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羁绊(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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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难上加难的是,沅镇的冬日,下起了大雨。

似乎不懂得停歇的大雨疏忽砸落下来,将整座城变得冰冷。

城门封闭,所有原本应该去排出积水、维持秩序的官兵全都如木偶一般驻扎在城门口,严防“细”的逃脱,雨水很快涨了起来。

地势低洼处,已经有许多地方被淹进了积水。

阿镜看着雨,呼吸急促。

她替黎夺锦在城中跑腿,她在沅镇中去过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人,她对沅镇,已经很熟悉。

她清楚地知道,城中地势低洼,哪怕是普通的雨季,也容易从地下渗水。

阿镜一路疾奔,去找黎夺锦。

她再一次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是细。”

黎夺锦依旧是轻轻地别开眼,说:“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是。除非,你自己承认。”

阿镜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后,改了口:“我现在还不是。”

似是听出了她的松动,黎夺锦眸光微动,转回来看着她。

他说:“阿镜,只要你先承认,我……”

“既然我现在还不是,我现在可以出府,是吗?”阿镜急促地问。

黎夺锦不知在凝思着什么,点点头。

阿镜转身飞奔而去。

她知道身后有人在跟着自己。

高手,暗卫,气息隐匿。

黎夺锦身边从来不缺为他卖命的人才,事到临头,她也并不是特殊的那个。

阿镜往城中的集市跑去,那里已经淹了大半。有一个货郎,拖着一匹拖货的骡子,骡子面对冰冷的积水,几次踌躇,不肯涉水。

阿镜跑着趟进了水里。

她找到米油店,米油店已经没有人。

店铺里全都是深深的积水,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木器家具,空无一人。

阿镜沿路到处问,只要看到有人,就追着问。

直到有一个人告诉她:“何娘子?她早就去城门啦,这几日,她一直守在城门哩,还有她那个闺女,叫珠珠的。”

阿镜于是松了一口气,她从积水中拔/出双腿,又往城门跑去。

城门附近,也聚集了很多人,阿镜在一个个遮雨棚底下找过去,才找到了背对着她坐在地上的何娘子,何娘子怀中,像是抱着一个人。

阿镜蹲了过去,在何娘子肩上按了一下。

何娘子回头,看见阿镜,眼神荡了荡,脸上却做不出表情。

阿镜还未咧开的那个奇怪的笑容,顿住了。

她慢慢地绕到正面,看见在何娘子怀里安睡的珠珠。

珠珠脸色青白,唇白如纸。

她偎在何娘子怀中,不声不响,没有声息。

阿镜慢慢地抬起手,去握珠珠的肩膀。

“……珠珠?”

那窄小的肩膀冰冷僵硬,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以前,阿镜一出现,珠珠不管在做什么,都会立刻跳起来,黏在她身边,叫阿镜姐姐。

“珠珠的病,只有城外的郎中可以看。每个月都要吃药的,我上个月多拿了些,可也已经是不够了。出不了城,药断了,珠珠……只撑了三天。”

“她是睡着觉去的,应当,没有觉得痛。”

阿镜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头顶遮雨的油布有些漏了,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冰冷地砸在阿镜额上、脸上,汇聚在一起,顺着脸颊滑下。

阿镜回了世子府。

第二日,便是审判日。

雨停了,风未住。

她被押在了刑台上,被迫跪着,长发在脑后束了一半,另一半在风中猎猎飞扬。

城里的所有百姓都围到了刑台前,阿镜扬起颈子,看着他们。

他们被饿得、冻得面色枯黄,神情麻木,被困了这么些天,大多数人家中已经没有了米粮,柴火被淹毁冲走,哪怕有一块饼子,也要藏着掖着,掰开小心翼翼地吃。

隔着这样的距离看他们,阿镜有一种,俯视着凡尘的感觉。

她本不属于烟火人世,却被黎夺锦带进了这片俗尘。

她认得很多人,但这些人大约都不认得她,他们之间,没有归属,没有羁绊。

和她有羁绊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珠珠,死在了冬夜里。

一个小鸟,还未见过面,便不知所踪。

阿镜开口,对着那些等着审判她的黑影说:“我是。”

周围掀起轩然大波,那是捉住细的欢喜浪潮,是混乱终将要结束的提前庆贺。

她听见有一个将军,用沉浑的嗓音说:“通敌叛贼,害死我军阵前诸多将士,应立刻问斩。”

她感觉到黎夺锦提着长剑走近,剑尖抵到了她的颈侧,她听见黎夺锦说:“此叛贼牵连甚广,机密诸多,不能就地斩杀,理应押下再审。”

两边争执的声音,愈来愈烈。

最后,阿镜听到另一个大将军说:“审,有必要审,但不能拖久。为防有人与这细通传消息,城门继续关闭,直到审出来那日为止。”

阿镜听见人群中有了躁动。

城中每一日都在死人,有人饥肠辘辘,有人生病受冻,有人在母亲的怀中发烫,却连嘤咛哭泣的力气都没有。

城门封得越久,死的人只会越多。

所有百姓都站到了刑台前,看向台中央,有浅浅的疑惑,更多的是麻木。

他们中间,很多人,阿镜都见过的。

在街巷上路过,在楼宇中碰面过。

她没有乞讨过,她没有吃过百家饭,她从野狗口中抢食,她的命是自己一点一点挣出来的。

但现在,她愿意将自己这条命,还给所有陌生人。

或许他们曾有一面之缘,或许他们从未相识,但他们在同一片天地间,如果能让一个人的命,换回更多人的命……

阿镜跪着的膝盖直立,后脚踮起,她握住黎夺锦的剑尖,准确无误地往心口一送。

阿镜擅用刀,曾经用一把匕首,救过陆鸣焕和她自己的命。

她知道要怎样刺穿一个人的心脏,毫无转圜之地。

血珠顺着剑尖在身后滴滴落下,阿镜抬起头,眼前世子的身影已经模糊。

曾经,阿镜以为他是自己的羁绊,是自己留在人间的去处。

现在,她好像才迷迷糊糊地明白了过来,当年那个月夜,穿红纱的女子回盛春楼之前,重新抹了脂粉,手指绕着卷发,对她巧笑嫣然地说的那句话。

——“这是一场不该发生的错误。”

——“不要相信地位比你高太多的男人,你是个傻姑娘,你要像我一样,好好儿活着啊!”

好好儿活着。她没有做到。

她略略偏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他背着光,玉坠被逆光照得通透明亮,她的手轻轻抬起,似是想要抓住他的衣摆,却又看到自己满手血污,于是手指收拢,又缓缓放下。

“世子爷……”她低低的声音随时消散在风中,也不知有没有人听见。

三年里,阿镜都没学会规矩,从来对黎夺锦都是连名带姓地喊,可如今,只剩遗言,她却好像忽然懂了事,明白过来,眼前这个男人,是地位尊崇的世子,是可以对她生杀予夺的人。

阿镜力竭,语调轻轻,最后说出口的话,是祝愿,却更像是诅咒:“……阿镜以后不在,愿世子爷往后心愿得偿,再无梦魇。”

轰隆——

雷声夹着秋雨层层落下,京城被笼罩在雨幕之中。

靠近皇宫的世子府,忙忙碌碌,医师一位又一位地被请进去,帕子凉了一条又一条。

卧房中,几个医师围在床头,最后一根长针狠狠扎进膻中穴,床上的瘦削青年终于猛地弹坐而起,“哇”的一声,一大口乌血吐在了床边。

一个小丫鬟早已捧着铜盆,赶紧接住,那乌血有一些溅到了她手上,竟灼烫得吓人。

小丫鬟退到一旁,惊慌失措地偷偷觑了一眼床上的世子。

身体里的血都这么烫,难怪世子高烧不退。

这热度,真的是人受得了的吗?

黎弱兰迅速地亲手拧了一方凉帕,再度摁上了弟弟额际。

黎夺锦吐出郁结在心的一口黑血,总算有了活人喘气的样子。

黎弱兰眼眶红了,紧紧咬着牙,说:“你昏厥了好几日,险些就丧命了!”

她说着,已经语带哽咽。

本以为她这唯一的弟弟又会像之前那般,消极冷淡地,不关心他自己的死活,却没想到这一次,黎夺锦眼中凝出一道执拗得有些吓人的神光:“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黎弱兰微微一滞,又凑得更近,听到黎夺锦喉咙中咕哝的后一句。

“阿镜还没有原谅我。我不能死……”

黎弱兰用手帕抵住鼻尖,压下酸楚,吩咐医师照料好黎夺锦,匆匆走出门外。

清凉雨丝拂面,她才觉得喘过气来。

一旁,黎府的管事恭谨道:“兰贵妃,请您也仔细着自个儿的身子。这几日,您照料世子爷,日夜不眠,如今世子爷已经醒了,您可以放下一半的心了。”

“放心?”黎弱兰摇摇头,咬牙间,流露出恨铁不成钢,却又无可奈何之意,“我如何放心?我唯一的弟弟,昏死了数日,醒来后的唯一一句话,是叫一个已经逝去多年的姑娘原谅他。”

“这怎么可能?人已经死了,再求着,拜着,后悔,又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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