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四十二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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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昙滞然地坐在茶棚之下,眼中倒映着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

明明目及之处如此热闹,可她心中却正在一点点地泛出冷意。

哀民生之多艰。

这个世界不是她曾生活过的那个时代,也不是只有宫廷里的金墙玉瓦、富贵荣华。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更多的人无衣可穿,无粮可食,苦苦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每一日的夜晚都可能是生命结束的前夕——

天下兴亡,百姓皆苦。

朝廷是一个多方势力纠葛而成的庞大利益体,在其之中,既有清正廉洁、国士无双的父母官,也存在着心怀不轨、贪赃枉法的奸佞臣。他们各自代表着清浊的两面,虽然互相对立,却也休戚相关。

而从国库里派下的赈灾钱粮,从上至下,层层递进,不知要经多少人的手、要被多少人刮脂刮膏,才能最终余下那么一星半点儿残骸,落到真正亟待救命的百姓手中。

这是一个无可避免的过程,历朝历代都深受荼毒。

即使当今皇帝圣明如斯,有心励精图治,但在真正执行的过程中,却还是难以对那些贪官污吏严防死守,无法真正杜绝这种乱象。

人人都道君王拥有至高权力,但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皇帝也只不过是一个身在局外的观棋人罢了。

——连他都救不了百姓。

明昙攥紧指尖。

“卿卿,《孟子》里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她垂下头,长长的睫羽在眼睑下扫出一块阴影。

“但是为什么,在我所看到的现实里,却是‘官吏为贵,民、君、社稷三者皆为轻’呢?”

明明是飘若鸿羽的语气,可林漱容的心中却仿佛压下了一块大石,被她问得一滞。

“殿下……”

“更多时候,明明错在硕鼠,可留于青史上任后人唾骂无能的,却永远只有皇帝一人的名姓。”

十五岁的公主抬起眼,眸中满是与她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深沉厚重。

“可那真的只因为皇帝无能么?”她问道,“又如沅州伏旱,民不聊生,真的只是因为天灾使然么?”

“……”

林漱容沉默着,但她并非是不知道答案。

而是这个答案,只能心照不宣。

明昙轻轻摇摇头,笑了笑,也没有强求对方回答。

她转头看向邻座忧国忧民的读书人,目光在他们打着补丁的长衫上停留了许久,轻声说:“寒门举子历经百态民生,心怀家国天下;我倒希望他们都能高□□名,青云直上,入庙堂为官,为生民立命……可是这其中,又有多少艰难险阻,是仅凭你我之力而难以克服的啊。”

积财帛者而簪缨,居高位者而敛银。世家勋贵们为了长盛不衰,便将朝廷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像蜘蛛一样盘踞其上,捕杀着每一个与他们不同阵营的人。

而幸存者中,又有多少未曾加入织网行列的人,还一直在坚守初心呢?

君臣佐使。明君难得,良相也更难得。

而这些上位者若不明不良,又如何能让天下苍生安稳度日、衣食无忧呢?

“……卿卿。”

明昙唤了她一声,伸出手去,将林漱容的指尖握在了掌心。

她说:“我想救救他们。”

——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

“我其实知道的。我知道你们一直想让我当皇帝。”

她的声音又低又小,轻易淹没在闹市的嘈杂里,却在消散之前,便尽数传入了林漱容的耳中。

后者猛的一愣,抬起头来,愕然与她对视,话语中竟难得有些颤抖,“您怎么……”

“好啦,别这么惊讶,”明昙自嘲似的一笑,撇了撇嘴,“我只是装傻,又不是真傻。”

“从前我总想着,只要假装不知道父皇和你的打算,待你们明白我有多么无能后,便终究会改变心意的。”

她用一只手撑着脑袋,缓缓说道:“我不是什么聪明人,也不懂什么为君之道,更不愿承担治国理政的责任……旁人认为那位子权势滔天,无限风光,我却只觉得是个劳命伤神的累赘,比不得纵情山水之间的逍遥。”

“可是呀,大哥已故多年、三哥顽疾未愈,其他人不是狼子野心,便是蠢顿愚笨,哪个都不能堪当大任。”

她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故作轻快道:“与其指望他们延续父皇的千秋之治,倒不如由我自己站到万人之上,去革一革天下大弊,补一补满目疮痍——”

“我希望你可以陪着我,卿卿。”

明昙弯眸一笑,看上去云淡风轻,可眼神中却暗藏几分忐忑,握着林漱容的手也下意识收紧。

“你愿意和我一起,救救这些受苦的百姓吗?”

“……!”

林漱容心中一跳,怔然地望进明昙漆黑而灼人的双眼之中。

良久后,她才抿起唇角,将手从明昙的掌心缓缓抽出——

“您一定可以救他们的,殿下。”

然后重新贴上对方,五指卷起,与她紧紧相扣。

“而我……也当然会永远陪着您。”

林漱容微笑着,向她承诺道:“我要亲眼看着殿下,南面称尊,身登大宝,实现您所有的弘愿与伟业啊。”

……

若问春州除了茶与墨之外,还有什么最出名,那一定就是到未磨湖泛舟了。

未磨湖是靠近城郊的一片大湖,素有“小洞庭”之称,就连名字都是取自刘宾客的名句“潭面无风镜未磨”,早在前朝便扬名万里。

而这种风平浪静的湖水,则最适合泛舟游览了。

夜幕擦黑,繁星缀空,两人慕名来到未磨湖码头,租了一条雅致的游船。几个乔装过的侍卫揽过了撑船的活计,二位姑娘则坐在舱内,安心欣赏窗外的湖景。

兴许是下午的话题太过沉重,一向活蹦乱跳的明昙此时沉静很多。她垂着眼,兴致缺缺地看了看窗外,转头道:“我听说,到未磨湖来泛舟,是有酒可以喝的吧?”

因为以刘宾客的大作为名,未磨湖一向深受迁客骚人喜爱,不论有才没才,都总爱来沾沾文气——是以,店家便在每条游船上都备好了美酒甘酿,以便这些诗人们借醉挥毫。久而久之,竟也成了未磨湖的一大特色。

明昙她们这条船自然也不例外。

林漱容顺着对方的视线,瞥到一旁泥封的酒坛,下意识就要阻止:“殿下您年纪尚幼,不宜……”

话没说完,她自己倒是先卡了卡,引得明昙托腮一笑,懒懒反问:“都及笄了,还年纪尚幼啊?”

“……”林漱容静默一瞬,仍试图坚持,“但杯中之物到底伤身——”

“就喝一点点嘛。”

明昙温和地打断她,面上带笑,可眼神中却隐带几分落寞与沉重,看得林漱容心下顿时一紧。

——“待我再长大一些,就能好好享受我天承的大好河山啦!”

这是明昙幼时曾对她说过的话。

记忆里的小姑娘神采飞扬,眸中闪烁着全然的向往,说自己只想拥有闲云野鹤的生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然而,七年之后,她却放弃了自己原本的梦想,为家国、为百姓、为他们的期望,而去选择一条注定充满了搏杀与鲜血的夺位之路……

若说不愧疚、不心疼,那定然是假话。

“殿下……”

林漱容抿起唇,对上明昙的双眼,抑制不住地长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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