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莎(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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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妈妈见鬼去吧我咬住嘴唇,一口气冲下了楼。我没坐电梯,我是用前脚掌跑下楼的。我冲进了放公用电话的服务站,扑向了电话簿,很快便查到了我要打的电话,并且立即接通了。

“我找乔莎。”

“谁”

“乔莎。”

“乔莎是谁”

“你们那儿的学生。学古典芭蕾舞的。”

“嘿,找乔莎的。你们班上有叫乔莎的吗”

“谁让我来接。”

“我找乔莎。”

“乔莎你哪儿的”

“我是她哥哥。我有急事找她。”

“谁”

“乔莎呀乔莎在不在”

“乔莎我们班没有叫乔莎的啊”

“怎么没有她是学古典芭蕾舞的。”

“古典芭蕾舞我就是学这个的。我们这个专业没有叫乔莎的。”

“怎么没有她是从上海考来的。去年他们上海一共来了两个,一个她,一个欧阳竹。”

“怎么回事没有叫乔莎的,没有叫欧阳竹的。”

“她们是从上海来的。”

“我就是从上海考来的。我们才不止两个呢。我们里头没有叫这两个名字的。”

“你是几年级的她们是一年级的,一年级还没上完”

“现在只有一个年级,没有你要找的人。”

“怎么回事她们是学古典芭蕾舞的,三年制的专业”

“三年制我们是六年制啊,只有六年制,没有三年制”

“怎么回事,甭跟他啰唆了”

“他要找什么乔莎,咱们这儿没有什么乔莎。”

“找乔其纱请他去百货大楼”

“喂,我们这儿没有乔莎”

对方把电话撂下了。

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这不可能。

我给北影打电话。我向总机要孔雀公主摄制组。这个摄制组果然没有休息。

“喂,我找乔莎。”

“您找谁”

“乔莎。乔莎。乔莎。”

“您是哪儿”

“我是你们摄制组演员的哥哥。我找乔莎。她是我妹妹。”

“乔莎我们这儿没有乔莎。”

“没有乔莎有的。她是学古典芭蕾舞的,你们请去配戏的。”

“我们这儿没有芭蕾舞演员。”

“请您问问。乔莎。她有个姨叫李梓,是上海电影译制厂的,李梓,李梓您总知道吧”

“李梓跟我们没关系啊。你究竟找谁”

“乔莎”

“对不起,没这个人。”

我想把电话机砸烂。这不可能我不能相信不愿相信不忍相信

我一口气跑上六楼。我不坐电梯,我等不及。我开了门就扑向我的床铺。我把脸埋到枕头里。我把那封来信捏成一团。

待我稍微冷静一点以后,我就把那封信拍平,仔细地加以研究。

我忽然发现,邮戳上有“24支”的字样。我想起来,我的一个中学同学,现在就在24邮政支局工作。“24支”在西北城一带。那儿根本没有什么舞蹈学校。

妈妈照例不在家。我怔怔地坐着,满脑子是乔莎的各种印象。乔莎的“马尾巴”晃动着,她在对我笑。乔莎的纤纤素指翻动着安吉堡的磨工,她抬起一双秀媚的眼睛,望着我。乔莎打着橘红色的油纸小伞,在蒙蒙细雨中走着。乔莎在花径中扑蝴蝶,蝴蝶飞走了,她微微喘息着,苦笑,对我说“瞧,又扑空了”

我听见有人敲门。准又是那个老太婆。门本来并没有关拢。来人已自己走来了。

“晓钟哥哥”

我“腾”地站了起来。

的的确确,是乔莎。

“哥哥,你收到我昨天发的信了吗”

“收到了。我正生气呢”

“别生气,哥哥。我这不是来了吗”

“既然打算来,干吗还写那样的信”

“就不许我们有思想斗争吗”

她满脸娇憨,我的心几乎要软下来了。

我们各自坐到了一个星期以前的位置上。我审视着她。她又穿上了我们头一次见面时的衣着。我发现她的右颊上有小米粒大的一块红肿,这又使得我觉出她的面部轮廓并不那么和谐。

“哥哥,你怎么了”

“我有点不舒服。真的。一早我就头痛。现在更厉害了。”

“你为什么不吃止痛片呢”

“吃了。吃了也不顶用。”

“下次,我给你带点保管顶用的。”

“你能从哪儿弄到那么灵的药呢从舞蹈学校的医务室吗”

“我”

“或者,从孔雀公主的摄制组吧”

“当然”

“可是,我刚才打电话问过了,无论是舞蹈学校还是孔雀公主摄制组,都没有一个名叫乔莎的人。”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同时估计着她会做出的反应。她会蹦起来吗她会大声争辩或者,她将仰头大笑

乔莎微微别过脸去,两眼闪闪地望着屋角的什么东西,静静地,足有一分钟没有说话。她显得很疲惫,仿佛演员刚刚回到后台。

这令我很惊异。更令我惊异的,是她终于慢慢地转过脸来,坦然地望着我,请求说“哥哥,让我洗个脸,好吗”

我不能拒绝。我把她带到厨房,指给她脸盆、香皂和毛巾,并且给她往脸盆里倒了热水。

她捋起毛线衣袖口,低下头,很仔细地洗了脸。洗完,她又请求说“哥哥,有香脂吗我想擦一点。”

我把妈妈平时用的一点化妆品指给她,她把两种香脂各挑出一点,在手心上揉匀,然后,张开双手,可怜巴巴地请求说“有大点的镜子吗”

我不想带她到妈妈的屋子里去,只有那里头才有带大镜子的立柜。我摇摇头,于是,她温驯地对着厨房水池上方的一面小圆镜子,非常细致地往脸上擦着香脂。我这才懂得,妇女为了美化自己,要付出那么多的心血。

回到我的房间,她坐到我坐过的那把椅子上,也像我那么反方向骑坐着。把两只手伸到脑后,解开了系住“马尾巴”的带小球球的环扣,换上从衣兜里掏出的一个橡皮筋,然后把“马尾巴”盘了起来。这样,从侧面望过去,就构成了一种新的倩影。

她把我弄得莫名其妙。我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我们交换了以往的位置。

我问她“你的家真的在上海吗”

她淡淡地说“不。就在北京。”

“在北京西北城吧”

她眉毛微微一扬“不错。在新街口。”

她说了胡同的名字。

“那么,李梓呢”

“我从电视上见过她。”

沉默。

我似乎不应当问得太多。毕竟她无须对我承担什么义务。是我主动把她邀请来的。

“你不该这样。”我想起了那个并不存在的欧阳竹,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并不存在的人仿佛就在我们旁边站着,而且我不能不随她的口吻来说话,“这是欺骗,是不道德的。”

她很平静。她站了起来。

“我该走了。原谅我吧,哥哥。”

我说不出话来。她还叫我“哥哥”

4

在那条胡同中段,有几栋简易楼。

我打听出来了,她就住在那儿的简易楼里。

我是跟24支局的老同学打听的。我们一块在房山县插过队,我们的友谊是在土炕上用窝窝头凝结的。虽然我们好久没遇上,可还是一见如故。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一拍大腿,肯定地说“什么乔莎那丫头叫李月梅,她爸爸大概在外地一个什么勘测队工作,每月往家里写信,都使一样的印着单位名称的信封。我前一阵子管送信,常到她家楼前去,每回总是她出来接,板着个脸,接过信就扭身进楼。”

真希望他说得不准。可是我一走到楼前,跟遇上的头一个胖大嫂打听李月梅,她便立刻指给了我“她住那儿。”

那儿是二楼的东边。这楼真是名副其实的简易。裸的红砖墙,夹在墙中的没有扶手的楼梯,窄窄的楼道,矮矮的天花板,以及照例砸得稀烂的公用窗的窗玻璃,配以厨房和厕所的混合气息,使我产生了许多的感慨。这是多么简易的事盖简易楼,让人们简易地生活。最好再训练出一种简易的思维,简易的感情,不过,那我就不会闯到这个地方来了。我之所以来,究竟是出于好奇,出于思想,出于对奇迹的期望,还是出于怜悯,出于捉弄,出于对不寻常经历的渴求,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我敲门。

屋里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谁呀”

门并没有关紧。我走了进去。我一眼便看到一位不算十分老的妇女,躺在床上,倚着高高的一摞枕头,满脸憔悴,惊疑地望着我。

“你是干什么来的”

“我我找姓李的”

“啊,你是局里来的吧”那妇女忽然满脸纹路都抖动起来,指着床前的一把椅子说,“坐,坐吧。你们早该来了。原来不是说上星期日来吗我等呀,等呀,你们就是不来,我让月梅跟我一块等,死丫头她等到十点就又跑出去了”

“我想跟您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的”她激动起来,喉咙里咻咻地喘,拿起枕边的一叠用铁夹子夹住的信,晃动着,怨愤地说,“他每月来信,都说队里领导跟他打招呼了,只要这边调令一去,那边立刻就放。可是半年过去了,怎么样呢你们局里连个屁也没放”

我明白了一点。我看见她下肢是瘫痪的,这可怜的人而且我判断出她就是李月梅的母亲,因为尽管她是这样地潦倒,而李月梅是那般的妩媚,她们俩人在轮廓、神韵上却有着那么多的相同之处。

正当我要把事情向她挑明的时候,门“砰”地被撞开了,进来了一个衣着邋遢的姑娘,她脸上的皮肤显得粗糙,头发蓬松,一手提着半网兜切面,一手托着半碗黄酱。

一对望,我们两个就都僵住了。

现在我确信世界上并没有乔莎,那不过是一个被表演得很好的角色而已。

李月梅把网兜和酱碗往饭桌上重重地一撂,瞪着眼问我“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我答不出。那瘫痪的母亲用拳头连连捶着床帮,呼哧呼哧地喘着,表示着她的愤怒。可是李月梅看也没看她,就把我拉进了里间屋。

那实际是半间屋。有一张单人床,一个破旧的床头柜,一张破旧的两屉桌,一只木凳,此外就几乎什么也没有了。我仔细一望,就看出在固定于两墙之间的铁丝上,挂着三个衣裳架,衣架上是我所熟悉的两件毛线衣和一件灯芯绒上装。两双显然是上街时才穿的鞋,一双半高跟的皮凉鞋,一双灰色的细工布鞋,掸刷得干干净净,摆放在衣架之下。我在她床前的桌上看见了我那三本小说,还有那盘等待着放到三洋牌9930收录机里转动的录音带。

见我的目光仍在屋中搜录着,她便爆发般地把床褥子一掀“看吧”床褥子下面压着那条灯芯绒的喇叭口裤;又弯腰把床头柜狠命地打开“瞧呀”那里头搁着那个淡褐色的考究的手提包;然后,她又转身猛地朝屋角一指“看呀”那儿靠着我看见过的那把红油纸伞。

我痛心地闭上了眼睛。待我再睁开时,她已坐到床上,双手撑着床铺,望着屋角,撇着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

“这不好,听我说,这不好”我站在她面前,喃喃地说。

她的神态和语言都恢复了她的本色,她瞟了我一眼,耸耸肩,恶狠狠地说“有他妈什么不好我爹调不回来,我妈瘫着,我待业,要我怎么个好法”

“人总得有志气,得能够经受住生活的磨炼你可以自学”

“谁不自学”她跳起来,拉开两屉桌的抽屉,掏出里面的书本,扔到床铺上。我看出里面有英语广播讲座的课本,有青年自学丛书中的几种,有一些写了字的本册她捂住脸,仿佛在哭泣“太难了我学不会没人辅导没人帮忙没人要我学了有什么用”

“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跑到社会上骗人”

她把捂住脸的手挪开,脸上闪着泪光,圆睁着眼睛反问我“我骗你什么了嗯”

“我不是说你骗了钱财,我是说,你不该装成你不是的那种人”

“依你说,我该当一辈子什么人凭什么我就不能当你不许我当的那种人”她紧攥着双拳,眉毛和嘴唇都痛苦地扭动着。

“一个人,总要懂得自爱”我尽可能用柔和的口气,去打动她的心。

她猛地跳了起来,拼足全身气力反驳我说“自爱哼,我倒是自己爱自己。可是谁爱我呢你自己说过你算是上层的,你只爱跟你同一层的小姐乔莎,你发现我不过是简易楼里的李月梅,你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别恶心我了,你跑到这儿来调查我,抖我的老底儿,伤我的自尊心,你缺大德了你还配来训我”

她一下子冲到桌前,把桌上的书和录音带擂到我手里,脸上的肌肉抖动着,厉声地指着门外,对我嚷“滚你给我滚我没有请你来你出去”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出那简易楼的,留在我耳畔的,是李月梅的哭骂声和她母亲尖厉的声

5

湖里的波光,竟还是那般粼粼。湖畔的长椅,竟时常虚席以待。可是那波光和长椅都不属于我了,因为我失去了乔莎。

大考结束了。我考得不错。暑假已经开始。我天天跑到公园来划船。

我把船划到湖心,然后,仰靠在船尾上,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上缓缓变化的云朵,冥思默想对,冥思默想。

有时候,天上的云朵裂开了口子,玫瑰色和金色的光束从口子里射出,使湖上到处跳动着活泼的光斑。沐浴在这样的光氛里,我的心就变得非常宽容,非常温柔。

这时候,我的信念就格外坚定我原谅一切应当原谅的,我为一切与我有关的虚伪和庸俗而自责,我要为改变一切应当改变的而努力。

1980年6月9日

写于北京垂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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