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不死的萤火虫( 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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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老爹杵在一旁,搓搓大掌,没来由地叹口气。

谭香喊了声“石头”

不过两天的工夫,她倒觉得石头是自家人,他去哪里,做什么,都该给她和爹爹一个交代。

石头对他娘耳语,牵着她起来。风鼓进石头娘褪色的裙子,她露出双光脚,脚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石头说“阿香,老爹,我跟娘回庵里了”

他低着头,好像在看路,话音里却带着钩子。谭香张嘴等他下文,却再也没有别的话了。

石头娘木木跟着他,跟戏文里被魔障的媳妇一个模样。

谭老爹倒是喊了一声“孩子,我们且要留几天呢。你有空来瞧阿香。”

石头答应,谭香挥挥胳膊。夕阳里石头娘纤瘦身影,好像废园里杨柳,染着衰败之气。

谭香捏紧了老爹手,学着他叹口气。

谭老爹父女在断桥村租了间屋子,就算安了一个家。

谭香眼巴巴在家等,总不见石头来找他们。

她耐不住,趁谭老爹去邻村吆喝的时候,一路问人,寻到尼姑庵。

断桥村的尼姑庵,也就是几间旧房子。大暑天麻雀噪晴,两个小尼姑叽叽呱呱拌嘴。

一个说“你有本事还俗到大杭州城去当阔太太啊”

另一个说“你别看扁人,前几天一个扬州来的算命先生还夸我满脸福相呢。”

“扬州来的算命先生我怎没听你提起吹牛”

“真的不过那人在庵里转悠好久,问长问短。我疑心他是贼,打发他走了。”

谭香问“姐姐,石头呢”小尼姑随手一指。

谭香踮脚朝庵堂里望,灰泥塑的弥勒袒胸露乳,哈哈而笑。

一个老尼姑口称“罪过,罪过”,从弥勒背后转出来。

谭香钻到帘幕后面,才没被老尼看到。她朝里走,一线阳光笼罩,石头跟他娘坐地上。

石头娘病恹恹背靠佛龛。石头趴在地上,替她剪脚指甲。

谭香“呼呼”吹了几下风。石头闻声抬头,眸子亮极了“阿香”

谭香歪头“是我。你怎不来找我玩啊我怕你不知道我住在哪里,专门来告诉你。”

石头温和笑了,

没回答。他娘突掉转头,盯着谭香,张嘴一笑,牙齿稀疏发黄。

谭香往后面一缩。石头忙说“别怕。”

他跟娘嘀咕了几声,他娘收了笑。石头给她剪完指甲,跑到谭香身边,领她到外头说话。

“你爹爹打算在这里留多久”石头问。

“不知道呢。我想多久都行。你呢你喜欢这里的老尼姑和小尼姑吗”

石头摇头“尼姑们因我是男孩,要赶我走。可我娘。我家草屋坏了,修修也要一百多文。我想走,没想好去哪。我对湖州受够了。娘的病好些,可脑子还不清楚。听说这病针灸能治热天走远路的话,我怕她累了就发作”

谭香仔细听着。她觉得石头想的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她寻思半天,干脆说“去我家吧。我家两间房,一间你们住。爹爹会答应的。”

石头红了脸,拣了些弥勒面前小碟内的烛油,捏来捏去。转眼捏成一朵花,塞在谭香手里。

“你去不去”谭香追问。

石头脸发白,推推谭香的肩膀,说“我送你走吧。”

老尼姑在庵前不断的念“罪过,罪过”,念的谭香心烦。

她不禁转着杏子眼,嘟着嘴跨出了空门。出来了,她才抱怨“老尼姑好像骂我们呢。”

石头笑折了根狗尾巴草,扫扫她的辫梢“世上人人有罪,所以也等于人人没罪过。”

谭香点头,捏着那朵蜡烛花,分辨不出花的形状。

“这花叫曼陀罗,我看到经书上画着的。花好看,就是有毒。”

谭香手一松,花掉在地上。树上一阵口哨。接着有人朝他们丢了块泥巴。

“小王八来了快看,小王八勾搭上胖头鱼啦”

孩子们的取笑声此起彼伏。是群村童骑着夹道的大树上,跟着领头的一个劲起哄。

谭香气得叉腰,打算将泥巴丢回树上。石头缩着肩膀,只顾把她往前推。

“你就听他们骂”谭香跺脚,忿忿的。

石头眨眼“他们闹着玩,不当真。”

小树枝,泥巴,不断朝他们而来,石头拖着谭香奔跑起来。谭香脚下打滑,还立着头,啐那些孩子。他们到路口,迎面遇到几个敲着锣的衙役。好事的村民正围

着官差问长问短。

原来是县衙通告各处,禁止聚众赌博。新近半年,几个村聚赌出了些纠纷,惹得县官头疼,索性下令禁止。

村民不以为然道“赌这事行了千年,怎么能禁”

衙役说“禁不禁得了,不归我们管。我们只按上面吩咐传令。朝廷近期要派钦差老爷到浙江来。我们湖州民风淳厚,千万别出岔子丢脸,落在别的州府后头。县太爷这回是下了决心,昨夜把姨太太的麻将也烧了。如今,凡是向县衙举报聚众赌博者,都会奖励一吊钱。”

村民啧啧叹息。石头眸子忽然一转。

谭香已望见自家篱笆“我就住在这里。”

石头点头,瞧着不远处的太湖沉吟半晌,才道“好。七天后,我请你到岸边吃烤鱼。”

他并不进去坐,只把狗尾巴草夹在竹篱笆上,就一溜烟跑了。

谭香正要进屋,远远发现在石头背影之前,横出来七八个小人影。

她方才被挑衅,心里还窝着火。明白那群孩子是要找石头的茬,就更气不平。

她在屋里跳脚乱翻,想找家伙助威。锅子太沉,她抱不动。木偶都是圆圆小小的,也没啥用。

忽瞥见灶台上挂着把明晃晃的菜刀。她抓起菜刀,冲出屋子。

几个村童正推搡石头,没料到小谭香挥舞菜刀,像个肉丸子似的一路喊叫着奔来,全被唬了一跳。领头的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小胖子这回像是动真格了”

大家听话,一哄而散。谭香跑到点,喘气如得肺病的牛犊,实在挥不动菜刀了。

石头注视她发愣。

谭香道“石头我”

石头扑哧一笑“下次你拿扫帚,既能开打,又不重。”

谭香听进去,下一次她见到那些村童,就用了扫帚。

没几天,孩子们都知道谭家的“胖头鱼”不是好惹的。就算是孩子,也知道柿子要拣软的捏。可是,小谭香并不好欺负,谭老爹又是那么个身板的巨人。渐渐的,便是顽劣村童,看到谭香,就扭头先跑了。

石头说请谭香吃烤鱼,倒不是瞎话。

七天之后,他走了老远路回村。怀里真揣了不少买来的佐料吃食。谭香高高兴兴地跟着他一起去吃烤鱼。

那天

晚上,谭老爹回家路上听说有好几家旅社被县衙封了,还有几个人吃了板子。边掌柜家父子,便在其中,像是有人告发了他们。桃李村人都怀疑是曾和边家有过节的谭老爹。

他走到湖边,见谭香和石头两个孩子蹲在一堆火旁聊天。

谭香乐呵呵。石头用树枝挖洞,将他俩吃完的鱼骨头等杂物,全都埋到土里。

他的眼睛清亮,那笑容正合他的年龄,不算老成,也不算天真。

谭香发现了老爹,拍手道“爹爹”

谭老爹笑了笑“好孩子,先回家。爹给你弄好的洗澡水了。”

他拍了石头背脊一巴掌,石头晃动下才站稳。碎花衣服里,有钱币的声响。

谭老爹并未提起边掌柜,拉着石头的手,道“你这孩子,倒是双灵巧手,想过以后做什么营生”

石头闭着嘴巴,浅浅微笑。谭香在屋内大约在玩水,水声哗哗。

谭老爹刚开口,就见石头偏头张望。

篱笆的那边,多出来四个人。为首人赔笑问道“请问您是不是谭老爹”

“是我。”谭老爹靠着篱笆,把石头拉到身边。

四个人齐刷刷跪下,为首的人磕头道“谭老爷,我们可找到您了。”

“在下除了女儿,别无亲戚,你们怕是找错了人吧。”

为首的嗓门不高,倒是个滴水不漏的。

“老爷容小的报清来历,我等是杭州来的。钱塘帮首领山九山大爷,差小的们来接您回杭州去享福。您也不必推托,数日之前,您在桃李村边家店显露绝迹,消息即刻传到帮中,山大爷断定是您再现江湖,极想与您重叙当年旧情。”

石头瞧了眼谭老爹。钱塘帮的势力已遍布浙江,就是孩子们也知道山九大名。

谭老爹的赌博绝技,果然太显眼,只不晓得他是如何跟杭州的大人物攀上交情的。

谭老爹朗笑数声,巍然不动“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山九那小皮猴子,如今也当上老大了。不过,我与他没多大交情。当年并未共患难,如今也不会去享福。多谢他好意,恕我不领情。”

这时,太湖上有笑声传来。石头和谭老爹发现,湖岸多了一条舟,舟上亮着盏灯。

船头站着一个矮小的

人。他披着一套式样奇特的硬绸衣,活象套只龟壳,头上还戴着顶绿色的软帽子。他拿了只金喇叭,声音传来,清晰入耳。

“老谭,什么猴子,老虎的,我不爱听。大哥死了,你走了,我不得不混下去吧。”

谭老爹先是呆立,久久才笑“好大的面子,我能得到山大王山九爷亲自迎接。”

“呵呵,你一向有面子。不过,我之所以能做到最大,也是必然。”

“喔”

那山九笑着跳上岸“因为,我最不要脸。”

石头眼波微动,带着一点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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