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 9 章(2 / 2)
所以他回去之后,就教授庙中其他的有应公们点起了这盏灯火;所以他们从此前争抢不已的木像中离开,捧着灯盏进入林中;所以他纵使畏怯不已,还是来到此前漓池与狗王对峙的地方看上一眼;所以……
神明啊,请您庇护这位偶来的修士,就像您曾庇护我们在枉死之后,得到这一座万应公庙以栖身。
……
漓池手中捻着一缕祈愿,它们由许多股纠缠成一线,像一盏灯芯,在他手中燃着温暖却不刺目的光明。
而在那些残断的因果中,亮起了许多同样的光明。
在大劫之前,一切之初,此时凶恶残虐的狗王,也只是一条普通的野狗而已。它活在附近的兴丰城中,会向人们摆尾,用黑而圆的眼睛看着他们,祈求着怜悯与食物。有时候它会被人挥舞着手臂驱走,但有的时候,它也能获得几许残羹冷炙,乃至才掰开的、内馅喷香滚热的肉包。
它是记得那个滋味的,温热的、香软的,那递给它包子的人,伸出手试图抚摸它黏着灰打结了的皮毛,它警惕地冲那人低吼,那人就缩回了手,却并不生气,嘴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还笑呵呵地又给他掰开一个包子……
这些光明沿着因果线,向狗王延伸而来,但在照到狗王身上时,却像照进了一处无底的黑洞中,尽数被吞噬殆尽,反不出半点亮儿来。
狗王凶戾地嘶吼着,那般凶暴的将一切欲与它相连的善意恐吓退尽。
漓池手腕翻转,盖住了掌中灯火,在这阴寒之中,又有许多灰暗的色彩在因果线中攀爬。
就像它会对给它包子的人低吼,不是因为不懂得感念,而是因为恐惧的力量更加强大。有人会给它新鲜的食物和避寒的木箱,就有人会举着粗重的木棍和掺了毒的食水。
它想要在兴丰城中活下去,就必须得学会警惕,学会在低伏身体呲出利齿时,用凶恶的吼声吓退向它丢石块的人。
作为一条可怜的、肮脏的、狼狈的野狗,它在兴丰城里活了下来,滚了一身凡世因果人间尘土。
可在这些仇怨的因果借着凶煞探来时,狗王目光变得残虐而冰冷,它任由那些因果触碰到自己身上,但那些因果却打着滑似的牵不上去。
“你已不需要善意,也不在乎仇怨了是吗?”漓池的声音在雾中低低徘徊。
“可因果就是因果,不会因你的心意而改,也不会因任何人的心意而改。”
他的手掌骤然抬起,一切伸向狗王的因果都已罗织成网,勾勒出它过去所种下的一切因、未来将结出的一切果,化作这世间最紧密的牢笼与最公允的庇护,将狗王笼在其中!
狗王骤然爆出一声戾嚎,它看不见因果,但身为怪异的特异之处,却令它感受到了某些东西。它凭空撕咬挣扎着,怪异的力量在汹涌,从罗织的因果中震出了几根弦来。
那是……大劫开始之后所产生的因果。
最初的时候只是连下了三日的苦雨,它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也没有觉察出太大的险处,它仍然在兴丰城里生活着。
可是等到饥荒到来的时候,它就不再是一条可怜的、肮脏的、狼狈的野狗了,它是一块会跑会逃、会在锅里散发出香气、在肚子里提供饱足和温暖的肉。
它从城镇里逃到了野外,但在野外并不代表着就能够活下去。大劫所带来的荒芜,是不分地点的。
它在野地里,饿得肚皮扁平,在身下咣当着,像一个空空的布口袋。
它本来会就此死去,留下一个空瘪的皮囊,魂魄被黄泉牵引走,然后进入下一世的轮回,又或者是因为某些执念化为鬼物,直到被时间模糊了执念,然后重新被黄泉的力量牵引,步入新的轮回。
但是它并没有死去,在它即将饿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同样即将饿死的人。
也许这个人是曾经给过它肉包的人,也许这个人是曾经对它举起过木棒的人,谁知道呢?它已经无暇去注意了。
太过饥饿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它只想要吃,只想活下去。
无论是睁着黑而圆的眼睛祈求,还是呲着牙齿低吼威胁,都只是在指望别人能够给予它生存的保障而已,但是如果它能够自己捕食,又何必在乎别的什么东西?!
只要有得吃,只要能够活下去。因果?什么因果!
因果早就已经乱了!
在狗王的厉啸声中,它身上的幽暗混沌愈发深重,甚至反而开始撕扯着身上的因果。
“你想要活,可你知道该怎么活吗?”
世如海潮,因果如锚,心性未至之时,若无因果牵绊,便如失锚的舟船,终将沉覆。
狗王充耳不闻,只是撕扯得愈发厉害。
漓池皱了皱眉,翻手将那一盏明灯拍入狗王体内。
有应公们的唱诵声遥遥传来:
“……
犯法遭刑,牢狱长幽系。负命谋财,债主怨家类。恶疾天灾,冻死饥亡辈。速离黄泉,来照明光引。
……”
苦在被消去、怨在被安抚,就连周围的野狗与鸦群们,也被这声音与光芒化去了许多煞气,不由转首看向那唱诵声传来的方向。
曾经的记忆在亮起温暖的牵绊,吸引着本来就由它而生的因果回归到它体内,也将它从那片混沌的黑洞中拉扯出来。
那是暖的,像记忆中那个香热的肉包,也许那个人的手落下来后,也会是温暖柔软的。
可狗王却突然疯狂地挣扎起来,没有谁会一直给它肉包,它不需要这点只偶尔能够尝到的饱足!
因果并不显现,它像是在空地里发疯,挣到口鼻流出晦暗的血,趾爪撕裂开深深的口子。它不需要善意,也不感念善意,不在乎仇怨,也不执著仇怨,因为一切都可以是它口中之食,一切都可用来填裹它饥渴的肚肠,供给它活下去的执妄!
它已经化身怪异太久,也被那些怨煞积累浸没太久,那些恶鬼被执怨迷了心智,可在这片林中,狗王才是被迷最深的那一个。
如坠深渊者,以落为翱翔。
“既然你不愿接受……”漓池右手虚环,如同握着一支笔。
遥远的大青山余脉之中,神明抬起了手掌,指尖逐渐显出一支笔。
世人都如此,只乐享善果却不愿受恶果,可因果若是随着人的心意运转,又怎么配称之为公允?
那莹白如骨的笔就要落下,将原本就属于狗王的因果点落其中。
狗王似是感受到了这近在咫尺不可动摇的力量,它骤然停下了挣扎,黑而圆的眼睛看向漓池。
它想要活。
它知道自己在这一笔落下时必然会死去。它此生的命数早就已经结束了。
可这难道就是它原本应有的命数了吗?此方世界的因果已经乱了,而大劫之中,这混乱已经愈加严重,连神庭有时都会因为无力而放弃梳理一部分生灵的命数。
更何况,本来也没有谁会去理会,一条肮脏狼狈的野狗的命数。
它靠着自己活下来了,并一直活到了现在,又凭什么要它去依照那不知对错的命数去死?!
狗王发出最后一声凶戾的嘶嚎,在笔尖点中它之前,这具早已失去生机的躯体骤然崩散成一地血肉。野狗与鸦群们被惊得四散而逃。
磅礴且阴沉的煞雾逐渐散了,重新露出林中的空地,与神明静默的身形。
漓池看着狗王彻底死去的地方。
没有魂魄。
这顽愚的生灵,宁可彻底身化怪异,也不要接受自己所种下的因果。可是,当它没有足以承载不沾因果的心性时,它的魂魄便也随之崩散成了一团混沌的力量,被那黑洞所吞没,就像它吞没其他野狗的力量。
“……
饮血茹毛,生长蛮夷地。负债偿劳,婢妾并奴隶。喑哑盲聋,残疾无依恃。受苦冤魂,来……”
有应公们的唱诵声在林中遥遥飘荡,那唱诵不染悲喜、不含好恶,只呼唤着世间一切孤魂,莫要在怨苦中沉沦愈深。
“躲在那里做什么?”漓池忽然道。
之前大着胆子跟漓池搭话的那个有应公从树后冒出头来,瞧见周围确实没事了后,才嘿嘿干笑着靠过来:“那个,林子里的阴魂们差不多都给引完路了,我就来瞧瞧。”
他小心瞟着地上的那一滩血肉,试探着问道:“那个狗王……?”
“已经消亡了。”漓池道。
有应公先是一喜,又是一惊,他还保留着生人的习惯,像活人似的那么倒吸了一口凉气。
之前瞧到这比虎还大、还能控制恶鬼的狗王时,就已经够让他惊惧的了,可是瞧瞧现在,这么厉害的狗王,竟被这个路过的修士给生生打成肉泥了!
他肯定比狗王还凶残!
漓池都不用瞅就知道他想哪去了,懒得对他解释,只道:“剩下的那些野狗野鸦成不了气候,回去吧。”
“哎!”有应公应了一声,转身就准备往回飘,刚起个步,发现漓池并没有动作,于是他一下停住了。
他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要走了?”
漓池“嗯”了一声。
有应公忽然生出不舍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那个,那个,您救回来的那几个人醒了。您不去见见吗?”
漓池道:“怎么?我还得给他们好生安抚一番再送回家去?”
有应公硬生生被憋住了,卡了一会儿才道:“他们该给您道个谢。……还有之前那三个人,两个小孩儿都被吵醒了,正安抚着那几个被救回来的人,这几个都是兴丰城里的人,不知道怎么就被迷了,我听他们说……”
漓池就看着他这么杂七杂八地扯着话题,直到他自己慢慢静下来。
“还有什么吗?”
有应公慢慢摇了摇头,只觉得胸口发烫,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里面藏了一盏灯的缘故。他心有不安前来看看情况,还怕被发现,又舍不得熄了那盏灯再重点,于是便将之藏进了胸中。
漓池目光落在他胸口,道:“这是个好法门,认真修吧。”
说罢,转身欲离。
身后传来有应公的大喊:“您去哪啊?能不能带上我?我愿任您差遣!”
等他喊完的时候,漓池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有应公呆呆飘在那里,傻瓜似的等了半晌,只觉得自己似乎从风中若有若无地捕捉到了一句话。
“等你修好了再说吧。”
他眨了眨眼睛,从胸中取出那盏灯火,捧着它慢慢飘回万应公庙去了。
……
漓池已经飘忽远去,他看入了另一段因果之中。
有应公点起明灯修行的法门,就是老汉雕刻木像的法门。虽然老汉所会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并不全面,但也可以看出,这是个兼顾修心的正法,而其中更有玄妙之处——仅因为曾经栖身于这木像中,这些阴魂们就可以学会这种法门,自己救度自己,亦可救度他人。
这法门本就不是用来雕刻木像的,只是被人有意修融进了雕刻木像的方法里,方便老汉学习而已。
据老汉所言,他这门手艺来自于一个偶遇之鬼,他带了对方一路,对方便将这门手艺并其他一些东西教授给他作为回报。
这个鬼在教授他的时候,还特地为他修改融入了雕刻的方法。能够做到这一点,这个鬼必然已经对这种修行法理解得十分深入透彻了,而这样一个修行者,却枉死在路上,被困于野外,不得不借着老汉的活气,方能寻找一处栖身的庙宇。这件事便分外有意思起来。
漓池已经看入了老汉的因果,也从中找到了那授他此法的阴魂来历。他来自于一个教派。
而更令漓池注意的是,就在方才,他从丁芹向他祈祷的心念中,听到了这个名字——明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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