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十六(2 / 2)
转头盯向红玉,慢慢道“字条到底是何人所书他又要你递的什么话来”
我浑身冰凉,心思却格外分明,正欲顿首作声,却听胤祥已大声道“儿子愿认,这奴才所挟
字纸正为儿子所写,儿子”
忽然,身边的慧心猛得跪蹭上前几步,伏地高声截道“皇上都是奴婢的错,请皇上杀了奴婢”
康熙一怔,大出意外,不由皱眉道“你”
慧心将头用力抵在那金砖地上,瘦弱的脊背轻轻发抖,依旧大声道“是奴婢痴心妄想,贪慕荣华,累及十三阿哥,一切事由格格并不知情”
八阿哥忽而笑了起来,语气却极是温和,道“你是谁家的奴才原本就不是宫里之人,若是无人授意,你何以认得皇子,他又写字条给你一个微贱之人作什么你可不要做欺君之言。”
慧心听了,反倒仰起头来,面带讥哂道“回八阿哥话,康熙五十年木兰秋狝之时,十三阿哥曾奉皇上谕旨迎我土谢图汗部来朝,十三阿哥之母也本出自我部,奴婢若说不识得十三阿哥,才真是欺君之言。”腮上忽泛起些红晕,道“奴婢仰慕十三阿哥,彼时一见倾心,又贪图皇子身份贵重,遂生非分之想,我蒙古女子便是如此,若是喜欢了谁,自然要对他纠缠不休。”眼波流转,偏头向胤祥一望,又道“十三阿哥早对奴婢厌恶至极,只碍于奴婢出身外家,故无奈之下方令人送来字条,实是为斥责奴婢,不可再用无用之心。”
八阿哥面庞之上一时阴晴不定,想了一想,犹不罢休,绕到红玉跟前,弯下腰蔼声道“你不要害怕,你说她的话可是真的么皇上所问之事,你可不能撒谎。”
我见他如此,心中反无挂碍,咯咯冷笑了两声,稽首向康熙端凝行了一礼,道“奴才今日虽在圣躬之前,但有一大不敬之言,皇上或以为辩白之词,亦不可不说”
垂眸只看着地上,道“盖闻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滨莫非皇臣,我土谢图汗部荒服之地,然世受隆恩,相为姻亲。倘今附从皇子为党,日后亦不过仍为一王而已,于我部何加哉奴才家世笃忠贞,今反获诬,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竟不知何人心计如此奸邪”
又再叩头,一字一字清晰道“奴才今日既已出此僭越之语,愿以一死,证十三阿哥清白,证我土谢图汗部万千生民清白,万乞皇上荃察,莫令
上位已损,而沉屈未申。”
红玉斜了眼角战战兢兢地瞟着我,却见一直没有作声的胤禟这时突转向她,森然开口道“人言勇者竭力,信者效忠,你本就奴仆之人,今既行差踏错,若再肆言攀指,当思己身,是拖累主子、牵连满门之罪。”
红玉身上一抖,怯怯地道“格格她”滞了片刻,快速扭开头道“格格并不知晓,此事全如慧心所言,只因奴婢之兄在十三阿哥府上听差,是以才由奴婢转递,十三阿哥的确字字句句皆是愠怒诘责之言。”话至最后,竟是摒了孱弱之气,语声渐渐倔强起来。
一语说完,稍怔了一忽,砰然磕头,又即凄然道“奴婢罪过,甘愿一人领受,只求皇上开恩,饶过奴婢全家老幼。”说罢,反手猛得一把从身侧侍卫腰间抽出佩刀,在颈上一勒,鲜血立即喷涌而出,溅射在屋内那朱红的漆柱上,又蜿蜒着淌下。
我惊呼出声,跌撞着扑了过去,哆嗦着用手托住红玉的头,只见她眼角含泪,呼吸已停,已是再也无法活转。红玉的血温热地黏在我的手上,又迅速地浸透了我的衣裳,哀痛绝望到无法呼吸,转头恶狠狠地瞪住胤禟。
我的手上从前沾过救人的血,而今天,却沾满了杀人的血。
胤禟只是仍看着我,忽远又近,残忍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才慢慢地漠然道“此事谁也不准去告诉王嫔,只说是失足落到湖里淹死了便可。”在场众人皆不敢违拗,俱都俯首应是。
我眼看着两个侍卫奔进来,抬起红玉软绵绵的尸体消失在门外,心里倏忽一惊,手上仓惶抓摸了几下,一把将慧心的手牢牢握住。
康熙道“胤祺、胤祥、永宁留在此处,其余人等退到屋外三丈,朕不传谕,谁也不准擅入。”
八阿哥欲言又止,七阿哥却赶忙弯腰应承,足上虽跛,却是硬撑着快步而行,当先领着众人退出门外,三阿哥颇有些悻悻,撇撇嘴角也即跟了出去。
一个个的身影在我身旁退尽,掌心中血的味道又甜又腥,已在指间逐渐板结凝固。我仍死命拉住慧心的手,任凭一个侍卫来掰,也是绝不肯松,只怕这一分开,与她便是生死永隔,再不
能相见。眼里的泪水不断地涌出,又苦又咸,直顺着唇角渍进嘴里。
慧心红着眼眶,使劲地向外抽着手,哀求道“格格,你放手,求你放手吧”
胤祺伸臂拼命扯住我,冰凉的手攥在我的腕子上,低声在我耳边急切地央求道“不要辜负她的苦心。”随即又扬起声音吼道“这样没心肝的奴才,你护她作什么还不放手皇阿玛自有圣裁”
我白着脸,直要虚脱一般,呆呆看着胤祺。怎么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好像认识又不认识
牛油风灯昏黄的光线,将屋内四人的身影直曳到角落的黑暗中。一只夜蛾扑着翅膀一下下撞在那灯罩上,跌下去,又扑起,终于翻转着钻入,渺小的影子却只挣扎了几下,便腾起一缕青烟,再无声息。
康熙步履缓重,走到胤祥面前,弯膝蹲下,那龙袍的下摆直拖在地上,蹭了斑斑尘埃。伸出青筋虬结的手扶在胤祥肩头,道“康熙四十五年,朕把你大妹妹嫁至翁牛特部,四十七年又把你小妹妹嫁至科尔沁部,送她们到塞外苦寒之地,离乡别井,再无归期,你可曾怨过朕么”
胤祥喉间哽咽,低头道“儿子从未怨过。”
康熙转过头看着我,眼神虚远,又道“朕将你从喀尔喀带出来,你可曾怨过朕么”
我只觉自己仿佛已是脆弱地不堪一击,方才硬撑住的一口气也在渐次消散,茫然道“永宁此身只如蝼蚁一般,微不足道,从不敢怨。”
康熙沉默良久,忽悲笑出声,怔怔道“十三格儿去了三年,十五格儿去了一年,她死的时候还没过十九岁生辰。一个在六月,一个在腊月康熙四十八年还没过完,朕就连着失去了两个女儿”捏在胤祥肩头的手抖得厉害,“你们说,朕的心是不是太也狠了”
胤祺深深地压下头去,不愿作答。
胤祥满眼悲意,仰面望向康熙,半晌,重重叩首道“皇阿玛曾言,帝王治天下,不专恃险阻,守国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悦则邦本得,边境自固。我朝施恩蒙古,并令归心,以其为屏藩防备朔方,保国家固若金瓯,无一伤缺。皇阿玛圣明洞见,儿子与妹妹们俱都明白”说
话之间,肩头却已离了康熙之手,只任他那么空落落地伸着。
康熙定定看了胤祥一会儿,慢慢立起身来,面容又复淡漠疏远,仿若刚才的一切都不曾真实存在过一般。
踱到胤祺身前,垂目道“老五,你是当真喜欢永宁么”胤祺忙点头道“儿子是真心实意,求皇阿玛成全”
我的头撕撕裂裂地疼痛,耳边嗡鸣成一片,却仍是听见康熙的声音在恍惚间传来“朕知道了,可是朕不能把她嫁给你。”
突然放松一般地失去了全身的力量,只有无边的黑暗将我迅速吞噬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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