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开原对(五千八百字大章)(2 / 2)

加入书签

金虞姬如影随形跟在刘招孙身后,满桂带着标兵警戒角楼周围,不时朝上面看一眼。

刘招孙回头望向北边,越过清河,便是茫茫原野,那是女真与汉族的界限,是文明冲突的前沿。

“平辽在于人心。”

“人心?不妨详细说来,”

熊廷弼饶有兴致望着刘招孙,经略大人早已不把他当做是寻常武夫。

听刘招孙讲魏晋风度,竹林七贤,他反而觉得此人有些腐儒味道,暗自诧异,这个把总出身的武夫,怎么看不像是个读书人啊。

刘招孙想起前世看过的一部解读大明兴衰的电影,脱口而出道:

“人心便是粮食,是源源不断的兵源,”

熊廷弼虽不喜欢刘招孙绕弯子,不过当他听到这两个词语,不由眼前一亮,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说下去,”

刘招孙抬向西边,望向康应乾所谓的京师,缓缓道:

“如今我大明朝廷在辽东,无粮无饷,亦无兵源,这便没了人心,没人心,辽事必坏!即便后金,也会有炒花、有虎墩兔、甚至乃是朝鲜!”

熊廷弼以为刘招孙要说出什么经天纬地之言,听了这话,微微摇头,对这年轻后生笑道:

“你刚才所说,言官御史皆知,都在说增加辽饷,京师已然吵成一团,粮饷,客兵,都是要钱,你有所不知吧,不止是辽镇,京官们都指望着皇上慷慨解囊呢,”

熊廷弼想了一下,觉得不打击这位真名士的报国之心,将头伸出垛口,望着下面往来的百姓,也不看刘招孙,只是道:

“不过你既能想到,老夫就听你说说,需要增加多少辽饷?增派多少客兵?才可十年平辽!”

刘招孙望着熊廷弼,沉思片刻,正色道:

“经略大人误会了,末将所说粮食与兵源,并非指朝廷增派辽饷和客兵,”

熊廷弼听了这话,连忙回头,愣愣的望着眼前此人,旋即手抚胡须,沉吟片刻才道:

“哦,那你是要作甚?以辽人守辽土?此论,朝廷恐怕不会支持吧?”

刘招孙连忙摇头,万历虽然怠政,但也绝不会同意辽人守辽土,因为那基本就承认辽东的割据地位了。

“经略大人,这些时日,末将流落沈阳,开原,铁岭,所见甚多,就拿沈阳来说,客兵鼎盛时达到三万多人,加上辽镇兵马,十万大军聚于弹丸之地,朝廷调拨大量军饷,军士多位单身汉,花钱阔绰,几十万军饷突然流入沈阳,必然市肆骚然,物价腾贵,这便是通货·····”

刘招孙准备说通货膨胀,不过想到说出这个名词还要解释半天,便停顿下来,缓缓从腰带上取下椰瓢,喝了口水,看得旁边熊廷弼只想给刘招孙寄刀片。

“长期以往,士兵和百姓的钱就越来越少,朝廷发下来的钱总是不够,因为边地物价不断上涨,以末将在沈阳为例,本来末将岳父,杨大人准备给末将购买些耕牛食用,结果发现牛肉三天一个价格,被迫换成了羊肉······”

刘招孙没有说完,熊廷弼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神色严肃道:“所以,辽饷也好,其他九边兵饷也好,最后大头都落在了总兵和商人手中,军士越来越穷,百姓也”越来越穷·····”

客兵麋集于几座小城,银子都让那些奸商和总兵赚去了,朝廷还得不断砸钱,花了钱就怕师老饷匮,钱花光了,士兵战斗力没了,于是朝廷大佬们催促尽快作战,于是就是一波波送。

这种挑水填井的策略,当然不能平辽,最后只会养肥一群军头和奸商。

“那你说说,你的粮食和兵源是什么?”

刘招孙沉默片刻,终于亮出了他的底牌。

“回大人,末将的人心便是以华变夷,”

“末将的粮食和兵源便是抑制兼并,重商重农,”

熊廷弼茫然望向刘招孙,半晌才道:

“以华变夷?”

“所以你许诺城中各族贸易,而不去斩杀那些女真、蒙古人?这便能以华变夷?”

刘招孙没想到熊廷弼早知此事,点头后又是摇头。

“大人明鉴,末将以为,辽事大坏,表面在清河、抚顺之败,在辽饷匮乏,客兵难继,其实是在卫所,在乡野,在州城以下,这些地方,皆被建州女真渗透的千疮百孔了,而这才是辽东根基,”

熊廷弼没过后世某位教员著作,他只是这个时代的文官精英,听到乡野、卫所,只是一脸茫然。

“南北卫所,皆已糜烂,辽东更是如此,莫非你想重整辽东卫所?”

刘招孙缓口气,继续道:

“太祖之制,本来便十分完备,只是土地兼并,军将私肥,末将无力改变辽东卫所,不过开原辖内的三万卫、辽海卫、铁岭卫,可由末将整顿,经略若能支持末将,便·····”

熊廷弼沉默不言,刘招孙这话的意思,是要重新分田,和开原周边缙绅土豪为敌,这是要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了。

“经略大人,”

刘招孙忽然语速放缓。

“辽事恐继续败坏,末将觉得,那辽沈怕也是不保,末将愿坚守开原,立于外番之中,以圣人之言,教化蛮人,徐徐图之,若后金有变,或可再言扫穴犁庭,不过在此之前,还望经略全力支持开原,无惧流言。”

熊廷弼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说到底还是要问他要银子。

刚才听刘招孙说辽饷之弊,整顿卫所,熊廷弼还觉得有些道理,什么教化蛮人,后金有变,就简直是天方夜谭。

“哦,教建奴读《论语》《尚书》?”

刘招孙尴尬一笑,解释道:

“改革卫所只是一面,风俗教化也不能忽视,教化也不只限于诵读四书五经,辽人骁勇,丝毫不逊于建奴,若能因势利导,便是源源不断的兵源。”

“如何因势利导?”

“开原毗邻蒙古,海西,乃是北地最大的马市之一,各族杂居,商贸繁荣,往年获利丰厚,可惜都让辽镇占据,挥霍他用,如今开原贸易,末将可掌控一部分,以后鲸吞蚕食,借商贸之力,以华变夷,这便是重工商、还有兴文教、重科举,尚军功,”

提到科举时,熊廷弼身体微微前倾,刘招孙知道他对这个颇感兴趣,于是继续道:

“如大人所知,辽东未设布政司、按察使,往年科举,只有科考,并无乡试,”

熊廷弼微微点头,他在辽东多年,对科举之事亦很是头疼,很多文官将辽东视为荒蛮之地,宁愿去陕西贵州这样的穷苦之地,也不想去辽东。

“辽东考生须前往附近山东考试,舟车劳顿,甚为不便,嘉靖年间,朝廷虽允许辽东考生前往顺天考试,然而路途也不近,科举不兴,便断了许多辽东读书人的晋升之路,加剧了他们投靠建奴,朝廷须留意焉。”

刘招孙还要说下去,天色不早,经略大人便让他改日再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刘招孙知道熊廷弼苦衷,便不再多言。

两人下了城墙,一路回了参将府,杨镐已让人准备好了晚宴。

宴席之上,熊廷弼坐在首位,开原兵备道、备御都司文官们死了大半,两位指挥使又不敢坐在刘招孙上首位置,杨镐便和熊廷弼相邻。

两位辽东经略在一起,相顾无言,熊大人自从下午和刘招孙一番长谈后,再无羞辱杨镐的念想。

经略大人越发感觉到,他这次经略辽东,就是来给皇上背锅的,他离开京师时,皇上沉疴不起,缠绵病榻已有数日。

熊廷弼自知开罪很多同僚,上次殴打武库司主事,又有言官参他桀骜不驯,还有人把他比作霍光之类要皇上留意。

经略大人深知,待新皇登基,他的辽东之行便将结束,搞不好还要搭上性命。

他想了很久,决定全力支持刘招孙,管他屯田还是煮盐,只要不谋反,由他折腾去吧。

举杯换盏,酒意阑珊,他喃喃自语。

“刘招孙,我能信你,谁又能信我呢?”

注:

(1)“每应手而抽一弓,弓辄断,取一箭,箭辄半截,验一刀棍,而刀不能割鸡,棍不能击犬。坚甲、利刃、长枪、火器丧失俱尽,今军士所持弓皆断背断弦,箭皆无翎无镞,刀皆缺钝,枪皆顽頽,甚有全无一物,而借他人以应点者,又皆空头赤体,无一盔甲遮蔽。”——《熊廷弼集·辽左大势久去疏》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