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节 卜筮(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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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澳洲人又行秦人故伎,他们到底有何德何能,自信不会重蹈覆辙呢?

何吾驺轻咳一声,道:“这髡贼施政,说来也无新鲜。不过是商鞅旧法。秦以法家治国,虽一统六国,然施政严苛,民不聊生,最后二世即亡。髡人所谓的元老院,难不成不知道这事么?纵然他们不知道,孟良你也是知道的,即为这澳洲之参议,岂不进谏一二。自古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大抄大揽。这髡人自入广州,良政虽多,然急于求成,为政猛苛,绝非长治久安之道。”

这话,其实也是不少略知元老院一二的士子的共同心声。他们看到了元老院展现出来的治国能力,但是又无法摆脱心中的疑惑,毕竟秦代的教训太过深刻。

“不然,”刘大霖道,“秦之亡,非亡于秦法,实亡于始皇帝、二世滥用民力。”刘大霖道,“后来汉武亦不免重蹈覆辙,若非宣昭二帝苦心经营,以至中心,只怕汉胙等不到王莽来篡便失鹿。”

诸人都是饱学之士,经史子集无不遍览,历代史事无不了然于胸。并非只知十三经的迂腐文人。考虑历代政治得失固然各有看法,但是归结到底,王朝的覆灭大多是可以归结到“民不聊生”这四个字上。

他们感到:如今的大明,亦开始走上了同样的道路。何吾驺前些日子接到京师为官的同年、亲族的多封信件,都警告他说朝议已准备开征“琼饷”三年,“剿饷”一年,挑选督师,有兴兵南下讨伐的意图,要他“早做预备”。

在座的大佬们对朝廷的南征大多不抱太多的希望,髡贼的军势和财力他们耳闻目睹,知道的一清二楚。不管派谁来督师,想要一战定乾坤无异于痴人说梦,十之八九会止步于五岭之北。和关宁一般长期对峙,说是三年“琼饷”,只怕也会和“辽饷”一般一直征下去。

“非也非也!”片刻间又有人加入辩战之中。

……

刘大霖辩了这么久,口水都说干了。他知道这么辨经辩下去,再辩个七天七夜也是枉然,便道:“诸位兄长曾记否,昔年我以《易经》中式。诸兄既以为明朝运数未尽,不如以《易》卜之,问之于天。不知意下如何?”

占卜之术古已有之,历代朝廷都设有官员负责卜筮吉凶,嘉靖皇帝又崇尚修炼成仙,因此明代占卜之风甚盛。不说士大夫,就是皇帝本人,在危急关头也不得不求助于天。相传崇祯上吊之前曾被李自成的军师宋献策以占卜之术“攻心”。李自成兵临京师,寝食难安的崇祯与太监王承恩出宫散心,碰到宋献策假扮的测字先生。心神不宁的崇祯写了个“酉”字,宋献策随手写了张字条交给崇祯,说此乃天机,须在子夜方可拆开。崇祯回到皇宫,于子夜打开字条,上书:“大明天子本为尊,尊字无头无尾斩为酉,江山危在旦夕。”惊得崇祯瘫倒在地。

岭南风俗本就迷信,因此这群才高八斗的士大夫也没觉得刘大霖的提议有何不妥。赵恂如道:“占卜有龟卜、蓍卜、铜钱卜、问签,不知孟良欲以何卜之?”

刘大霖道:“龟甲、蓍草不可骤得,而铜钱、问签乃乡野民夫所用之法,我当用棋卜。”

“何为棋卜?”

“围棋黑白二子,阴阳之象,故以棋子代替蓍草。”

陈子履作为东道主,很快便命人取来了围棋。

在众人的注视下,刘大霖从中取出五十枚精致的玉石棋子,置于牛骨棋盘上开始推演。

只见刘大霖从容地用烟斗从棋子堆中随机拨出一子放在旁边,此所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取一不用以象太极,四十九象征世界万物。又以烟斗从四十九枚棋子中间随意地一分为二,左为“天”,右为“地”,之前那一枚棋子也象征“人”,挂一而象三,如此天、地、人“三才”俱备。

接着,刘大霖开始计算左边“天”中的棋子数,四枚一组,揲之以四,象征四季,余数棋子则被拨出。算完左边,又接着算右边的“地”,同样将余数拨出。然后将象征“人”的那枚棋子与取出的棋子放在一起,总共五枚(此步数字不是五就是九,如果不是,那就说明算错了)。这一套过程称为“一变”。

随即他将两堆剩余的棋子混而为一,重复前面的过程,为“二变”,如此往复,凡“三变”后,剩余棋子数揲之以四,方得得一爻。总共六爻十八变,可得一卦。

三变演罢,刘大霖用毛笔在宣纸上划下一道长横杠,高声道:“少阳。”

片刻后又在初爻之上划下两道短横杠,道:“少阴。”

随着这一阴一阳的卦象逐渐呈现在纸上,围观众人不禁为大明王朝的命运捏了一把冷汗。

“少阳。”

“少阴。”

“少阴。”

第五爻出来之后,结果就变得明朗起来,剩下一爻不是阳爻就是阴爻。陈子壮心怀侥幸,暗想:“或是山火贲,亦是中上卦。”

“老阴。”

随着刘大霖划下最后一爻,众人的心不禁一凉,竟是《周易》第三十六卦“明夷”。

见众人不语,刘大霖道:“此卦仅一老阴在六爻,一爻变,当以本卦变爻辞占。辞曰:‘上六:不明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明夷昏暗之卦,暗君在上,明者见伤之时也。”

明夷卦的卦象为离在下,坤在上。离代表日,坤代表地。日入地中,无法焕发光芒,如同受到损伤一般,故称明夷,乃下平卦。此卦在人事上代表的意义则是昏君在上,明臣在下,不能发挥才干,处境非常困苦。所谓“时乖运拙走不着,急忙过河拆了桥,恩人无义反为怨,凡事无功枉受劳。”

此情此景,何吾驺面色惨白,姚钿、陈子履沉默不语,赵恂如不禁垂下泪来,难不成真是天要亡我大明。

只有陈子壮仍不死心,道:“此卦尚有回转之余地。阴极则反,否极泰来,上爻老阴,动上爻则变山火贲,辞曰:‘上九:白贲,无咎’,上得志也。当今圣天子十六岁即位,旋诛魏阉,整肃内廷,日日于内忧外患之中,夙兴夜寐,未曾享一日之清闲,只为中兴大明江山。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天地可变而终不可以易乎其位。”

刘大霖知道陈子壮已经是强词夺理,道:“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天下也。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视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当其未得之时,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今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所以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

陈子壮大义凛然地回道:“从古未有不为真人而为名臣者。我既为明臣,自当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虽千万人,吾往矣。”

刘大霖道:“集生既言孟子语,当知孟子亦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太祖曾览《孟子》,至草芥、寇仇语,谓其非臣子所宜言,议罢其配享,诏有谏者以大不敬论。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仕,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世之为臣者昧于此义,以为臣为君而设,君分我以天下而后治之,君授我以人民而后牧之,视天下人民为人君囊中之私物。今以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足以危其君也,不得不讲治之牧之之术。苟无系于社稷之存亡,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虽有诚臣,亦为纤芥之疾也。”

“孟良你我各为其主,不必多言。”说罢,陈子壮拂袖而去。

陈子履见状,追陈子壮而出,剩下的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虽然刘大霖早有预感,却不想今日相聚果真落得个不欢而散的局面,只好对何吾驺、姚钿、赵恂如三人说:“为臣者轻视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尝不背也。”

何吾驺道:“集生为人耿直,今天下之剧变,尚难接受,孟良当体谅之。”

刘大霖摇着头,心中五味杂陈,叹息道:“相识一场,皆是缘分,愚弟留一语相告,诸兄好自为之。”

说罢,提笔以正楷留下四字:公无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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