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几回迁换(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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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洽冠冕堂皇道:“公主在此,卑职怎敢擅专。”

华瑶极轻声道:“这话说错了,你不是不敢擅专,而是不肯听我指派。”

郑洽是镇抚司的副指挥使,与何近朱平起平坐。皇帝派他来监察华瑶和方谨,可见皇帝对他实有几分信任。华瑶之所以忌惮他,一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能屈能伸,二是因为他牵涉寒一案,华瑶却不知他受谁指使。先前她以为他的主子就是皇帝,但看如今的形势,他的背后另有其人。他似乎在河道上巡察已久,只等着华瑶这个冤大头来为他托底。他敢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耍弄手段,究竟是有什么倚仗?

华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调转船头,驶向东南方——她的船上共有两百名精兵,俱是水性绝好的武功高手,十分熟悉河道周围的地形。她心下做了万全的打算,挟着底气,渐渐地接近那一处起火冒烟之地。

熊熊烈烈的猛火染红了河水,烟尘与浓雾交融,熏得华瑶眼泪直流。她隐约看见货船的舱壁破损,半个船身都泡进了河里,约有十几只木桶相继飘了出来,浮在河面上,又被镇抚司的侍卫打捞起来。

经过查验,那些木桶中装满了粮食和草药。

华瑶默不作声,燕雨从她背后探出头来,扫眼一瞧,便道:“得了,京城的商贩胆子野了,私雇了一艘船,偷运货物出城,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燕雨话音未落,郑洽一刀劈开木桶,众人只见草药包里藏着三件做工精湛的棉甲,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再不敢多说一句闲言碎语。

棉甲远比重铠更方便,容易穿戴,结实耐磨,可用于一年四季。虞州、永州、绍州等地盛产的长绒棉最适合制作棉甲。不过《大梁律》严禁官民私藏两件以上的棉甲,违者当以谋反罪论处。

单就一只木桶中藏了三件棉甲,那整艘船一共运载了百余只木桶,棉甲的总数岂不是高达数千?镇抚司的诸多侍卫也大感震惊,唯独郑洽的神色不辨喜怒。他不顾火势旺盛,转身就跳下水面,要把更多的木桶打捞起来。

夜幕苍茫,天冷水暗,郑洽在水下摸索一阵,双臂分别抓握了两只木桶的铁带。他用力一提,刚要浮出水面,便有一人拖住他的衣袍,狠狠将他往下拉拽。

郑洽心底一沉,呛了一大口冷水,两颗眼珠都被激荡的水流刺得发麻,鼻管喉管的血腥味上涌,他胸肋骤痛,猩红的血水一股股往外冒,这才惊觉自己刚刚中了一剑。

来不及细瞧伤口,郑洽拔刀在手,蓄势蕴力,猛然向后戳刺——这一招在岸上的威力巨大,水中却施展不开,又或者是歹徒的攻势过□□疾,而郑洽并不擅长泅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森寒的剑锋切开自己的脖子,颈血漫溢,他陡然失力,神思随着整颗脑袋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郑洽死无全尸。

镇抚司的诸多侍卫还在仔细搜查木桶,无人察觉郑洽失踪已久。

几丈之外画舫的卧舱内,谢云潇衣裳湿透,袖摆也沾着血。他刚从水里上来,浑身冷得似冰。华瑶递给他一条布巾,兴冲冲地问:“怎么样,他死了吗?”

谢云潇道:“没头了。”

华瑶大喜过望:“你砍了他的头?”

谢云潇走到屏风之后,慢条斯理地更衣。山水绣面的屏风留存了一线缝隙,华瑶依稀窥见一点美妙韶光,心中却在暗想郑洽的凄惨死状——活该他死无全尸!他暗害华瑶多次,砍头都算便宜了他。既然他不是皇帝的纯臣,华瑶便有办法为自己脱罪。

华瑶心下畅快,壮志满怀,高高兴兴地绕过屏风,正打算一睹谢云潇衣衫不整的风采,却见他的左肩新添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他握着一瓶金疮药,随即把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似在细瞧她的神色,她这才留意到他格外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华瑶接过药瓶,迅速为他涂抹药膏,兴致勃勃地替他系好了衣带。他催促道:“快出去吧,郑洽已死,你还要主持大局。”

“嗯!”华瑶踮起脚尖,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亲。

华瑶转身走后,谢云潇才缓慢落座。他的肩伤触及筋骨,需得休养四五日。

郑洽的武功并不差,他是镇抚司赫赫有名的高手,也晓得要如何对付偷袭者。他临死之前,恰好一击命中了谢云潇的肩胛骨,为了速战速决,谢云潇忍受了那一招,避免与他缠斗。对于谢云潇而言,此等轻伤微不足道,但他的伤势决不能被外人发现,此事一旦败露,后果难以估量。

四更天的光景,寒露深重,巍峨皇城中灯火闪灼。

太监提了一盏碧纱宫灯,循着宫道,步步轻缓地向前走着。当朝五公主高阳若缘及其驸马卢腾都跟在太监的背后。

早风湿冷,若缘的体格又很柔弱。她行过十几丈的路,便开始闷声咳嗽,她的驸马心疼不已:“天可怜见,阿缘,你咳了好几十下,身子可受得住?前头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若缘道:“没事啊,夫君,咱们多走走,就热了,不畏寒了。”

今日的若缘新换了一件金彩银蝶丝绣衣裙,显出通身的富贵气派,犹如一朵不经风雨的月季花。但她自小吃了很多苦,过得还不如京城百姓家的小女孩儿。她自比于宫墙下的一株杂草,天生贱命一条。

她的母亲原本是御道上的扫洒宫女,目不识丁,貌不惊人,甚至不配做皇帝的洗脚婢。

十九年前的某天深夜,皇帝从昆山行宫归来,醉酒失态。他坐在马车里,循着月光打量几个跪在御道上的宫女,错把其中一人看成了他的妃嫔,他将宫女掳到马车上,整整一夜都在临幸她。

这位宫女,便是若缘的生母。

次日清晨,皇帝醒了酒,借着明朗的天光,看清了宫女的全貌。他没给宫女任何位份,当日就把她打入冷宫,既不放她出宫,也不管她死活——她再没有别的去处,只因她是皇帝的女人。哪怕仅有一夜,她也是皇帝的女人。

她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怀孕了。

九个月后,她独自在冷宫生下女儿,亲手剪断了女儿的脐带,托着胸脯为女儿挤奶。刚出生不久的若缘既没有名字,也没有封号,皇帝视她为耻辱,她被理所当然地圈禁于皇城的角落。

爹不疼她,她还有娘。

若缘的母亲含辛茹苦地养活她。为了教她读书认字,母亲不惜讨好冷宫的太监。那些太监早先都被去了势,又守在凄凄苦苦的冷宫,日子没个盼头,就把若缘的母亲当成了乐子。

打从若缘记事起,她时常听见母亲给太监讲述自己侍寝的那一夜。太监们反复听,反复评,兴致上来了,才会教她写字。她知道母亲为她所做的远不止于此。她三四岁时,母亲就与一个老太监结为对食,常常一去不回,留她一人独坐寒窗之前,数着天上星星,盼着母亲早归。

冷宫的太监都笑话她的母亲“发如秋草,肤如粗麻,歪嘴方鼻,蓬头垢面”,可她心里的母亲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母亲常说:“你快快长啊,快快长大,你大了,能跑了,娘带你偷跑出宫,咱们娘儿俩去南方找个村子,有山有水有风景的地界,安个家……”

若缘便畅想道:“娘啊,咱们能不能在后院搭秋千?”

母亲道:“搭两个秋千,前院一个,后院一个。你玩累了,回家了,走屋子前头,或者屋子后头,脚踏进门,眼瞧着秋千……”

若缘怔怔出神道:“我再玩会儿秋千。”

母亲顺了顺她枯黄蓬燥的长发:“你玩秋千,娘在厨房做饭,咱们晚饭就吃藜麦、熏鱼、鸡翅、猪肚子。”

彼时的若缘年仅六岁。母亲报出口的诸多菜名,她一样都没沾过。可她的心是快乐的,有所希冀的。她完全辨不清是非曲直,更不知道母亲与太监的往来乃是母亲单方面的受辱。

若缘七岁那年,她的母亲在井边打水洗衣服,若缘在一旁丢石子、跳格子。新来的守门侍卫观望她许久,忽地躲到了墙根处。过了片刻,侍卫进门,往她裙角洒了一把肮脏腥臭的粘液。她不声不响地蹲下来,还没弄干净自己的布裙,母亲发疯般地冲向了侍卫——尖利的嚎叫响彻冷宫内外,母亲一改逆来顺受的模样,指甲往死里挠抓,硬生生抠下两颗血淋淋的眼球,侍卫拔剑挥砍,只听“刺啦”一声,通红的血水溅满了若缘的双目。

若缘抬手擦擦脸,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喊了声“娘”,娘没有回应她,她就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气,慢慢地蹲到地上,只见母亲倒在一片血泊中,死不瞑目。

她的母亲、她的家,都在那一天傍晚离开了她。

冷宫出了一宗命案,太监不敢瞒报,连忙把实情上禀太后。

彼时的太后才刚发过一场小病,凤体欠安,暂未复原。

人一生病,容易心软,也想多积点德。太后破天荒地宣召若缘觐见,诧异地发现若缘能认字读书,也懂得一点呼吸吐纳的内功。太后怜惜她在冷宫的日子难捱,亲自说动了皇帝,若缘便在七岁那年领受了五公主的封号。

若缘才知道自己有不少兄弟姐妹。

这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高阳若缘仍然是皇帝最嫌恶的女儿。或者说,皇帝并不嫌恶她,只是不太记得她是谁,她的母亲是谁,她的母亲当年因何而死,她又因何留存于皇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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