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人间失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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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说因为订婚的事耽搁了一些学习和工作,但是小野寺萤没有被弄昏头,或说,她内心深处的不安感从未彻底消失过,所以在两家把这件事落定了之后,纵使还想多沉迷一会儿,她还是强迫自己恢复往日的行程,只推了些不紧要的事务,留出时间和大庭叶藏联络感情。

上一次演讲会在文艺圈里也有些反响,似乎还有几个不单纯是读者的人回去后写了自己对她和她所谈论的事的感悟,听说其中有一篇还把他们当时的对话里的精华部分都抄录了下来,可以说是记性手速都很快了。

小野寺萤忙得很,没空去关注这些情报,反正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她着重注意的话中村编辑也会告诉她的,还不如把时间都花在新文上。

那时候她说要写和神话有关的故事不是随便说说的,她想创作一本中长篇的小说,但担心自己笔力不够,若是自己想故事剧情之类的很容易把结构写崩,她也想不出什么精妙的剧情来,倒不如像以前一样旧瓶装新酒,先用“神话”这个文学母题来试试水,那就要简单很多。

以前上课的时候小野寺萤曾听语文老师在课外扩展的时候说王勃写《滕王阁序》,在人家宴会上又吃又喝,有了腹稿便泼墨而书,洋洋洒洒千言,千金不易一字。

又听说杰克·凯鲁亚克创作出《在路上》只花了三星期的时间,那三个星期里他就把自己和打字机关在一起,然后《在路上》就诞生了。

艺术史中,这样蛮不讲理地把受文学之星眷顾的天选之子和其他人划分开的例子数不胜数,每一个投身艺术的人都有遭受历史的无情地裁定那一日,而最让人绝望的便是平庸者在生前便已知道自己会得到何等卑微的评价……更大一部分人,他们终其一生为艺术献身,然而直到临死才明白,艺术不需要他的献身,艺术史上不会有他只字片语。

写出《代悲白头翁》的刘希夷惊才绝艳,其舅父宋之问极爱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想要将其放在自己名下以传后世,刘希夷不同意,宋之问竟使仆于夜间用土袋子将侄子活活压死(据传)。

天赋就是这么残忍又充满魅力的东西,惹得多少文坛里的英雄好汉像渴求绝世武功秘籍一般渴望它。

小野寺萤不久前才承认、接受过自己是个“现实的人”,既没有那份天赋,也做不到无怨无悔的“献身”。她总还有些自知之明,不肯自己骗自己做那白日梦,故而也没把太多心思放在写作上,只是有时有了灵感和热情时会动动笔——这样的情况,其实写短篇小说正合适,也只适合写短篇小说。

但是,不得不说,中长篇……它稿费多啊!万一走狗屎运了,写出来被读者喜欢,那也算是一项成绩呀!

咳……小野寺萤确实没有被编辑和读者的夸奖吹得太飘,但是一点不飘……也是不可能的。

十几岁的女孩子,以前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学习成绩,但成绩好是好,却也不是第一名,那又不是完美的好,只能得个“优等生”的名头,旁的也没了。

反倒是来了书中的世界后,先是摇身一变成了大地主阶级的掌上明珠(她忏悔!),然后又成功扭转了一个书中主角的命运,最后还阴差阳错地成了人人都要客气地喊一声“先生”的作者/编辑。

小野寺萤一直努力打击自己,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但是吧,一件件事累积出来的自信也不能说就能当它不存在。

最起码,她觉得自己不能有自知之明到尝试都不尝试就宣布失败的地步。

那就不叫有自知之明了,那叫未战先怯,叫懦弱,叫自卑。

反正左右也不是没有试错的机会,现在她还年轻,越早错反而越好,等她再大点儿,在文坛混久了,到那时候再犯错,可就不能用“初出茅庐”四个字轻松逃过了。

小野寺萤想了很多,考虑得也很全面,最后真地提笔,一边写一边忍不住叹了口气。

说到底……就是不甘心罢了。

和大庭叶藏在最近刚刚在国内出现的喫茶店约会时,小野寺萤在分享自己生活的时候也说了这件事,不过她已打定主意不再肆意向大庭叶藏倾倒负面情绪,所以也只谈了自己的写作思路,做出一副不是很有把握的样子,问大庭叶藏的看法。

“……潘神在希腊神话以及之后的衍生文学中都是被丑化的形象,他明明是当时很重要的畜牧业有关的神明,是自然的化身,还擅长音乐……据说他还是诸神的信使赫尔墨斯的儿子,后来罗马占领希腊后还被罗马人等同为自然之神法乌努斯或西尔瓦努斯。对了,好像‘pan’这个词在希腊语中的原意是‘一切’。总而言之,牧神潘莫名其妙地一直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体系中处于边缘性的位置,不仅如此,因为欧洲文明给‘山羊’这种动物赋予了太多太多不好的文化内涵,所以身为半羊人的潘神也成了粗俗好色邪恶的代表。”

小野寺萤喝了口红茶,在店里播放的磁带上走神了一会儿,然后才接着道:“反正我对他很有兴趣啦,你知道吗?在潘神的传说里他追求过几个仙女女神,可都因为他的形象和方式而被拒绝,其中有一个叫绪任克斯的山中仙女,宁肯变成芦苇也不愿意接受他的追求。之后,潘神用绪任克斯化作的芦苇制作了一件乐器,就是‘排笛’。怎么样?听上去和太阳神阿波罗与月桂女神达芙妮的故事挺像的吧?可惜后世人人感伤阿波罗的痴情,却把潘神视作淫·邪好·色的象征。”

大庭叶藏注视着小野寺萤,面带微笑,不自知的微笑,“所以,阿萤要写一个为潘神正名的故事吗?和绪任克斯有关?”

小野寺萤展颜一笑,带着几分狡黠和亲密感,她娇俏地扬了扬眉,高兴地点头道:“对呀,和绪任克斯有关,我要我的女主角把绪任克斯骂回原形,还要潘神为他损害他人肢体的行为道歉。”

“哎?”

“所以啊,爱情这种你情我愿的事,潘神凭什么像个变态一样硬要追着人家,把人吓得都从小仙女变成一根草啊!这种事难道是对的吗?”

“呃……当然不对,但是毕竟是神话……所以,唔,古时候的话,这种事也很正常吧。”

“可能吧,”小野寺萤皱了皱鼻子,大庭叶藏突然伸出手摸了把她的脸,然后在她困惑的目光中但笑不语,她只好给了未婚夫一个奇怪的眼神,然后回归正题,“但是神的历史就是人的历史,母系社会的时候,在先民心中,大地的意义比天空的意义要重要,于是有了地母盖亚和诞育国土的伊邪那美命,可是后来人类的社会模式转变为父系社会,农耕对气候的要求等因素也让人们意识到天空的重要性,于是就有了各种天神当神王……每个时代流传下的神话故事和它想说明的道理都反应了当时的社会文化,那么如今当然也是这样。”

小野寺萤的目光中带出了一丝探询之色。

“男尊女卑了几千年,如今正值千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不想管那些国家大事,也管不了,我只知道天地间是有正义的,不义之战一定没有好下场——我到时候负责冷笑就是了。但是女性的地位……我没幻想过能‘做到’,更没幻想过能‘做完’,甚至于能不能投出点水声,引起一些反响——这些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但是我是一个女孩子,还是一个曾经被要求终生大事就是相夫教子的女孩子,我不能不感到受辱,不能不有所应对。”

“最不济,起码我去做了,我问心无愧,没有当沉默的大多数也没有当规则的帮凶,更没有独善其身。这样也就够了。”

中国人的性格都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是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鲁迅

小野寺萤也有这个思维惯性,要是你让她付出一切和大地主阶级的家庭决裂,投身国际人道主义者,终其一生为男女平等做斗争,面临无数危险与恶言,那她实在没那胆子。但是如果只需要她在工作中暗戳戳地、潜移默化地添加一点私货,把女性自立自强,尊重女性这些思想传递给自己的读者的话,她就十分乐意,并且愿意为此尽心竭力了。

自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她看不惯、不接受,实在不愿意当个哑巴独善其身。

这次对大庭叶藏直言,就是她的一次试探。

她是相信大庭叶藏很尊重她的,但是对于其他女性……呃,他似乎因为童年经历有些恐惧女性来着……咳,总之,至少,她是希望大庭叶藏能明白她,支持她的。毕竟,他们才是要永远在一起,共同生活一辈子的人。

对面,大庭叶藏还停留在小野寺萤的对神话故事的叙述视角和自身的思想理念中,半晌才反应过来小野寺萤还等着他的反应,忙笑道:“这样很好啊,阿萤你不用顾忌地去做吧,我一定是支持你的。就是……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是什么话?你对我的支持难道不正是最大的帮助吗?”小野寺萤越过小圆桌去握大庭叶藏的手,无比认真地说,“我知道这件事很难,也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我顶多把它当作一个副业去做,也不会太激进。你不用担心啦,我唯一需要的,也只有你的认同而已。”

小野寺萤故意做出个可爱的表情,撒娇道:“其他男人怎么想的我才不在乎,毕竟过去几千年里也没人在乎女人怎么想的呀。我只在乎你的想法,不希望你误会我,我不是要两个性别的地位互换,我只希望人们在期待男孩子的时候,也能给予女孩子同样的期待。女人也可以出来工作,也可以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可以掌控自己的婚事……我不怕现在就跟你说,要我跪下去头贴着地面说:‘欢迎回来’这种话,我宁肯去死。呃……当然啦,情趣的话另说~”

终究还是怕自己说话太直接,漂亮的少女又甜又娇地把爱人的手放到自己脸侧轻轻地蹭着,歪着头抛了个生涩的媚眼。

大庭叶藏只好笑了,心道自己才不在乎那些无聊的事情,不过阿萤要是因此多多对他露出这种神态的话倒也不错……

于是他也非常诚恳地附和了,把小野寺萤应付得高高兴兴的,自己也高高兴兴的。

虽然两个人的思维又不在一条线上,但到底结果是皆大欢喜的,那么也不要去细究那些有的没的了。

虽然还没有正式生活在一起,但是大庭叶藏早已在很久之前便无师自通了和小野寺萤生活幸福的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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