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学”评论》(六十二)(2 / 2)
“童子问曰:《系辞》非圣人之作乎?
曰:何独《系辞》焉,《文言》、《说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众说淆乱,亦非一人之言也。昔之学《易》者,杂取以资其讲说,而说非一家,是以或同或异,或是或非,其择而不精,至使害经而惑世也。然有附托圣经,其传已久,莫得究其所从来而核其真伪。故虽有明智之士,或贪其杂博之辩,溺其富丽之辞,或以为辩疑是正,君子所慎,是以未始措意于其间。若余者可谓不量力矣,邈然远出诸儒之后,而学无师授之传,其勇于敢为而决于不疑者,以圣人之经尚在,可以质也。
童子曰:敢问其略?
曰:《乾》之初九曰‘潜龙勿用’,圣人于其《象》曰‘阳在下也’,岂不曰其文已显而其义已足乎?而为《文言》者又曰‘龙德而隐者也’,又曰‘阳在下也’,又曰‘阳气潜藏’,又曰‘潜之为言,隐而未见’。《系辞》曰:‘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其言天地之道、乾坤之用、圣人所以成其德业者,可谓详而备矣,故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者,是其义尽于此矣。俄而又曰:‘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又曰:‘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又曰:‘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其德行常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其德行常简以知阻。’《系辞》曰‘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者,谓六爻而兼三材之道也。其言虽约,其义无不包矣。又曰:‘《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两之,故六。六者非他也,三材之道也。’而《说卦》又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材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系辞》曰:‘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又曰:‘辨吉凶者存乎辞。’又曰:‘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又曰:《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系辞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凶,所以断也。’又曰:‘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其说虽多,要其旨归,止于系辞明吉凶尔,可一言而足也。凡此数说者,其略也。其余辞虽小异而大旨则同者,不可以胜举也。谓其说出于诸家,而昔之人杂取以释经,故择之不精,则不足怪也。谓其说出于一人,则是繁衍丛脞之言也。其遂以为圣人之作,则又大缪矣。孔子之文章,《易》、《春秋》是已,其言愈简,其义愈深。吾不知圣人之作,繁衍丛脞之如此也。虽然,辨其非圣之言而已,其于《易》义,尚未有害也。而又有害经而惑世者矣。《文言》曰‘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乾也’,是谓《乾》之四德。又曰‘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则又非四德矣。谓此二说出于一人乎?则殆非人情也。《系辞》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所谓图者,八卦之文也,神马负之自河而出,以授于伏羲者也。盖八卦者,非人之所为,是天之所降也。又曰:‘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然则八卦者,是人之所为也,河图不与焉。斯二说者已不能相容矣,而《说卦》又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则卦又出于蓍矣。八卦之说如是,是果何从而出也?谓此三说出于一人乎?则殆非人情也。人情常患自是其偏见,而立言之士莫不自信,其欲以垂乎后世,惟恐异说之攻之也,其肯自为二三之说以相抵牾而疑世,使人不信其书乎?故曰非人情也。凡此五说者自相乖戾,尚不可以为一人之说,其可以为圣人之作乎?
童子曰:于此五说,亦有所取乎?
曰:《乾》无四德,而洛不出图书,吾昔已言之矣。若元亨利贞,则圣人于《彖》言之矣。吾知自尧、舜已来,用卜筮尔,而孔子不道其初也,吾敢妄意之乎?
童子曰:是五说皆无取矣,然则繁衍丛脞之言与夫自相乖戾之说,其书皆可废乎?
曰:不必废也。古之学经者皆有《大传》,今《书》、《礼》之传尚存。此所谓《系辞》者,汉初谓之《易大传》也,至后汉已为《系辞》矣。语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也。’《系辞》者谓之《易大传》,则优于《书》、《礼》之传远矣。谓之圣人之作,则僭伪之书也。盖夫使学者知《大传》为诸儒之作,而敢取其是而舍其非,则三代之末,去圣未远,老师名家之世学,长者先生之余论,杂于其间者在焉,未必无益于学也。使以为圣人之作,不敢有所择而尽信之,则害经惑世者多矣。此不可以不辨也,吾岂好辨者哉!
童子曰:敢问四德?
曰:此鲁穆姜之所道也。初,穆姜之筮也,遇艮之随,而为‘《随》,元亨利贞’说也,在襄公之九年。后十有五年,而孔子始生,又数十年而始赞《易》。然则四德非《乾》之德,《文言》不为孔子之言矣。
童子曰:或谓左氏之传《春秋》也,窃取孔子《文言》以上附穆姜之说,是左氏之过也,然乎?
曰:不然。彼左氏者胡为而传《春秋》,岂不欲其书之信于世也?乃以孔子晚而所着之书,为孔子未生之前之说,此虽甚愚者之不为也。盖方左氏传《春秋》时,世犹未以《文言》为孔子作也,所以用之不疑。然则谓《文言》为孔子作者,出于近世乎?
童子曰:敢问八卦之说?或谓伏羲已授河图,又俯仰于天地,观取于人物,然后画为八卦尔。二说虽异,会其义则一也,然乎?
曰:不然。此曲学之士牵合傅会,以苟通其说,而遂其一家之学尔。其失由于妄以《系辞》为圣人之言而不敢非,故不得不曲为之说也。河图之出也,八卦之文已具乎,则伏羲授之而已,复何所为也?八卦之文不具,必须人力为之,则不足为河图也。其曰观天地、观鸟兽、取于身、取于物,然后始作八卦,盖始作者前未有之言也。考其文义,其创意造始其劳如此,而后八卦得以成文,则所谓河图者何与于其间哉?若曰已授河图,又须有为而立卦,则观于天地鸟兽、取于人物者皆备言之矣,而独遗其本始所授于天者,不曰取法于河图,此岂近于人情乎?考今《系辞》,二说离绝,各自为言,义不相通,而曲学之士牵合以通其说,而悞惑学者,其为患岂小哉!古之言伪而辨、顺非而泽者,杀无赦。呜呼!为斯说者,王制之所宜诛也。
童子曰:敢问生蓍立卦之说?或谓圣人已画卦,必用蓍以筮也,然乎?
曰:不然。考其文义可知矣。其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者,谓始作《易》时也。又曰‘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者,谓前此未有蓍,圣人之将作《易》也,感于神明而蓍为之生,圣人得之,遂以倚数而立卦。是言昔之作《易》立卦之始如此尔。故汉儒谓伏羲画八卦由数起者,用此说也。其后学者知幽赞生蓍之怪,其义不安,则曲为之说。曰用生蓍之意者,将以救其失也。又以卦由数起之义害于二说,则谓已画卦而用蓍以筮,欲牵合二说而通之也。然而考其文义,岂然哉?若曰已作卦而用蓍以筮,则大衍之说是已。大抵学《易》者莫不欲尊其书,故务为奇说以神之。至其自相乖戾,则曲为牵合而不能通也。
童子曰:敢请益。
曰:夫谕未达者,未能及于至理也,必指事据迹以为言。余之所以知《系辞》而下非圣人之作者,以其言繁衍丛脞而乖戾也。盖略举其易知者尔,其余不可以悉数也。其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又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云者,质于夫子平生之语,可以知之矣。其曰‘知者观乎彖辞,则思过半矣’,又曰‘八卦以象告,爻彖以情言’云者,以常人之情而推圣人可以知之矣。其以《乾》、《坤》之策‘三百有六十,当期之日’,而不知七八九六之数同,而《乾》、《坤》无定策,此虽筮人皆可以知之矣。至于‘何谓’、‘子曰’者,讲师之言也。《说卦》、《杂卦》者,筮人之占书也。此又不待辨而可以知者。然犹皆迹也,若夫语以圣人之中道而过,推之天下之至理而不通,则思之至者可以自得之。”
以上九个问答题的前四问应是一个问题的四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是以童子问《系辞》是不是孔圣人作的,欧阳修回答不但《系辞》不是,而且就连《文言》和《说卦》以下(指《杂卦》、《序卦》)都不是孔圣人作的。
第二是进一步回答不是圣人作的所列举的证据。这里欧阳修说的却有道理,尤其《系辞》杂乱无章,亦非一人之言也。当然现在对《系辞》更加清楚非孔子所言,因考古发现西汉初”帛书《易传》里的《系辞》还没有讲筮法的”大衍之数”,后来《系辞》里出现的”大衍之数”章,自然是西汉时期篡入的。
欧阳修通过《文言》《系辞》与《说卦》里的不同说法,找出矛盾点,而质疑非圣人言的根据。欧阳修认为的“其余辞虽小异而大旨则同者,不可以胜举也。谓其说出于诸家,而昔之人杂取以释经,故择之不精,则不足怪也”,“吾不知圣人之作,繁衍丛脞之如此也。”
欧阳修所举的诸证,以证明《系辞》,《文言》等篇之文“繁衍丛脞”、“自相乘戾”,并非孔圣人所言。以“繁衍丛脞”来说,虽于《易》义无甚大害,但是重复繁杂混乱,认为是后人杂取众讲师之言,择之不精,拼凑编纂而成,如果认为是圣人之作,实为大谬。对于其“自相乘戾”之处,则由于“害经而惑世”,实误学者,为患甚大,不可以不辨。
第三是欧阳修回答童子所问“于此五说,亦有所取乎?”(这里的五说,是指《易传》里的《文言》、《系辞》、《说卦》、《序卦》、《杂卦》)欧阳修指出,关于元亨利贞,《文言》既说是乾之四德,又说“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这就并非四德,因这两个说法是互相矛盾的。欧阳修则认为元亨利贞乃古之占辞,“吾知自尧、舜已来,用卜筮尔,而孔子不道其初也,吾敢妄意之乎?”再因《左传》襄公九年记载,四德说出自鲁穆姜,为孔子未生前之说。欧阳修以此为证,认为《文言》非孔子所作。
第四是回答”五说皆无取矣,然则繁衍丛脞之言与夫自相乖戾之说,其书皆可废乎?”
虽然如此,欧阳修并不否定《系辞》等篇存在的价值,只是强调把它们看作是讲师解经的说法。并认为既有口耳相传的圣人之言,也有由讲师妄加的非圣人之言,需要进行一番的研究,名辨是非,不能盲目轻信而已,自然也不必舍弃,说明还是有用的。
五至六问是上四问的一个组合部份,为进一步阐明其所言非圣人作《系辞》等认为的佐证。
七至九最后三个虽问答八卦这一问题,同是九个问答的前一问答的问题组成,为证明那五种说法非圣人言。
后三问是回答童子所问八卦之说的矛盾性,因《系辞》一方面认为八卦出自河图洛书,而图书乃神马负之自河而出以授于伏羲的,这就是说是神授之,人之所为;而另一方面又说八卦是伏羲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由自己创作出来的,这就与前说相矛盾。《说卦》又提出了另一个说法,“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认为八卦出于蓍。认为这种说法“至其自相乖戾,则曲为牵合而不能通也”,决不可妄信为圣人所言。
总之,欧阳修《易童子问》三卷以问答式只解剖今本《周易》所谓卦辞,及《易传》除《彖》《象》外其它五种《易传》文非圣人所言的论证。
现在对于《易传》来说,不仅仅是《易传》里五篇不是孔子创作,而整个《易传》都不是孔子所言。对于《易传》非孔子作,自不待言。
前面我们说过,是《易传》影响了《周易》,从一部在人们眼里错看作算卦书,上升为帝制里的”经书”,《易传》成就了《周易》。也是《易传》的作者们挖掘了《周易》里的义理,在西汉帝国里使《周易》上升为经,也使自身(《易传》同为”易经”的组成部分。可又是《易传》始搞乱了《周易》,既象数去说《周易》,又神化了《周易》。
是欧阳修始质疑《易传》非圣人言,开疑古风气之先,其勇气与精神可嘉!因《易传》至汉上升为《易经》的内容,在汉至宋的上千年里,其《易传》的学说是远远高于《周易》,以经解经(以《易传》解释《周易》)奉为圭臬。
再者,说明宋帝制前期里的学术是自由的,人们还能著书立说质疑科举考试指定的圣人所言的”经”书,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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