现此地灵囿自成,泉清峰秀,因此自康熙四十二年开始造了这热河行宫,以作省方驻跸之用。但三年前建成之后,反复思忖,却总不能得一好名命之。可巧今日你二人在此,莫若就帮朕解了这个难题吧”

萨都剌和阿爸都是一愣,互看了一眼,全未猜透康熙此意何为。其余人等也皆面面相觑,也有一两个心热性急、要搏皇帝青睐的,跃跃着向前踏了几步企图邀幸。

我紧攥着手,焦灼地望着阿爸,只觉后心一片冰凉。

阿爸凝神沉思,静立不语,我在身后看着他略显花白的发辫搭在背上随着粗重的呼吸起伏,眼眶一热,就要流下泪来,却发现人群中的十三阿哥在冲我微不可见地缓缓摇了一下头,心中一惊,急忙忍住。

萨都剌抓耳挠腮憋紫了脸,这怡情悦性的题咏之事本就不是这些蒙古王公所擅长,此刻皇上临时问起,更是才思枯竭。呆了许久,额角已然带汗,只得答道“皇上来此地,本为避暑狩猎,这园内又这般凉爽宜人,不如就叫个避暑山庄好了。”

康熙笑着点了点头,又向阿爸道“你这半天不出声,可是得了佳句”

阿爸躬身道“回皇上,奴才愚钝,只方才觉得殿外风声过耳,万壑松涛,让人颇有酣畅淋漓、豪气蓬发之感。奴才妄言,皇上肇建此离

宫,绝非为一己之豫游,盖为贻万世之缔构,奴才敬上大化二字以为宫名,不知当否。”

康熙仰头踱开数步,停在一只甪端之前,用手轻拍了兽头,道“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大化虽是巧思,但若论起来,还是萨都剌你这题款古拙大方些。”

说罢,疾步走回案边,运笔蘸墨,在纸上立时书了“避暑山庄”四个雄浑遒劲的大字出来。搁下笔,平视着萨都剌淡然道“宗人府曾向朕报过右翼前锋营统领穆尔保之长女已值婚龄,本也是宗室之女,想来也不辱没了你家,朕现下就把她指给你的次子为正室如何”

萨都剌早已汗透衣背,刚蒙康熙青眼抬举用了题款,此时又给赐婚,哪还敢造次挑剔,慌乱跪倒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康熙也不再看萨都剌,自去检视方才所写之字。

筵宴回来后的次日,阿爸即扈从圣驾入围而去,我执意不肯相跟,只和慧心留在热河等候。

其时秋意飒飒,天时已颇显寒凉。庚寅这日傍晚,慧心忽然来说,十三阿哥令人传话,要来瞧我。我大感意外,之前两人从未说过话,竟不知他此来是作什么。

正在思量,十三阿哥已挑帘而入,穿了一身元青箭袖,愈加衬得身形瘦削,只是眉目澄澈,一见我即微笑示好。

我忙福身拜道“永宁见过十三爷。”随即又一拜,道“多谢十三爷那日提点之恩。”

胤祥略略点头,道“果然聪明。”说着向慧心转眸一看,慧心被他瞧得面泛红晕,继而领悟,忙道“十三爷宽坐,奴婢此来带了新焙的上好砖茶,这就去烹了给您尝鲜。”却退而出,只留我二人在屋内。

胤祥走到椅前撩袍坐下,看着我的眼睛,含笑道“我知道你不肯随围,必是为了那一日的事心中不乐。”压低些声,又道“其实你当日大可放心,你阿爸膝下无子,人尽皆知,皇阿玛怎会任由扎萨克图部打这如意算盘呢”

我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并非全为了自己。”抬眼回看住胤祥道“十三爷,我听人说那萨都剌次子暴虐残狠,可是也不是”

胤祥一怔,默了片刻,道“萨都剌长子羸弱多病,次子虽

庸鄙,但系嫡出,将来未必就不能承继汗位。”停了一会儿,续道“此事虽由你而起,但也未必不是那女孩自己的因果造化。”

我听他平静道来,无波无澜,忽然就有些说不上的灰心,垂目道“想不到这竟是造化。”

胤祥听言冷哼一声,旋即斥责我道“都是皇上的恩典,怎么不是造化”

说罢,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窗外隔湖正对着彼岸碧峰连绵,峰顶之上遥遥的便是伽蓝七堂,梵音禅影,彷如醍醐灌顶。

胤祥这时凭窗远眺,语调也渐放缓下来,道“昔年漠西准噶尔部噶尔丹叛乱,皇阿玛三次亲征方始平定,康熙三十六年战事甫停,皇阿玛即以我四姊姊遣嫁敦多布多尔济,同年又以你额娘遣嫁你阿爸,你道这是为何”

不待我答,又自道“结以亲谊,方可托以心腹,蒙古诸部骁勇,凡为姻亲者,遇有大征伐,无不倾心以兵相从、效力戎行,这便是从龙佐命,与国休戚。”

长叹一声,慢慢又走回我身边坐定,柔声道“你可知道,康熙四十一年时,四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为人设谋算计,曾坐事降爵。其时你额娘之父李元用官为左都御史,却也突然被山西巡抚噶礼弹劾,参他私书太原知府保举进士,皇阿玛最厌朋党,因此将你额娘之父革职论处,其兄弟子侄尽数远放福建,你额娘之父遭此重创,未几即逝,这便是同气连枝,一损俱损。”

伸出手来,极温柔地拉住我,轻拍了拍我手背,道“你我都是生来便在这局中的人,有些事原该是要早点儿想明白的。”

我默默无言,转头望向窗外,只见那远山佛寺之后,一轮残阳正映得漫天如血,夺目绚烂。

耳畔只听胤祥幽幽道“永宁,只怕皇阿玛这一次是要将你带回宫里去。”,,,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