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四十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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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堕入了那个梦中,医院实验室阴深暗沉的长廊从脚下不断延展,两旁玻璃容器里存放着死白色的标本,每个房间都关着门,推也推不开,只余走廊的尽头透出点点光线,诱惑着我我奋力跑去,却突得脚下一空,仿佛一股强大的引力吸了我的身体急速下坠,我尖厉地呼喊,心脏被挤压的将欲破裂,拼命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抓握不住

混乱朦胧中,我只觉浑身燥热难耐,身体好象那只被铁签穿了放在碳火上灼烤的山羊,疼痛却不得解脱,身旁,它的孩子用澄澈凄惨的眼神看着母亲,嫩声哀嚎一切这样熟悉,遥远的真实触手可及一般揽着我肩浅吟低唱的蒙族小伙子、绘了兰色云纹的蒙古帐篷、草原上零落苍老的骆驼、满堆着抄了经文石块的敖包,眼前一片迷乱,我到底在哪里这个世界我可曾来过

挣扎着要伸手拨开眼前的一切,却发现,手,此刻正被一个人紧紧攥住,贴在心口

“丫头丫头”允禟见我睁眼,狂喜地轻唤着。

不过一忽不见,允禟,你怎么疲惫憔悴至此,我心中酸楚,手上稍稍用力,回握过去,允禟感受到我的回应,将欲成狂,干裂的嘴唇一遍遍温柔地亲吻着我的手背,暗哑地低诉“丫头,没有你,我怎么还能活下去我只是希望没有我,你能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你会懂么”

案几上的玻璃自鸣钟传来有节奏的滴答声,酉时了吧,屋内还没掌灯,昏黄迷离,冬日的白昼总是这么匆忙短促。

我叹了口气,幽幽地翕动着嘴唇道“我本来是没有懂,可要走的时候突然就懂了”

三月过后,饶是地处寒僻,冰雪终于也开始消融,天地间渐渐呈现出生机。我仍照了旧时刘胜芳给的方子吃药,但总有几味贵重难得,允禟嫌西宁当地的陈货干瘪不合用,便遣了骡夫张五使了金银从京中来回传带,纵是快马兼程,一次往返也要月余,却也不厌其烦。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提起过留下离开的话题,仿佛我本来就在这里,只需继续平静的过着日子。

允禟一如继往的每日起

早便离府到葡萄牙传教士穆经远替他开的店铺去,一去就是整天,只晚上回来后,亲眼看人煎好了药,盯着我喝下,方才安心,稍坐片刻,又旋即离去。

“格格,又发什么呆呢”慧心笑说着握了大把的迎春花跨进门来,门帘掀开处,和煦的光线夹杂了泥土反湿的香气涌入屋内。

慧心一面从针线笸箩里拿了剪刀又寻着合宜的瓷瓶准备插剪,一面对了我道“你瞧这花开得多喜人过几日,再和暖些,奴婢服侍格格出府去逛逛吧,没的整日在这里把格格闷傻了”

我贪恋地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微微一笑,问道“九爷还是每日都要去穆神父那里么”

慧心手上一歪,一杈本开的饱满的枝桠竟被剪了下去,气得丢开手,掩了巧笑,抱怨道“九爷自是忙得紧,满脑子的生意经,如今见穆神父可比什么都要紧既留了格格在这里,按理原该热络着,怎么反倒看着客气疏离起来”

顿了顿,攥了眉心又闷闷地道“可要说九爷对格格不上心,却又不象。前次你发病昏迷,九爷可是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熬在格格身边,除了请来看病的哈桑堪布,任谁都不准碰格格一下,痴痴呆呆,连毛太来劝,都被一脚踢了出去,肋骨折了几根,现下还躺着不能动呢后又用刀架了哈桑堪布的脖子,说什么若医不好便要他合寺的僧众陪葬,强逼着用了猛药,方才救了格格性命也不知九爷在想什么。”说完,默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捧起瓷瓶供在黄梨木的花架子上。

那迎春串串如金,点点娇鲜。

伸臂轻轻推开窗子,朗空无云,寂寞清风。

允禟,你我都明知这一场生死执吝,尘世耽著,不过愈渴望,愈挣扎;愈无奈,愈悲凉。可纵是到头只剩梦幻虚空,却为什么也是心甘情愿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悠然度过,允禟见我一日好似一日,逐渐活泼起来,嘴上虽不说,看我的眼神中也含了喜色,有时竟也能歇了事情伴我一整天,并不断拿了稀罕的珠宝金玉置在我的房中,我只是笑着任他而为。

这日晚饭后,他照例过来瞧我。我杵了腮帮儿,倚在榻几上,拔了支金钗挑着灯上

的蜡油,看它一滴滴滚落在白锡的烛台上。慧心奉上茶来,又取了条粉花西洋毛毯替我搭在膝上,方才低头退下。允禟歪在我对面的榻上,用胳膊枕了头,冷眼看我摆弄着金钗,半晌,问道“二百两托人打来的,也不喜欢么”我一笑,道“没得事,你费了心的,怎会不喜欢。”反手将金钗插回鬓中,敛了心神,端起茶盅,就着喝了一口。

允禟的脸色一时在灯下变幻莫测,喜忧难料,手指轻叩着座榻的黑漆扶手,似在考虑,静默了一阵,忽然放松,笑对我道“此去西南六十多里的鲁沙尔,有座塔尔寺,是黄教祖师宗喀巴的诞生地,每年这个季节,寺里便要举办会,喇嘛们会做了一种酥油花出来赏玩,听说五彩斑斓、颇富遐名,不如明日,我带了你去瞧瞧,依你心性,必定喜欢”我不忍扫兴,忙点头应承。

次日一早,允禟摒退了长随,也不要人跟从,就连贴身的佟保、慧心也是不带,携了我同跨了匹黑马出城缓缓向西南方行去。

静静窝在他的胸前,脸颊侧贴了他的青缎马甲,几粒镏金的纽扣凉凉地蹭着耳垂。

我安然地享受着扑面而来的春天气息,一任马蹄的的,踏芳而行。青藏虽为高寒之地,但此时的风光也竟与蒙古草原一般,豪迈壮阔,心旷神怡。漫野油菜花无边无际,金黄如浪,暖风裹挟了那花朵香气、热烘烘的马毛味还有他身上淡淡地樟脑香,沁入心脾,直叫人朦胧微薰。

走了半日,渐觉人迹稠密,又行半晌,一所明晃晃的大寺赫然耸立于眼前。一色石砌的墙壁都刷作大白,经幔飘扬,宝顶鎏金,几十座经堂佛楼、殿宇僧舍毗连错落,雄浑巍峨,在碧空骄阳映衬下更是分外庄严神圣。

允禟跃身下马,又抱了我下来,将马在寺前石桩上栓了,方握了我手一并向寺内走去。

迎面只见那过门塔上雕砖斗拱,细细镌了六字真言,两侧一副联语亦作梵字,烫金灿烂,我却不认得了,不由好奇地向允禟问道“九爷,这写得是什么”

允禟却不言语,掌心微凉,只将我攥握得更紧,走出几步,才说道“那是一句爱欲为出世之障,识心乃生

死之根。”

我淡淡“哦”了一声,想了一想,笑道“行在苦者,心则恼乱;身在乐者,情则乐着。然而无空不知有,无有何知空不执实有,亦不执全无,苦乐爱恨,生死来去,即俗即真,不偏不倚,又何必非要一言便划定分清呢”

这时恰正有一队红衣喇嘛向大拉让宫而去,当先一名戴了片金法帽的老僧回头远远朝我一瞥,又即与众喇嘛阔步走开。

允禟颔首道“正是如此。遣有没有,从空背空。”随即不再接言,拉着我穿过过门塔,笑指着寺里道“这塔尔寺之所以得名,便是因先有塔后成寺,此塔乃是在宗喀巴出生处以十万狮子吼佛像和白旃檀树为胎藏所建,所以这塔尔寺藏语便名为衮本贤巴林。”

又走不远,即见那寺内僧俗善众,蒙藏交汇,皆在虔诚地作着各自功课。绕殿回廊上的铜铸经桶依轴碌碌不止,常转不休,数十名喇嘛正匍匐在大金瓦殿前磕着等身长头。满院觉树枝盛花开,青绿如碧。

我和允禟跨过尺高的朱红门槛,只看大殿正中正是那座高矗至顶的菩提大灵塔,银光锃锃,数不清的珍珠玛瑙、玉石翡翠镶嵌其上,密密匝匝,好不耀目,塔身之上上百条哈达裹缠,皓白似雪,铺泻而下。塔顶一尊铄金宗喀巴佛龛,犹自保持着数百年以来不曾改变过的垂眸微笑,俯瞰世间万象。

允禟在塔前驻足默立了片刻,半晌,慢慢道“苏轼曾作文有官贶萧萧随逝水,离魂杳杳隔阳关之句,这世上缘聚而生,缘散而灭,成住坏空,不过无常,丫头,究竟什么才可以真正长存永续呢”

佛前香徐徐缭绕,绕身流散开来,我回首见那四周麻墙上满壁堆绣彩画,一卷卷缂丝唐卡,明丽绚烂,金丝银线绣得一幅幅月贤王、四臂观音、马头金刚、狮面空行母、作明佛母、药师佛、长寿三尊金漆大柱后面,正有一群喇嘛或坐或站,语调高亢,前后跳跃着击掌辩经,梵语呗音,喋喋哓哓。

抿唇笑道“石火风灯,逝波残照,合会要当离,有生无不死。惟求身灭心存,便是须臾便去又能怎样”

话音方落,只听一人放声大笑道“想不到竟是我看错

了,我本以为你聪明了悟,如何仍于烦恼痴念一节执迷致此”

我和允禟都不由向声音来处看去,原来正是适才那名回望过我的老僧,由塔后一步步转了出来,须眉俱白,面容祥和,走到我们身前,合十道“贫僧加西,是寺中总掌经院的巴日康。”

允禟与我听了忙都还过礼去,那加西喇嘛含笑看了我们一阵,注视着我道“你不知舍得取得,终是都不可得么”又向允禟道“你如此种性邪,错知解,也不过徒然自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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