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二十五(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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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媚的阳光透窗而入,交迭着年深日久的幽暗,似乎将挥之不去的药气也驱散了不少。或许是光线带来的鲜活气息,皇太后已比前一晚初见我时精神了些,不复神思涣散的样子,虽病容难退,倒是和从前一般的平和之态。

我磕过头,敛裙跪坐在她身前,皇太后手上无力,但仍是拉住我,目注着我道“我这回一病,好些事也糊涂了,可这些年搁你在外间,我却没一日忘了,皇上孝顺,知我心意,因此接你回来陪伴着我。”忽而一笑,指尖收紧,道“只是科尔沁看来却是再难回上一次了。”

我心内感伤,回握住她手,微笑道“皇太后福泽无边,哪里就说这话。”目光自那地藏菩萨像上掠过,毫不停留,又道“奴才这几年日日都在诚心祈告,为皇上和皇太后祝厘,皇上抚育万方,天下自有升恒之庆,您千岁春秋,奴才伺候您的日子还长着呢。”

皇太后含笑道“和宜妃一样嘴甜,只来哄我。”

我也笑道“回头还要和宫里各位娘娘们请安去。”

皇太后点点头,叹了口气,道“这几年间,家事国事俱累,八阿哥如今仍是病在西郊的园子里,边陲亦不安稳,皇上操劳,宵旰忧殚,后宫之中,惠妃不必再提

,荣妃不谙人情世故,凡事倒是全靠德妃、宜妃在担待。”

正说话间,却看叠云捧了药盏进来,举止较之前已历练地沉稳许多,见了我只眨眼浅浅一笑,曲膝道“回皇太后,药好了,您趁热喝了吧。”

皇太后摇头道“不过又换过孙之鼎的药罢了。”

我不待乌嬷嬷动手,忙起身接过,拿起银匙试了一口,又换过另一把撇了浮沫,端到皇太后跟前,笑道“奴才伺候您。”皇太后看我一眼,撑身挥了挥手,叠云便和乌嬷嬷弓腰退出内室。

就着我手中羹匙喝了几口,皇太后道“当年我本已应承你家,是要为你指一门婚事的。”眼皮低垂,咳了几声,又道“不过皇上心中应是已给你有了安排,虽未向我明言,但想来原该也是错不了的。”

我微微一笑,低头道“奴才听说地藏菩萨有度尽罪苦六道的大愿,心生故则种种法生,法生故则种种心生。永宁自病后,已吃长素,更感念这世间生灭不停,却实是如镜中像,无去无来。因此已发过愿心,以求解脱,此上种种不再多想。”

皇太后面上一怔,默想片刻,不由道“苦恼众生,我如今也只盼解脱二字而已。”

我又舀了勺药汁,手上银匙擦磨得锃亮,寒光闪闪,隐隐反出身后有人影晃动,我目不旁视,将药继续递到皇太后口边,叹息道“您在病中,永宁已是日夜不安忐忑,今早听说皇上过几日会移驾西郊畅春园,奴才本是不该胡说,但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万金之体,亦该当万万保重才是”

话未说完,便听身后人已朗声道“给皇额娘请安”

我赶忙站起来,避立一侧,福身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康熙道“起来吧。”走到皇太后榻边坐下,道“皇额娘今日觉得好些么”又伸手示意我递过药来,亲手喂给皇太后。

皇太后一气喝干了汤药,欠身向上靠起些,面色柔和,道“好些,你政事繁忙,不要太过挂心我才是。”

我噙了丝笑,余光之中却已感受到另有两人正一惊一怒地瞪视着我,也不去回看,只温顺地垂首侍立。

四阿哥与胤禟这时都趋到皇太后跟前

,一齐叩头请过安,在一旁站定。

康熙帮皇太后掖好被角,笑道“现下天气已渐转凉,畅春园中那些教士送与老九的洋荷花倒开得正是时候,此花花性喜寒,甚是稀罕难养,皇额娘不如和儿子一起去暂住些时日,说不定身上反会更好些,皇额娘说可好么”

皇太后想了想,道“也好,我病状不愈,此去也不必惊动太多,小住一些时日就可。”

康熙沉吟道“依儿子看,诸凡宜忌之处,亦是必当忌之的好。”转头对四阿哥道“你如今和十四阿哥在料理老八病务,朕方才想到,老八养病的园子恰在畅春园左近,恐有所冲犯,倒与皇太后颐养不宜。”

四阿哥面露难色,只垂手道“皇阿玛。”

康熙思量片刻,淡淡道“传旨,将八阿哥移回家中之处。”

四阿哥忙跪地道“皇阿玛,八弟如今病沉,太医已嘱咐若再有起居失常,寒温不适,皆会于病不利啊”

我暗自瞥看,四阿哥忧忡之情甚重,双手支地伏跪,显是不愿领了这道旨意。顺着他的袍角看下去,那块沁红的白玉佛头正坠在他腰间,油润如脂,心头不觉浮过“以静为用,是以永年”八字来,这绵里之针,藏巧于拙,只怕更是尖利透骨。

康熙哼了一声,道“你要推诿朕躬么”

“儿子不敢。”四阿哥又磕一头,却迟疑着不肯应下。

片刻沉默,只听胤禟冷冷道“八哥今如此病重,若往家中,万有不测,谁即承当”语声不高,却难抑愤激戾气,一时之间,屋中人等不禁皆朝他看去,康熙转头道“你质问朕么”

“老九,还不住口”皇太后急喝一声,想要挣扎起身,却是一歪,险些跌下床榻来。我忙伸臂一把扶住她,回头望住胤禟。

胤禟却始终没向我看上分毫,背脊瘦硬,昂然而立,竟是殊无半丝惧色。

康熙面色凛严,口唇青白。四阿哥与我目光一接,即刻移开,膝行到康熙足边,挡在胤禟身前,磕头道“皇阿玛息怒,儿子接旨”

胤禟闭目冷笑,睁开眼来,半晌,跟着慢慢跪倒,面容虚寂僵直。

康熙挽过皇太后臂膀,道“皇额娘保重。”似有乏意,向我

摆摆手道“都跪安吧。”

我低头应是,四阿哥和胤禟也再叩首应了声“嗻”,三人前后默然退出。

我随二人走至宁寿门外,四阿哥对胤禟道“九弟先回,我还要去永和宫中问安。”胤禟略一颔首“四哥自便。”四阿哥“嗯”了一声,又与我稍点了点头,便即离去。

我舒了口气,反身盯着胤禟双目道“九爷方才为什么不敢瞧我”

胤禟冷笑道“你这么做,果然比害我更狠上百倍”

我笑道“不为恶报,自然不堕地狱。”

颏下一疼,竟已被胤禟用力捏住,那一双眼内痛意蚀骨,凑近我唇边,极轻声道“你以为大家都不知你心意么你以为我不看你,当真是我不敢么”

恰在这时,只听一声且惊且喜的招唤,忽自身后响起“永宁”

胤禟不动声色地放下手,半弓了身子,朝来人方向迎上半步,道“额娘,五哥。”

我忙回过头去,只见宜妃正伫足立在宁寿门畔,云髻堆翠,姿容丰润,伸手搭了延禧宫首领太监张起用的胳膊。身侧一人跟随,朝服未去,正是胤祺,此时见了我与胤禟,将头别开些许,脸上只淡淡的,眉间却隐结愁虑。

还未等我请下安去,宜妃已松了张起用胳膊,快步走到面前一把揽起我,拉住我手,喜道“永宁,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我竟不知道”

我见她喜出望外的样子透着说不出的热络,也不禁笑道“昨日晚间才回来的,方才还和皇太后说起要去您那里请安,可巧便遇上了。”

宜妃笑撇着嘴,薄嗔道“皇上现下做事可是越发蹊跷了,接你回来本就是好事,作什么倒要瞒着我们这些人了”眼神在胤祺面上一扫,笑意更浓,道“回头再和你说话去,这会儿得先去皇太后跟前请安。”

我微笑道“娘娘来得恰好,皇上正在呢。”

宜妃“哦”了一声,并未接言细问,鬓边簪环摇动,抬手仔细抿了抿,对胤祺道“咱们先进去吧。”

我和胤禟俱都弯腰相送,眼看宜妃与胤祺拐进宫内,才直起身来,我侧目看向胤禟,却见他直勾勾盯住二人背影,神色莫名变幻,竟是颇为叵测阴森。

背上一凉,周身生寒,只觉他的形容之间让人悚然而栗,直想要赶紧离开他才是,不由退了两步,刚要走开,胤禟却忽然转头,低声道“你可要时刻记得,千万不可轻信他人。”

我一怔,立时停步,胤禟又道“可记得了么”

我听他语气迫人,想要出声反驳,却又胸口壅塞,好似全然不能抗拒一般。胤禟叹了口气,走到我面前,轻轻扳住我脖颈,拇指抚过我的脸颊,道“就算你骗了这世上千万的人,这世上千万的人也骗了你,我再不会如此。”一时面上竟又是温柔,又是伤悲,“若有那一天,便教你立时死在我的眼前。”

我呆了一呆,随即豁然明白,心中大恸,凄哀难言,却偏又生出丝丝缠绵喜意,悲辛交替,不可名状。

胤禟静静望我片晌,继而俯身贴近我道“你可懂么”不错眼珠地盯着我,可内里的疼惜之意却渐渐冷却破碎,柔情消散,伸臂将我推远,双手交背,漠然道“你这辈子,终究还是不要懂的好。”

熏风扑面而过,只让人唇焦口燥,心神皆迷。这世上,最珍贵的并不是自己的性命,有一种东西,原本就与心智计虑无关,更在生死度外,可怎奈,多懂一分却要多痛上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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