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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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视线失去了聚焦,虚无地盯着上空,一个劲地追问:“阿镜,你要去哪里?你还没有原谅我,哪怕我死了,你还是会恨我。”

苏杳镜声音很冷,没有任何情绪:“恨你?我不会恨,我只是再也不会想起你。”

黎夺锦狠狠怔住,继而哑声嘶吼,仿佛野狐在雪原上无声地哀哀哭泣,但它仍然守着自己的巢穴,哪怕已经气尽力绝。

苏杳镜捏紧小刀,刺向黎夺锦的脖颈。

在穿书世界中,如果主角死亡,世界就会崩塌,但现在黎夺锦已经不是主角,即便是死亡,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更何况,他想要拘住苏杳镜的人格,让苏杳镜也跟着他永远沉眠,苏杳镜杀他,也只是为了自保。

黎夺锦猛地用力,举起手挡住刺下来的刀刃,却没有用力反抗,只是护住自己的脖子而已。

他们的动作让身下的木桌咯吱摇晃,桌上的东西散塌下来,抽屉也被晃开,掉出零散的纸张。

小刀深深扎进黎夺锦的小臂,刀片整个埋了进去,深可见骨。

血流涌了出来,垂落在桌面上。

黎夺锦瞳孔依旧涣散着,喉咙痉挛地紧缩,挤出几句断断续续的话:“阿镜,不要杀我,不要……忘了我。”

苏杳镜顺着那些血液低头看去,余光瞥见了一张纸。

上面写的寥寥几句话,却引开了苏杳镜的目光。

她顿住,忽然伸手拾起那张纸。

那是一份记录,和其它许多份类似的记录叠在一起。

上面记载着阿镜每日的行踪。

阿镜知道,在世子府,许多人都被这样记载着,但她从未去看过自己的记录,因为她每天做了什么,都会自己跟黎夺锦说,从没有瞒过黎夺锦任何事,至于会不会被黎夺锦跟踪记录,她觉得无所谓。

这是黎夺锦的梦境,这里存有的,一定是他真实记忆中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份记录,就是当时真实存在的。

那张纸上面写着——

“十五日,被宦官追踪,阿镜至城中米油店铺,在仓房边与不知名人对话。

午时过离开。后少倾,宦官悄至,顺迹翻开仓房,捉住一藏匿其中的幼弱少年,将其带走,放弃追踪阿镜。少年身份未知。”

苏杳镜倏地愣在当场。

是小鸟。

她一直告诉自己,小鸟应该是主动离开的,因为她到处都找不到小鸟的踪迹,也没有人报家中孩子失踪的消息。

可是,不是。

小鸟是被她引来的坏人捉走的。

是她自顾自地以为,那个追踪她的宦官,只会针对黎夺锦,针对与朝堂有牵扯之人,可是他却带走了无辜的小鸟。

一个年幼的孩子,被那种深不可测的人带走,会发生什么?

阿镜一直以为自己问心无愧。

可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早就犯错而不自知。

她不仅连累了珠珠,还很有可能害死了小鸟。

若说有罪,她亦是有罪之人。

苏杳镜浑身僵住,她手上的动作颤了颤,她没有办法再当一个理直气壮冷静自持的局外人。

这是阿镜的心结。

原本,阿镜已经在世界上消失,可是在看到这份记录的时候,苏杳镜猝不及防地被拖入了阿镜的情绪中,不受控制地切换成了阿镜的人格。

负疚感如潮涌,将阿镜整个淹没。

看见珠珠毫无声息地躺在何娘子怀中那一幕的窒息感,再次回到了阿镜身上。

阿镜心神动摇,整个人的气力忽然消散殆尽。

她看向黎夺锦,眼神中透出一股灰心的悲哀。

那种灰心如同最后一截也被烧断的香灰,灰败而无声,却令黎夺锦有一种一切都即将结束,不可挽回的绝望。

“黎夺锦,到此为止吧。”

她的语气和声调变得平静,沉默。

黎夺锦的招魂,打扰了苏杳镜的平静和新生活,苏杳镜有理由厌恨他。

但是“阿镜”不会恨他。

只会像苏杳镜说的那样,随着时间流逝,疲惫地忘记他。

黎夺锦胸膛狠狠地抽了两下,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修罗魔女褪去了不可预测、充满攻击性的气息,变成了阿镜的模样。

准确地说,是阿镜死前的模样。

如同一朵洁白无瑕的小花落在雪地里,被细雪一点点淹没,覆盖。

“我没有骗过你,哪怕是曾经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真心的。”

“我真心地祝愿你从此心愿得偿,再也没有需要阿镜替你去完成的执念。愿你再无梦魇,再也不必在辗转反侧时想起阿镜。”

“我只是希望你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阿镜。”

阿镜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平静,看起来有种温柔的错觉,但再仔细看去,里面又似乎只是悲悯,和带着生疏的俯视。

如同在佛像面前被凝视。

阿镜走近了一步,慢慢伸手,动作轻柔地拔下黎夺锦小臂上的小刀。

在阿镜的凝视下,血液停止外涌,小臂上的伤口迅速地痊愈,这一切当然不现实,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真实的世界。

也根本就是他们不可能留下的世界。

阿镜抬起手,拇指触在了黎夺锦的眉心,正如从前她每一次让黎夺锦安神,给黎夺锦以温柔心安的心理暗示那样。

黎夺锦在她手下一动不动地停驻,如同被驯化了的野狐。

每当在这种时候,她所说的字句,都像神奇的咒语,会让黎夺锦毫无异议地遵从。

她凝视着他,目光如同从前那般清澈、专注,她开口说:“黎夺锦,永远不要再梦见我。”

梦醒了。

安神香燃到了最后一段,房间里已经被浓郁的香气充斥。

榻腿精雕细琢着名贵花草、流苏垂坠在地的大床上,黎夺锦长睫轻微颤动数回,却许久不愿睁开。

直到眼前除了漆黑,空无一物,黎夺锦才缓缓地睁开双眸。

眼前是雕花床顶,寂静的空气,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眼前的一切都在躁动、旋转,此时却悄然无声。

他缓缓按住自己的肋骨上方,感受着那里的跳动,它们不再疯狂地失序,而是恢复了常人的频率。

阿镜在梦中,将他从一个的疯子,变成了与常人无异的普通人。

代价是,拔除了他花费五年才在自己身上好不容易种下的。

他知道他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梦见阿镜。

黎夺锦摁了摁自己的眉心。

梦中阿镜抚触过的温度,似乎还留在上面,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黎夺锦缓缓地坐了起来,麻木地掀开帘帐。

他推开门,走到外间。

洒扫的婢女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看他。

看到他的模样后,婢女愣了一下,接着马上跑出去叫了兰贵妃,又叫了医师。

数位医师又回到了这间卧房里,重新替黎夺锦把脉,问诊。

一个个查过后,面面相觑地互望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确认了什么。

接着面色喜悦地朝黎夺锦、朝兰贵妃拱手道:“恭喜世子爷,恭喜娘娘,世子爷的身子,总算大安了,脉象平稳,正邪相搏,充盈有力,这是心魔已退,大大好转了!”

黎弱兰闻言,面上终于绽出喜色,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光彩。

黎夺锦看着周围一张张喜气的面孔,扯了扯唇,无话可说。

只有他知道,自己内心空空荡荡。

他被阿镜剥夺了为阿镜发疯的权利,他变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人。

这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黎夺锦呼吸平稳,神情淡然,如同佛像前循规蹈矩的执灯小僧,一举一动,不敢违背佛语禅音。

他收起左腕,正要卷下衣袖,视线,却顿在了自己左手的小臂上。

众人察觉不出他的异常,只有黎弱兰觉得他平静得过分。

黎弱兰伸手在胞弟肩上按了按,掌心带着关怀的温度黎夺锦却依然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多余反应。

黎弱兰抿抿唇,想了半晌,终究无话可说。

对她而言,弟弟哪怕是如今这副模样,也比之前要好出太多。

她不敢奢求,不敢再多说。

人群散去后,黎夺锦迟缓地看了一眼没有人再进来的门口。

他重新卷起衣袖,在桌上摸出一柄拆信刀。

然后对准左手小臂某个位置,狠狠扎了进去,深可见骨。

黎夺锦拔出刀,扔在一旁。

血液汩汩流出,这一次,伤口没有再瞬间愈合。

黎夺锦眼神有了一丝波动,仿佛终于多了一丝活气。

他伸手去沾流出来的血,放进唇间轻舔,血色照映着他眼角的泪痣,赤胜朱砂。

黎夺锦慢慢扯下衣袖,遮住了那道伤口。

仿佛生怕被谁看去,会将这最后的印记也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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