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中(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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蜷缩着,像一只钉螺。她保全了自己,然而,没有伤痕的生命是一个软体。

现在,她站在他的面前。

她避开了他的眼光。

她的眼光落到他的脚上。

哦,他穿着一双皮鞋。

她的丈夫也有一双皮鞋。那双皮鞋小心翼翼地穿了十二年。

满屋子是搬移过的箱子、纸盒。

她问“你这是干什么”

丈夫永远是和蔼的“找那剩下的半管鞋油啊。”

“我记得剩下的不多了,已经不是半管。”

“不是半管,也是鞋油啊。”

“难道你要翻遍全屋,非找着它不可吗”

“尽量找吧”

“再买一管不行吗”

“不用,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慢慢找吧。”

他没有雄心,没有壮志,没有理想,没有抱负,没有气魄,没有情趣,没有想象力,也没有求知欲,甚而至于连脾气也没有。他上班机械地完成工作,下班就闲着,为了消磨这闲着的时候,他便细细地烹一条鱼,慢慢地擦一口锅乃至于极为耐心地寻觅一管失落已久的旧鞋油。

然而她曾经怎么说好呢也算是爱吧爱他的安全。确确实实,他是安全的。

鞋。皮鞋。皮鞋在路上行走。很宽的路。许多的鞋。移动的鞋。迈进的鞋。蒙着尘土的鞋。破裂的鞋。

“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

“坐不惯电梯吗”

“对,坐不惯。”

“你这些年没怎么受苦吧”

“没。”

“那好。”

“不好。”

“为什么”

“灰色的。不,简直就没有色彩。”

“怎么”

“人总得追求真理,追求光明,追求幸福”

“你不幸福吗”

“不。”

“为什么”

“应该是这样。你们这座楼,在今天的中国,应该算是座幸福楼了吧。住着你这样的诗人。住着苦尽甘来的老干部。住着睡过牛棚可是忠心耿耿的科学家应该先让你们住这样的楼,我们是不配的”

“为什么”

“不是我们天性平庸。我们是给吓傻了的”

“吓傻了”

“可不。我看见了你的后脑勺,可是我没有追着喊你”

“喊我”

“喊你。告诉你,我等着你。”

“那你得付出多高的代价”

“可我现在付出的比那还高”

“”

“我这并不是悔恨。首先应当悔恨的,是把我和我丈夫这样的人吓成庸人的人”

“十楼到了。”

电梯门客客气气地开启着,终于开至最大。

他走了出去,等了等,转过身,惊异地望着她。

“我不去你家了。”她说。又对那胖姑娘“请把我送下楼。”

胖姑娘愣着。

他径直望着她的眼睛。

蒲公英。噗、噗、噗,蒲公英的绒毛逆光飞动着,闪着银斑。绒毛旋转着,升沉着,远了,远了

“我不去你家了。因为,该说的我都说了。”

“可我还有该说的没说哩。”

“我会从你的诗里读到。再见。”对那胖姑娘又一次重复,“请把我送下楼。”

胖姑娘揿方钮。电梯门缓缓地关上了。

电梯迅速地下降。

她闭上眼睛,倚在电梯壁上。

开花的原野。一球蒲公英。又一球蒲公英。一球又一球的蒲公英。风吹过来了,腾起,腾起,腾起。蒲公英的绒毛向四面八方飞动着,飘升着,旋转着

1980年7月18日写于垂杨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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