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五十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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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里可从没这么热过,带了丝邪气似的热,虽是十月傍秋,可还没容正午,便已让人闷得透不过气来。

石匠赵五呼呼地摇着芭蕉蒲扇跨出工棚来,伸脚踢了块青石料子,一屁股坐下,却又“哎呦”一声叫着跳起来,揉着被烫疼的屁股,不由骂骂咧咧地咒出几句粗话。

古二爷抱着波棱盖蹲在下马石碑参差的阴影里,尺长的旱烟袋锅里缭绕出徐徐白色的烟气。冷眼瞅着刘栓咂着嘴将半盆清水泼在石板路面上,那滩水随即迅速地缩小着面积,变换着形迹蒸散到空气中。

赵五好歹算是寻了个阴凉坐下,挣着膀子朝古二爷嚷道“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啊,不都民国了么皇上不都给撵下来了么怎么这天儿倒比原先还热得厉害了”

刘栓嘿嘿地笑着,撂了盆,神神秘秘地张望了下子,拢着嘴低声说“五哥,您没听人讲过么,这改朝换代,天必有异像呢热光热算什么啊”

赵五搔着脑袋想了想,不无忧虑地说“那你说咱这活计,不会冒犯着什么吧”

“咳咳咳”古二爷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两句了,“物极必反,胜极必衰,万事儿合该都是有头的,这大清朝气数尽了,干咱苦哈哈什么事儿啊”反手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烟袋,“民国了,民国了咱就记得现如今是民国了就成啦”

使了大力啐了口痰在地上,得意地道“你们说这要搁过去,咱脚下都是皇帝站的地儿,哪还容咱这么吐口吐沫”

赵五跟笑起来,“可不怎么着,甭说这么着了,咱脚巴丫子连边都沾不到跟前呢”

刘栓不以为然地晃晃头,“依我看,到底还是尊重点好。”走到那黄瓦朱栏的高大拱门之下,抬手搭了个凉棚,眯着眼打量着那块硕大的牌匾,不由称赞着“这料儿讲究,这字儿也讲究依我瞧,再换也出不来这工这料儿了。”

“可不是”赵五大大咧咧扯起白布衫角擦着胸脯上的汗珠儿,“昨儿那个什么斯斯文文的丁文员不也这么说吗,要我说啊,与其换个新的,还不如把这匾折个个儿用呢”

刘栓眼

珠子立时一亮,在赵五肩膀头儿上重重拍了一巴掌“着啊五哥,这样好啊,我就说,这东西怎么着也是皇帝家的,横竖咱可毁不得没得要沾晦气”

古二爷用鼻子眼不屑地哼着“就你小子明白”

刘栓懒得和他计较,殷勤地招呼着赵五,“五哥,兄弟上去瞧瞧,您给兄弟搭把手得了。”

赵五龇着白牙点着头“那还有不成快把这活计干完得了,大热天的咱别总搁这儿烙饼玩。”

两人勒好裤腰,蹬了竹板子担的脚手架,三两下就攀到了那拱门的牌匾下,匾上青金石琢的浑厚饱满的“大清门”三个字在骄阳照射下金光灿烂,晃得两个人眼睛淌泪,几乎睁都睁不开了。

眼见还差了十几尺远,再靠上的架子地方窄小,竹板轻薄,已禁不住两人,赵五便扎着马步扶稳架子吃重的梁柱,刘栓仗着瘦小,连踩带爬这才上到了匾额跟前儿。探手向那匾后去摸榫卯,可谁知道只够了几下,脸上却倏地变了颜色,赵五在下面看得分明,扯着嗓子大叫道“怎么了你”

古二爷听了这一声,也坐不住了,站起来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

刘栓却不答应,反伸了两手进去,探着半个身子又摸索了半天,才叫了声“五哥,这回可得着了”说完吃力地从那匾后扯了只黄澄澄的金属匣子出来,也不知是金是铜,小心在胳膊弯下夹好,这才用另一只手扶着顺了下来,在赵五身边落定,满脸是汗,一双眼睛里闪动不已,兴奋地说“五哥,这八成是大清朝皇帝从前放的,肯定是镇邪的宝贝”

赵五只听了宝贝两个字,早磕巴上了,吞了口唾沫,“宝宝贝快打开看看”

那匣子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一把锁头都已锈死,那赵五本行石匠,就是卖得力大的本钱,这时想都不想,搬起来往旁边的拱门墙上一砸,那匣子“啷”的一响,已应声弹开了盖子。

两人对看了一眼,都有些觉得手脚不听使唤起来,还是刘栓沉着,哆嗦着手从匣子里掏出了一包紧裹着的物什来,那物什虽然置在匣内未见风雨,可毕竟日久,这会儿一经上手,外面所裹的层层织物都是触手

便碎,这才露出了鲜亮的内里来,原来竟都是一水明黄色的织锦缎料。

那锦缎包得里外三层,直待全都打开,赵五和刘栓都只觉眼前陡然璀璨生辉,霞光笼罩,直映亮了半边腮帮子。原来那包里竟是五颗一般大小的金珠玉宝,五色羼杂,颗颗光润,却没一粒重样的。宝石下面还压了张对折的黄绢纸,倒未腐朽,刘栓抽出纸来几下抖开,却是立时就傻了眼,抬头对赵五问道“五哥,您识字么”

赵五满心都在那几颗宝石上,哪里还顾得什么字不字的,烦躁地搔着脑袋说“管他干吗没准就是个鬼画符呗”

古二爷这会儿早在下面看得唇焦舌干,全身燥汗,当下也不理会什么年纪面子了,陪着笑叉手叉脚也爬了上来,口里只说“呦,这东西有年头有讲究,你们小子哪儿认识,快叫我瞧瞧”

三人心中都如火烧一般,浑身血脉贲涌,好象全冲到了头上,你争我抢,在那半空的竹架子上闹成了一片。正当此时,却猛听一声大到极点的巨响,竟是那块“大清门”匾额不知怎么松了卯扣,轰然一声摔坠在了拱门下的石板地面上,尘土纷扬中,露出匾后笔走龙蛇三个大字,赫然竟是镌的“大明门”。

三人几目相对,都是一片茫然惊畏,再没人注意那页字纸已掉在了脚下。

忽而烈日艳阳之下,一缕微风轻乎吹过,卷了那页纸飘飘摇摇向远处飞去,那纸在碧空中蔓展开来,原来上面写得正是四句董体朱砂红字

“使河如带,

泰山若厉。

国以永宁,

爰及苗裔。”

末尾堪堪题了御笔两字,却是劲力不支,宛带水痕,可是也再无人知晓是谁的手书了

故事总是轮回,

万物周而复始,

生命便如

一个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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