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四十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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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可以不再理会,以为可以都忘了,谁知,原来还是不能”

允禟面上波澜不兴,窗外照进来的光线逐渐的黯淡成了青灰色,稀冷蒙翳,涔涔生寒,良久,他终于慢慢开口道“这封信送来,老四焉有不知。只怕过不了多久,他的人也要到了吧”

心内浮沉,似乎已经窒息到无法呼吸,可眼窝里却流不出一滴泪水,惟有抱着他,抱着他不能放开,低声嚅嗫道“生死悠悠无定止,于诸荣辱何忧喜”

允禟默了一忽,道“你为什么不出言劝我,不和我要求远避逃走”

我将脸颊贴上他胸口,那怀抱里是我熟悉而依恋的味道,微微笑着,柔声轻语道“允禟,我想要个孩子,你和我的孩子。”

雍正四年的新年过得极是热闹,允禟特意不远千里叫人从湖南买了大批的花炮来,每个人似乎都很开心,都在极力地想要沉浸在这些快乐里。

漫天烟花盛放,金红璀璨,在夜幕中绚烂散落如火树银花一般,苍穹无限之下,允禟笑携了我手凭栏而立,两人都

是晏然自若。

正月十五我早早便起来亲手煮了糯米芝麻汤圆,才去唤醒了允禟。他心情仿佛极好,让慧心盛了满碗来,大口吃了,又叫着再添,我只是笑看着他,捻了帕子帮他拭去唇上些微沁出的细密汗珠。

忽听见一径靴声杂沓走近,随即是佟保在门外肃声秉道“主子,京里的人来了。”声音虽强自压抑,可我还是听得出来,他是再紧张不过。

允禟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偏头对我道“等到今年我过生辰,你还做这汤圆给我吃好么咱们可要总这么团团圆圆的。”说罢一笑,才又垂眸从容地问佟保道“来的是谁”

佟保忙应道“是都统楚宗大人和侍卫胡什礼大人,奉了皇上手谕,现在迎门外相候。”

我心中激荡,允禟却是不急不徐,仍将那碗中汤圆一颗颗吃尽方站起身来。慧心已捧了冠服来,我接过来仔细帮他穿了,指尖划过衣袍那凉冷的石青缎料,不觉瑟瑟发抖,急忙双手交互紧捏着握住,却只抖得更加厉害。

允禟似是未觉,走到门口,转头笑道“丫头,等着我”返身而去,青狐帽顶上的红宝石依旧深红如血,直灼入肺腑。

我慢慢端起案头一盏热茶,直到一口口喝尽,才压止住胃内那阵阵翻涌上喉的恶心。静静地转过身,对慧心道“去叫毛太将九爷书房里素日放着的那只红木小箱子拿来。”

慧心答应着去了,不多时便带着毛太捧了一只面阔尺余的百宝嵌红木小箱子来,小心翼翼在桌上搁了,垂手站在一边。

我起身走到桌旁,立了片刻,从袖内摸了枚镏金小钥匙出来,又对慧心道“把火盆笼上。”

慧心已经略有些明白过来,不由迟疑地拿眼睛向毛太一瞧,毛太心思灵透,也即省悟,忙急声道“格格,这可使不得啊九爷要是怪下来,奴才只怕没有两个脑袋担待啊”

我并不作声,将那钥匙伸到锁内转了两转,“卡嗒”一响,已把箱子打开,转头叹息一声,道“我无一事不是为了你主子好,只望能够九爷若恼,与你并无干系。”

毛太低头想了一想,顿足“嗳”了一声,即去外间搬了火盆,又取了炭火笼

上。与慧心相对一看,都是心领神会,前后弓身退出屋去。

我闭目站了一会儿,才把那箱内厚厚一叠奏折信札全数捡出,那些信摺或是黄绫裱面,或是素纸折就,累年积存,许多纸页边缘都已转作了深黄。当下就着火盆,也不打开,只一封封丢入盆内,纸本易燃,一触热焰,立时烘烘地着起来,一线火舌灼烈地蔓延烧去,黑色的粉末儿四散着飞开,带着灰烬特有的味道那是仿若一切就此消失再也不复存在了的味道。

怔怔看着那些信札悉化烟灭,忽听身后有人道“你何苦为我至此。”

未及回头,肩头已被他揽住,原来正是允禟,并无表情地望着那些烧尽的信札,淡淡道“老四著楚宗和胡什礼来,是令我二月末到京。这里面的事原本便都是我做的,老四若与我易地而处,只怕手段狠厉并不会在我之下。你我心中都明白不过,又何必怕这些东西落到老四手里呢”顿了一息,“你又何必还存着点滴希望呢”

我将头抵在他怀内,心下恻然,可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允禟语气平缓,道“今日接了这道旨之后,来日查抄等事必不可免。丫头,我从前也说过,你总是这般,心中似乎什么都知道,可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眼泪终于夺眶滑落,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只是紧紧拥住他,喃喃道“其实我永远无法知道的那个,恰恰便是自己的命运”

允禟的手指穿过我的长发一分分抚下去,柔顺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尖,仿如破开的黑缎一般,“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他低吟着轻笑起来,松开了手,道“老十三今早遣了色克图来,和楚宗他们一明一暗几乎是同时到的,想是知晓圣旨后昼夜快马兼程赶来的。”

语声平和,唇角是浅浅的温柔的笑,却不看我,只道“跟他走吧,老十三必然能够保住你平安。”

我静默片刻,忽而一笑,偏头看住他道“九爷,我来了西宁这许久,可却从未去看过青海湖。我听说那湖水澄碧接天,浩瀚无边,只须在那湖畔片刻,也会叫人一世忘忧。你陪我去瞧瞧好不好”

允禟微一怔忡,眉间结虑,我平静地道

“皇上心中哪有一件事不明白他要做的,早就计较了这些年了,他又怎会真的教你回到京城。”笑生双靥,靠在他肩头,道“你又何必要瞒着我去信央求十三爷,让他接我回京呢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你回不去,我也再不会回去了,我和孩子都不会回去。”

握起他手轻按在小腹上,“九爷,这一次,我想要留住她我们的孩子。”

眼前慢慢湿润着模糊起来,缕缕晴丝如金,是西北难得的冬日艳阳,闪耀着晒在我们膝头足边,暖意融融,时间也好象凝滞着隔膜在了极远之外似的,只这一瞬间,竟也让人觉得,这似乎就是一生了,再也不会有走到尽头的那一日。

分明已是严寒料峭,可阳光却是好到不真实一般。次晨起来,允禟和我牵了马匹,叮嘱过府中慧心人等,便拟出门西行。

岂知才刚出了正门,早有数十兵士围拢过来,虽向日府外也有兵丁暗伏监视,但今日这些却个个面孔陌生,又皆着了一色明黄的职任褂子。我一瞧之下,已知这内外原来是都换过了京中来的御前侍卫。

允禟却是目不旁视,拢了辔头就要抱我上马。我略一犹豫,只听一人高声道“贝子爷这是要去哪里”话音未落,说话那人已分开众人走到我与允禟身前,身侧还另有一人相随,浓须鹰目,虎虎有威,正是从前的阿兴嘎,而今的胡什礼。

说话那人颏下微髯,身材魁伟,举止间显见并不十分恭谨,只大喇喇一抱拳施礼即罢,胡什礼却是极郑重地叩首请了安。那人眼梢朝胡什礼一扫,向着允禟堆笑道“九爷这是要去哪里怎么也未曾知会下官一声”

允禟面容冰凉阴沉,向我看了一眼,神色却渐转平淡下来,对那人道“返京前我要去青海湖走一趟,距此不远,三日内必会回来。”微微一笑,盯着那人寒声又道“你只管放心就是。”

那人眼内闪转,还未启声应对,却听胡什礼呵呵冷笑,踏上几步道“九爷恕奴才僭越,皇上圣旨已下,九爷自当即刻随奴才们动身回京复命,难不成竟要置圣命于不顾么”

我已揣知先前那人便是楚宗,这时却听胡什礼如此说话,不禁也

是冷笑出声,侧目向胡什礼瞥道“大人久违。”将他上下一打量,讥讪道“原来大人已升做了一品侍卫,怪不得与往日威势又自不同竟再不复当年了”

胡什礼不敢触我眸光,脸上青红交浮,羞怒不已,梗了半晌,硬声道“皇上圣明厚德,奴才仰承殊仁任用之奇恩温纶,荷恩高厚,如天似地,奴才惟亦舍身报效,一心竭尽愚诚”挥手朝后一摆,一干侍卫齐应了声“嗻”,虽不逼近,却也将我与允禟团团围在垓心。

胡什礼面冷似铁,昂头对我冷笑道“奴才劝格格一句,格格与九爷实则并无半点名份,何苦偏为这不贞不节之事执迷不悟,徒留哂笑”

我尚未作声,允禟已走近胡什礼面前,眯眼森然笑道“你方才说得什么皇上调教出的奴才可愈发有本事了。”他是帝胄皇裔,自幼尊贵无伦,神色间自然而然便带颐指之气,凛然摄人,虽只平平常常斜睨发话,本围作一圈的侍卫却均是不觉垂首瑟缩,退避开来。

我知他越是怒极反越是不辨形色、沉凝如冰,不由举步也走到他近旁。那楚宗老谋深算,这时察言判行,忙见机道“哎,九爷在西宁数年,此番回京前想必总有事需要料理,既然九爷欲西去几日,原也不妨事”话音还未落,胡什礼大喝一声,朗声道“不可”说罢抽刀在手道“奴才们既奉圣旨,断不可徇私枉情贝子爷休怪”

我咯咯笑了几声,反手在身后腰上一抄,已握了马鞭在手,随即抬臂一鞭甩去,只听“啪”得脆响,已是重重抽在胡什礼脸上。几人都没想到我猝然发作,胡什礼全无防备,竟不及躲开,给这一马鞭打得颊上老大一条伤口,立时鲜血长流,疼痛不已,大是尴尬难堪,慌忙捂住,愤愤瞪视住我。

楚宗面上色变,颇见惊骇,干咽一下,脸色片时转还,忙笑道“格格别恼,下官刚才还没说完,下官原是有个折中的法子的。皇上圣旨只说要九爷二月末到京,并无他谕,九爷也说这一来一回不过三日,是什么都不耽搁的。请九爷与格格这就去吧只是西域荒僻,恐遇不便,下官遣人随行护卫就是了。”

我勾着嘴角微

笑道“劳大人费心。”允禟向我看了一看,当下转身攥了我手一并往马匹处走回。我回身迈步,才觉喉头作呕,腿脚绵软,几乎便要摔倒,忙低声唤道“允禟”允禟闻声已看见我面上雪白,急道“怎么了”我压着声音竭力笑着道“我没事,上马”

允禟微一犹虑,我紧握着他手柔声道“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我这一生都已交在你手里我只想去瞧瞧青海湖,决无其他,这辈子,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了。”

允禟闻言,神情间爱怜横溢,竟生不舍凄苦之情。猛一伸手将我横抱起来,纵身上马,撇了另一骑,也不再分乘,搂我在胸前,双踵轻夹马腹,两人也不回头多看,一径跃马便向前而去。

一路之上,鸾铃玎玎,我与允禟谈笑自若,明知身后一股马蹄声不远不近,特特尾随,也不去理会。

青海湖位处西宁西北之角,此刻正当冬末春初,景象仍是萧条冷瑟,残雪沃积,冰封玉砌。允禟用件黑狐氅衣裹我在怀,提缰踏霜,将及傍晚,忽见前路已尽,却是眼前释然开朗,蔚蓝无垠,连天流泻一般,正是青海湖尽现于前。虽岸边大片冻结,可那波澜迤俪,犹是难言难描之壮阔雄美。

我和允禟翻身下马,自放了马儿去觅啃衰草,二人相视一笑,挽手走到湖畔。只觉碧波森森,彻面扑来,隐有透骨之寒。

我极目远投,两人均是默了片刻,我才含笑慢慢道“从前有个故事是讲有对夫妇,妻子怀孕之后想要看看北国冰雪风光,那丈夫明知自己在北方仇敌林立,可还是决然携了妻子策马北上,沿途倚刀克敌,飒沓如星,直似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终于这日到了直隶,却遇上了此生唯一劲敌,两人生死相搏之时,妻子生下一子,那丈夫本是生死皆不介怀,可此时却深怕幼子来日孤苦,妻子便向他道,你若身死,我决不会死,定然好好带大孩子,丈夫亦笑道,已死者无知无觉,活着的却要日日夜夜伤心难过。”轻轻一笑,转眸看住允禟道“其实活着的那个才是最难的,我答允过你的,我永不会忘,只盼你也记得。”

允禟拥住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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