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四十(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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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顺着宫内的甬路慢慢往回走去,凄凄暮风,顷耳希声,却愈发浸凉冰冷,不由伸手握紧了领口。

雍正自发送过康熙灵柩后,便一改旧制,将寝宫设在了养心殿,离咸若馆并不甚远。

穿过养心门便已能看见那檐脊上层层复叠的琉璃黄瓦,默立了一会儿,才向内走了进去。一时便有值所里的近侍太监过了来相问,俱是并不熟悉的面孔,但十分客气,竟似是认得我,打千道“奴才请格格安”

我道“劳烦公公禀报,说永宁求见皇上。”

当先的一名太监踟躇了一番,道“皇上现下正在西配殿佛堂里作今天的功课呢。”

我想了想,道“那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那太监面有难色,道“格格不如还是先回吧,只怕皇上今日不会传见谁了。”

我哼了一声,心下已经明白过来,道“可是皇上交代你们拦着我的吧”

那名太监面色大窘,我也不再理他,绕过他径直走到西配殿前,跪在石阶下朗声道“奴才博尔济吉特永宁叩见皇上”

那些近侍太监见了,急得不行,可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只得陪站在一边,不敢作声。

阶下冰雪虽清得干净,但跪不到一刻,透骨的寒痛已一丝丝钻了上来,我冻得身子阵阵发飘,却咬牙挺住,一动不动。只听见那配殿之内的木鱼敲击声一下下传来,不急不徐,空远虚渺。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那配殿门上指厚的江山万代帘子一掀,一人缓缓走了出来,摆手挥退了旁边的一干太监,静默了一会儿,对我道“黄金家族后裔的骨脉里流着的是成吉思汗的血,万里草原之上马刀霍霍,铁蹄铮铮,所向披靡。永宁,你从前却从未这样称呼过自己,今日为何要这样”

我仰头看着他,冷冷笑道“怡王爷您的身上也有一半同样的血,永远无法更改,这便是长生天的赐予。”

允祥目中忧戚,半晌方道“进来吧。”

我抵着地面艰难地立起身来,麻痹地感觉从膝头迅速漫到脚踝,不由晃了一晃,刚要挣扎着迈步,面前已伸过一只手来,正是允祥,叹道“还是我扶着

你吧。”停了一忽,低低道“永宁,你如今还会信赖我么”

我心头酸绞,却无法答他,默然片刻,伸出手交在他掌内,道“十三爷,进去吧。”

允祥紧攥住我手,并肩与我走进屋去。西配殿房舍矮小,原本并无用途,此际遵旨新改作了佛堂,增添了供案佛龛,更显狭窄,唵叭香浓郁的气息充斥流转在空气中,隐隐还有些许梁木间挥发出的新鲜油气。雍正盘膝坐在一张铺了天马皮的宽大禅椅上,手中正掐捻着一挂十八子,依旧闭目打坐着,并不理会我。

允祥也不言语,松了手走到窗下的桌边倒了热茶出来,恭敬地在雍正身边的小几上搁好,才退行到一旁的另一把椅上坐下。

我低头跪地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良久也不闻雍正之声,半天,他方睁了眼收起念珠,端起茶来饮了一口,道“永宁,你若是想要朕收回旨意,朕明白地告诉你,不可能”

我笑了笑,道“皇上为何如此行事,永宁尽都了然,怎会蠢钝到妄违圣意奴才求的并非此事。”

雍正略感意外,面上竟又似生出些希望似的,道“那你是为了什么来见朕”

我伏下身定定道“奴才求皇上,准奴才去西宁。”

允祥脸色立时白了,厉声斥责道“永宁你这是作什么疯了不成”

雍正眼中直欲喷出火来,半晌才克制着指住我道“你为什么竟对他这样死心塌地你不要忘了,你是先帝亲口指给了老十三的”

我稳了稳心神,微笑道“皇上今日问奴才的话,奴才自己也曾问过自己,他究竟有什么好可却是半点也说不上来。只是,却想起从前在书上看来的一个故事。”不待雍正说话,自顾讲了下去“很久以前,有个小女孩因为母亲死了,便和哥哥相携去投靠那从未见过面的父亲。一路之上,哥哥对她千依百顺,极尽照顾,她想要什么,都会告诉哥哥,看到路边的糖人儿喜欢,也跟哥哥来要。可他们穷苦没钱买不起,那哥哥就半夜去偷来给妹妹。小女孩得了那糖人儿,高兴地舍不得吃,只举在手里,可太阳晒着晒着,那糖人儿就化没了,小女孩伤心大哭,哥哥就哄着

答应以后一定再找个更好的给她。可是,从此再也没有找到那个样子的后来,哥哥终于买了比原来那个更大更好的糖人儿给妹妹,可妹妹却丢在地上,哭得更加伤心,说什么也不肯要了”

“我原来看时,常常恼那个小女孩不肯体恤哥哥,又笑话她孩子心性,一个糖人儿,有什么稀罕,有了新的更大的不是更好么”顿了顿,对着雍正笑道“皇上,奴才的故事很好笑吧”

雍正没有答话,抿了薄薄的嘴唇,低了头不再看我,只反复摆弄着手中的瓷盖碗。允祥皱了眉头,袖了手静默端坐,整个屋子里只听闻“当当”的清脆瓷器敲击声。

我心中主意已定,也不着急,坦然地承受着这诡异的气氛。

半晌,雍正方抬起头来,将手中的盖碗重重地顿在桌上,一丝怅色稍纵即逝,冷声道“永宁,朕绝不会成全了允禟”

“皇上”我膝行了两步,“永宁脾气执拗,允禟允禟他便是永宁的第一个糖人儿,永宁和那女孩一样,喜欢了第一个,就不会再喜欢第二个了”我强抑了愈滴未滴的眼泪,“皇上,永宁不求皇上成全了他,只求皇上成全了永宁”一气说完,膝下漂浮,竟是再也撑不住,伸手摸了摸腮上,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滚落下来。

雍正浑身颤抖,手指紧紧捏在桌角,手背上青筋暴突,胸口只不停起伏。突得站了起来,冷笑道“好好你好”连说了几个好字,却再也说不下去,转身疾走而出,再不回头看我。

我委顿于地,只觉哀痛彻骨。我在这个世界,十年困顿,耗尽心力,直到今时今日,我再也不能放开他了。

允祥探究地在我身旁蹲下,用悲悯的目光看了我道“永宁,我早说过,有些事只怕你并未真正明白,可那时,倒也好不明白,便不会有其他的选择。而今知道了,却恐未必是你之幸”长叹一声,又道“现下大局始定之际,皇兄如此对待九哥,一则罚他结党营私、诡谲阴邪,另一则未尝不是深恨你与他用情之深。”

允祥说完,立起身来,目视了殿外,自言自语讪笑道“老九,哼,老九,你有什么好

永宁,她竟连我们都不要了。”轻拍了拍我的头,一径离开,袍风徐徐荡到了我的脸上。

空寂阴暗的西配殿内,只余我一人跪坐在地。

一连数日,我都被扣在咸若馆中,虽不是明示的关住,可整个慈宁花园与慈荫楼皆是人影暗伏,稍越一步也是不能。

我从养心殿回来后,便再不肯吃一口东西,慧心每日端了饭菜来,又原样端了下去,她只是无声饮泣,并不出言劝我,我想,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能够明白我,便只是她了。

这日已是乙卯,我闭目静静倚坐在窗前,虚软得只如一片轻羽,若是就此随风散去,再不见来日,也未尝不好。

忽听耳畔有人轻声道“连命也不要了么”

我凝眸看去,却是允祺站在面前,眼中满是疼惜哀怜,这时蹲下身握起我手焐住,道“你这条命竟及不上他那条命么”

我默了片刻,道“这房前屋后俱是皇上布下的人,五爷你如何进来的”

允祺闻言一怔,别开些脸,才道“是皇上叫我来看你”随即又慢慢道“延信已接管了十四弟的大将军印敕,西路军务诸事现在尽由年羹尧与他同掌;三哥门下的陈梦雷以招摇无忌,不法甚多连同其子和门生都已发往了边外;十弟和三哥的世子弘晟一并被遣去喀尔喀护送灵龛;十六弟却承袭了庄亲王爵,十七弟晋了果郡王”一口气哽咽住,悲声道“永宁,四哥他就是个恩仇必报的性子下一个会是谁会是谁我额娘宫里的太监张起用昨日以违禁买卖的口实已被解送土儿鲁了,他还会拿谁来开刀”

倒头伏在我膝上紧抱住我泣不成声,我轻轻抚过他的肩头,半晌,柔声道“五爷,我这会儿肚子饿了。”

允祺仰头呆了呆,既而喜道“我这就吩咐他们弄吃的给你”

我望着他嫣然道“五爷,我想吃前门外边苑香斋的桂花糕,好不好”

允祺喜动于色,连声道“好好我这就去”起身几步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又回头道“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展颜笑道“好。”

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忍住的泪水终于大滴大滴

落下,胡乱抹去,起身走到床边,从枕下摸出那把多年来一直带在身边的小银刀揣入怀内,脚下软颤发绊,但仍快步朝外走去。

岂知刚走出揽胜门,便见那边一株金松下正有一人负手而立,面上若喜若悲,却是允祺去而复返,见了我,摇头恻然笑道“我可又上了你的当了。”

我胸口一疼,不禁止住脚步,潸然道“五爷我与他,倘茕然一孤,必不独生。”

允祺慢慢走到我身前,笑看着我道“永宁,你说什么我都信,就像从前在草原上一样,哪怕明知你会骗我,我都愿意相信。”笑着笑着,眼里却落下泪来。

良久,伸指替我擦去颊上泪珠,道“我送你过去。”说罢拉起我手径向养心殿沿路走去。

转过慈荫楼,便见路边十数名执守太监已堵了过来,为首的一个哈腰笑道“奴才请恒王爷安请格格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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