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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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感兴趣。张春萌这样的人我身边有的是,他浅薄他的,又不碍着我,我管他的事干吗”

“他浅薄我倒不这么看。他是我侄儿,我对他了解得比较深。他内心里其实也有很多复杂的想法。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上小学的时候,他当过少先队中队长呢他过十四岁生日的时候,我给他带去了一个大蛋糕,他气得小脸儿喷火。他说他要学习雷锋叔叔,艰苦朴素,说我是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他,非要我把大蛋糕拿走,说是该送给他一个绣着五星的针线包才对后来我还真依了他。可是他现在变成了这样”

“这有什么稀奇这种变化不用您讲给我听。我知道的比您多”

“可你猜想得到,现在他那西服内兜里,总揣着把锋利的折刀吗”

“这也没有什么,不过是摆摆谱儿,拔拔份儿”

“哪是什么摆谱、拔份儿,当然更不是为着削苹果,也不是为着自卫,而是为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报仇”

“报仇”

“对。这是一件让我悬心的事。我劝过他,骂过他,威胁过他说要报告公安局,可他还是时时把那折刀搁在胸前的内兜里”

“他的仇人的谁”

“是谁我说出来,你可要镇定”

“为什么”

“因为,我感觉到,他要杀的,很可能,就是你”

“啊”

5

热。

被车轮碾烂的、发散着刺鼻气味的柏油路面。流汗的大字报。树上的高音喇叭。许多张长着粉刺的脸。一尺长的红袖章。宽皮带上的铜扣环。金晃晃的铜扣环。

嗖嗖嗖嗖嗖嗖嗖

“拿起笔,做刀枪刀山火海我敢闯谁要不是跟我们走,管叫他去见阎王杀”

眼睛。迷惑与惊惧的眼神。

“我不是”

“你他妈的少废话”

嗖嗖嗖嗖嗖嗖嗖

血。殷红的血。

“他妈的黑帮还流红水儿打着红旗反红旗”

仙人掌上开出一朵花。墨黑的花。那花从远处推至眼前。一片漆黑。

“别想了,蔚兰。别想了。”

“我不能。当时我怎么就跟着跑进鸦嘴胡同21号了呢”

“没人会来调查这个。你真是”

“对了,那时候只要有人带个头,我们就跟着跑。我只记得领着我们去的是高二的倪敏。她说那家伙上午竟敢对抄家的小将顽抗。这就够了。我还需要什么说明和动员呢我连他名字也没打听,或者是当倪敏说他的名字,我并没有记,还用得着记什么名字呢他跟彭真、吴晗是一伙的,他炮制毒草,他是黑帮,这就够了”

“行了行了。忘了这些事吧。现在提倡忘记这些事。睡吧,睡吧。”

“你睡你的。我不能。不能。”

“你们不要这样”

“你他妈老实点”

眼睛。震惊的眼神。

嗖嗖嗖嗖嗖嗖嗖

哐啷啷啷。砸玻璃的声音。脚踩在玻璃碴上的声音。

汗的气息。血的气息。糨糊的气息。对,的的确确,还有槐花的气息。诸种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的气息。

“不要这样哎哟哎哟”

“让你他妈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思想”

眼睛。哀求的眼神。

“停停,停停松开我吧我要死了”

“你死有余辜”

嗖嗖嗖嗖嗖嗖嗖

眼睛。愤怒的眼神。仇恨的眼神。绝望的眼神。没有了眼神。

“你他妈的甭装蒜”

累。燥热。汗把绿军装粘在了背上。旁边战友嘴里喷出的秽气。

眼睛。仿佛就要弹跳出来的眼睛。

仙人掌上的花。焦油般黑。

“你怎么回事你捂住脸哭什么”

“我心里难过。”

“用不着这样。那时候死人的不止你一个。幼稚,狂热,人民和时代都原谅了的。你何必折磨自己”

“我心里难过,还不在打死了他,而是我一直弄不懂,我为什么会打死他后来倪敏她们走了,为什么走了好像说是又有个什么地方要去,那里有个黑帮还在逍遥法外,总之我没有听清,或许听清了没有去记。我记那个干什么呢这个还没收拾好我留下来对付他妈的,狗黑帮我饶得了你才怪”

“蔚兰,你不要这样这样回忆下去没有必要,要朝前看,我们生活的路,在前头,前头”

“我知道,知道。路在前头。可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弄不懂,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那间屋子里,把捆他的绳子收紧,不住地抽打他我为什么会一直留在那儿,把他打得断了气”

“因为你传染上了一种大疯狂。你以为那就是最最革命的表现。”

“不你不懂,不懂。我不是为了表现自己最最革命。不是我是忘我的。为了打他,我宁愿累死。你懂吗我准备着他挣脱绳索,扑过来掐住我,我打不过他,我就牺牲。”

“因为你愚昧。你成了被一种邪恶力量驱使的机器人。”

“胡说。机器人是没有感情的,而我有着最强烈最丰富的感情。”

“强烈,而且还丰富”

“非常强烈,我充满了对黑帮的仇恨。机器人是不会有这种强烈甚至是颤动的感情的。而且,这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浅薄的感情。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在干部子弟学校里的事。有一回分煮豌豆,食堂的阿姨用木勺给我们往搪瓷碗里盛,她分得很匀、很匀,稍微瞧出不大匀,她就用那木勺调配我一直觉得我们干部子弟是一个大家庭里的兄弟姐妹,我们的爸爸妈妈是这个大家庭里共同的长辈,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每个人都应当忠于我们的领袖,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就没有搪瓷碗里那些豌豆,以及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可是,一下子,我们这个大家庭里出了奸贼,有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出了三家村,真他妈的反叛我心里头跳动着无数颗滚烫的豌豆,我容不得这些个叛徒、奸贼我高唱鬼见愁歌,我不但要誓与这些叛徒、奸贼血战,我还要同那些黑崽子们斗争就这样,你懂吗我每挥一次皮带,都带出我一腔的仇恨与沸腾的思绪,我不是机器人”

“回想当年,、他们为了夺权,的确拼命煽动造反,可我记得他们也并没有公开号召人们把黑帮往死里打啊。”

“你尊重事实。我爱你,主要就爱这一条。让我们永远尊重事实吧解释可以多种多样,结论可以暂时不作,但是事实必须尊重。我讨厌那些不尊重事实的说法。那年八月的这种武斗现象究竟是怎么出现的不要简单地归结为某某人的挑动。在他的讲话里没少重复要文斗,不要武斗。也没有提倡过打人,更没有提倡过打死人,文攻武卫这个话是后来才讲的,那时候她还没讲。这都是事实。别抹煞这些个事实。可是,怪,大规模的人身侮辱,打死人,逼人自杀,许多残酷的事,却在那时候大量地出现,并且一直持续了很久”

“、他们表面上也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但他们对这种武斗现象其实是纵容的,他们应当承担罪责。党中央不是已经决定要公开审判他们吗你就别再想了吧。难道你主张不算他们的账,倒算你这样的人的账”

“我恨死了,他们。他们的账当然要算。可是我不能不往深里想,为什么他们那么一煽动、一纵容,像我这样的干部子弟就首先疯狂起来我们为什么那么容易受蒙蔽为什么那么不管不顾地冲到第一线难道不应当承认,在运动起来之前,我们已经具备了某种容易被他们挑动的素质吗”

“算了算了。蔚兰,你这么思考下去,是很危险的”

“任何时候,严肃的思考也不应当为思考者带来危险,相反,不思考才是危险的”

“不要空谈,蔚兰。张志新的思考难道不严肃、不深刻、不正确吗可思考给她带来的是杀身之祸”

“在中国,这种杀害思考者的事难道还会再出现吗难道还能允许再出现吗杀害思考者,就是杀死民族本身”

“蔚兰,你成哲学家了这思考多让你痛苦啊,看你额上的皱纹、脸上的泪痕”

“是痛苦,可也幸福”

蝉鸣。蝉鸣。蝉鸣。

哭声。哭声。哭声。

一张变了形的男孩子的脸。

“狗崽子你他妈的老实点”

“你不打,把你丫头养的也捆起来,一块揍”

皮带。铜头皮带。皮带上的铜头。闪闪发光的铜头。

下垂的皮带。挥舞的皮带。落下的铜头。

“啊啊哟”

太阳穴痛。只不过是因为累了。喊得太多太久。

一双倒过来的眼睛。呆滞的眼神。

“死有余辜”

“死了就死了,不许哭再哭就他妈的把你们也捆起来”

电话盘。“我他妈的要火葬场死了个黑帮你们他妈的快点儿来”

电话盘。旋转。旋转。旋转。转成一朵仙人掌上的黑花。分泌着黏液的黑花。

“奇怪,要不是今天他提起来,我简直不记得那个张春萌了”

“谁提起了谁”

“就是早上我在美术馆前头见着的那个老头。他跟我打死的那个作家,是孪生兄弟。他原来是个画画的,没他兄弟有名。”

“他提起了谁你想起了谁”

“他提起了那作家的儿子,叫张春萌的。跟我差不多大。他提起来,我才想起,打到一半,打得那作家半死不活的时候,他从学校回来了。他进了屋,一见那个情景,浑身哆嗦其实我也记不大清他还有什么表现,是哭是叫,我根本就没注意。我命令他同狗老子划清界限,他好像木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个划法。我就把皮带递给他,命令他用皮带揍他的亲爹”

“天哪你打哪儿学来的这种惨无人道的办法”

“我说不清。真的说不清。我的兽性是怎么涌现出来的谁也没有具体地教给过我。可是我在那种情况下,自然而然地就那么干了”

“这真可怕。张春萌为什么依着你呢那是他亲爹啊”

“我连自己都弄不懂,怎么弄得懂他他比我个子高,力气一定比我大。当时屋里只有我一个戴红袖章的,倪敏她们都走了嘛可是他到底还是没有反抗,挥起皮带,打了他的父亲当然,他犹豫,他不时紧闭着眼睛,当皮带的铜头落到他父亲身上时,他甚至被吓得蹦了起来,因为他父亲用那么一种没法形容的眼神望着他可是他毕竟打了不止一下”

“他心上的创伤一定比你还深”

“不错。也许,就从那天起,他彻底地垮掉了。现在他成了同那以前截然相反的人。可是他也还有感情,有思想,并想有所作为他怀里永远揣着一把折刀,他要找着我,并且把我杀了”

“天哪,这是真的吗”

“真的。这是绝对的真实”

“蔚兰,你折磨自己还不够,你还要来折磨我啊停止吧,停止吧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

“怎么是胡思乱想呢一切都很有条理后来那作家的老婆回来了,她一进屋就晕了过去,醒来后便哭得死去活来倪敏她们不知为什么又来了,大家一顿吆喝,她不敢哭了我们叫来了的火葬场的车,于是,那作家很快就烧成灰了,现在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原来我在兵团时爱得不得了的那本旧书,就是他写的。我打死了他,可他的书救活了我我在1975年最苦闷的时候起过自杀的念头,是那本书,书里的人物,人物说的话,让我打消了那样的念头这不是很滑稽吗啊”

“不要这么激动,蔚兰。这一切都已经成为往事。我们太渺小了。要把发生过的一切都弄懂,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当然。我并不幻想立即弄懂一切一切。可是我总得弄懂我自己啊我为什么会把他打死为什么为什么”

“谁能答出这个为什么呢”

“我我还是能够的你不要反驳我我想明白了,我打他的时候,并不懂得什么叫死我恨他,所以打他,并不知道打到什么程度就会致死;发现他死了,我的恨还没有消,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害怕或恶心之类的感觉。其实当时我自己死掉,我也不会有多大的痛苦。死仿佛是件无所谓的事。今天他死,明天我死,死了就死了。”

“我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从小就受到那么一种教育。无论是革命英雄的死,还是叛徒的死,都被讲得很轻松,很简单。我们的电影现在不是还在这么拍吗一阵枪响,战场上的敌人就龇牙咧嘴地倒下了,死得真容易、真好玩。现在小学生们还是跟我们那时候一个样,玩打仗,嘟嘟嘟嘟,快快活活地学着电影里的那些鬼子、狗子歪扭着倒下”

“其实,每一个倒下的人,都包含着一部完整的悲剧”

“我爱你,就爱的是你这种思想的闪光”

“这是闪光的思想吗也许会有人以为,我到了战场,不敢向敌人开枪呢。我会开的。但是,正因为我懂得双方的每一个士兵都是一条生命,这生命并不都是依自己的意愿才来到我面前和我拼命的,所以,我才更感到我有责任为消灭那种驱使他们来侵略、抢掠我们的祖国和人民的邪恶力量而进行战斗。我会打死那扑向我要我命的士兵,可是一旦他成为俘虏,我就会立即丢弃打死他的想法,我甚至还会怜悯他,爱他”

“可是懂得这一点的人,不是太少了吗现在还有那么一些愚蠢的宣传,让人们轻生爱死,把生命看成毫无乐趣的东西,把死亡看成简直是无所谓的那么一回事儿我当年就是在这么一种潜意识支配下,把那作家打死的”

不是鸦嘴胡同21号,而是自己的家。

大敞的屋门。屋门上的玻璃裂着大缝子,如僵住的闪电。乒乒乓乓的声音。什么东西“咕冬”倒下的声音。

怎么回事

冲进去。

“妈”

妈妈的眼睛。他的眼睛怎么移到了妈妈的眉下惊恐的眼神。恳求的眼神。绝望的眼神。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爸是红小鬼出身”

“什么他妈的红小鬼走资派”

“你们混蛋”

“你才混蛋”

冲过去。

妈妈拽住了自己,妈妈的胳膊怎么变得如此有力

“蔚兰,他们是造反派”

是啊,“中央”支持“三司”,他们是“三司”的造反派

同妈妈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脸贴脸。痛哭。流在一起的泪水。流进了嘴角。苦。

搪瓷碗被掷到了地下,凉豌豆满地蹦着

妈妈仰卧在床上。散乱的头发。眼睛。僵住的痛苦的眼神。滚到墙脚的“敌敌畏”药瓶。

“妈呀”

豌豆为什么盛到了黑瓷碗里

仙人掌上的黑花,怒放着,仿佛是一张讽刺的笑脸。

“你怎么又想起你妈妈来了”

“她死得跟那作家一样地惨。我永远忘不了那天她对我的一拽一搂,和她眼泪蹭到我脸上的感觉。她那一声喊叫他们是造反派够我思考一辈子的。因为中央支持造反派,所以我们都得服从,尽管这造反派甚至是要让我们死啊,妈妈可怜的妈妈”

“你这么思考下去,还得了吗夜很深了,思考,也需要有劳有逸”

“好的。你先睡吧,让我再想一会儿,一小会儿”

6

骆蔚兰走拢窗前,拉开了窗帘,推开了玻璃窗。

窗外是墨蓝色的夜。夜空中撒满星斗,一条银河微斜地在夜气中颤动着,闪烁着。银河啊,你是无数的问题,你也是无数的答案。从问题到答案,必须经过怎样的途径在这途径上,人类必须体验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怅惘,怎样的磨难,怎样的觉醒,怎样的欢欣,怎样的彻悟

丈夫终于睡过去了,这一次他鼻息很轻,不时磨牙、翻身,偶尔还喃喃地呓语着。他是在梦中思考吧那是一种痛苦的、混乱的、无望的思考,骆蔚兰尝过那味道

让人们在清醒中思考吧面对着一天繁星,任夜风拂动着鬓发,让滋润的夏夜的气息拥抱着自己,可以想得很深,很远

树枝在微风中摇曳,盆花在幽暗中吐香,蟋蟀在角落里颤吟,蝙蝠在夜空中舞动。骆蔚兰双臂交叠在胸前,倚着窗框,望着那深远而博大的星空、那神秘而具体的银河,静静地思考着。

她想象自己,敲着鸦嘴胡同21号的门。开门的是张春萌。她和他坐在屋里,就是那间他们挥舞过皮带的屋子,他们谈着。她同他一起思考。用不着忏悔,也用不着报复。如果不是为了使人性更趋美好,那我们为什么要信仰它不能教条,也不必“修正”。事实。事实。事实。然后是深深的思考。他解开了上衣的衣扣,伸手从内兜里取出了那把折刀,把那闪着寒光的锋刃,展示给她。她接过来,感谢他赠予的这贵重的纪念品,这锋利的刀刃,应当对准的是那些调动、释放兽性的东西。“人应当更像人。”从我们这一代开始

忽然,有一种力量,在骆蔚兰身体里蠕动着。她把双手搁到了腹部,她感受到了那刚刚进行到一百多天的细胞分裂。一个胚胎,一个新的生命,正在这个曾经亲手戕害过一个有很高价值生命的母体内孕育着。获得性真的不能遗传吗人类在几千年文明史中艰苦修炼出的美好的人性,就不能通过遗传基因传递给下一代吗就算是这样吧,骆蔚兰,这变得格外理智而富于人性的年轻母亲,决定为自己的下一代,准备一种比自己当年身受的要正常而美好的熏陶。她的儿子也许将遇到真正的敌人而必须与之格斗,但他将不会去、消灭一个俘虏。这将成为整个民族更文明更健全的一种标志。

银河系在旋转。太阳系在运动。地球湿漉漉地徐徐调换着向阳的一面。在中国,在即将迎来曙光的北京城,在一处僻静的小院,在一间小屋的窗边,一个女子仰望着缓缓移动的银河,深深地思考着,思考着

1980年5月写于北京

1980年7月改定于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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