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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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十月里的一个下午了。金色的阳光,撒遍了田野,一些割了稻的田野;撒遍了远远近近的小山,那些在秋阳下欲黄的可爱的无名的小山。风带点稻草的香味,带点路旁矮树丛里的野花的香味,也带点牛粪的香味,四方飘着。水从灵灵溪的上游流来,浅浅的,在乱石上“泊泊泊”的低唱着,绕着屋旁的小路流下去了。因为不是当道的地方,没有什么人影。对面山脚边,有几个小孩骑在牛背上,找有草的地方行走。不知道是哪个山上,传来丁丁的伐木的声音。这原来就很幽静的灵灵坳,在农忙后,是更显得寂静的。

小菡,一个三岁大的女孩子,小的圆脸上,浮着天真和快乐。穿一件蓝绸的薄棉衣,跟在幺妈的后面,不稳的在菜园里的小路上走着。幺妈在那里摘了好些白菜,又走到另外的一畦上,蹲着去掘萝卜。小菡也蹲着,没有蹲好,却坐在地下了。幺妈望了她的小脸一下,塞给她一个小的红萝卜,笑着说:

“小菡乖,喂,拿着,玩玩,不要吃,脏呵!”小菡捧着萝卜,望望幺妈的脸,全是皱纹,但是她也聪明的笑了。望望萝卜,又去望远远的天了。

幺妈摘好了菜,挽着一个大篮子,一手牵着小菡,慢慢地走出菜园。关了菜园的门,一个编着细篾细枝藤的矮门,便又在池塘旁的路上走着。三只鹅,八只鸭子在塘里面轻轻地游。时时有落叶被风飘了过来。她们越过了一堆树丛,走上石板路时,就看见秋蝉,正在大门外的石坎上晒太阳,顺儿在坪里踢毽子。顺儿一看见幺妈便朝大门里跑,却被幺妈叫住了:

“哪里跑!快过来引小菡。要你陪着三奶奶,怎么我一走就野出来了?秋蝉也不是东西,自己不晓得,十六七岁了,老呆在外面做什么?里面没有人,三奶奶要个什么东西,还得跑出来请你们么?”

秋蝉不敢做声,歪着脸踅身走进里面去了。顺儿笑着来牵小菡,小菡举着红萝卜走了过来。蓝绸的衣裤上,和那白的小的孝鞋上都染了好些黄泥。

“小菡!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来?”

“同幺妈到菜园,有虫虫。”

“虫虫咬手手呢。”

幺妈看见小菡已经很好的同顺儿玩去了,便也踅转身朝侧面的厨房走去。厨房侧面还堆着许多建筑木料,那栋横的预备盖花厅的房子还是孤零零的几根梁柱,空空的站在那儿,这还是春天的时候立上去的,好久就没有匠人来了。自从春天三老爷病后,这个屋里的女主人就百事都废弃,这座在预计中很辉煌玲珑的小花厅,自然是无人管了。经过日晒夜露,风吹雨打的那些梁柱,都变得有点憔悴了。

幺妈在厨房里打了一个转身,便又走了出来。小菡和顺儿还在石坪上玩。黑儿也在那里打着圈子嗅着。幺妈望了望天色,太阳已在山边上了。于是又喊道:

“带小菡进去,外边有风,天晏了。”

小菡看见了幺妈,却扑到她的怀里,要她牵。她蹲下来在那小的嫩脸上,用缺了牙齿的瘪嘴亲了一亲,便哄着她:

“弟弟醒来了,快去看弟弟,妈在喊你呢,听见了没有?”

小菡张着耳朵听了一听,便又笑了,天真在脸上漾着。她用小脚跟着顺儿跑,嘴里伊伊哑哑的唱了起来:

“摇呀摇,摇呀摇,

弟弟睡觉……”

黑儿也轻轻的跟在后边,却听见远处的狗叫了,是自己家里的那只大黄狗和小黄狗。于是黑儿也飞速的朝屋外跑去,汪汪汪的吠了起来。

幺妈举眼望去,花了的老眼,没有望见什么。停在门口的顺儿,却喊了起来:

“一顶轿子,一顶官轿!婆!”

幺妈把手架在额头上,也望见了。踌躇了一下,自语般的说道:

“是来我们家里的呢,什么人呢?……”

“武陵城里来的罗。那顶官轿正是春天送三奶奶来的。”

“唉,怕是的吧……”

“一顶轿子,四个人,跳过田坎,绕着小路,又在割了稻的田上横穿着,慢慢的走了近来。三条狗不住的汪汪的吠着,迎到好远去。”

厨房里的长庚和老头也走出来看。

幺妈走过石板路,在柏树下站着。顺儿牵着小菡,也走了出来。

几条狗和人和轿子都走了近来。

“幺老妈妈,康健么?长久没有看见你了。”

“啊,是于大叔,你们老爷和太太好么?你们两年没有来我们家里了,稀客呵。来接我们奶奶的吧!”

“幺老妈妈!”轿夫也大着嗓子叫着。

“呵,怎么带起轿子来,怕我们这里叫不到人么?你们老爷真想得到!不过现在乡里人也都闲了呢。”

“我们姑奶奶还好吧?”

轿子走到了石坪了。

“抬在厨房里歇歇吧。辛苦你们了!”

一乘轿子向厨房里走去,长庚和老头都迎着笑了起来。轿夫是常来的人,大家都很相熟的,好久没有在一块喝米酒了。

“呵,菡小姐长得这样大了!”

老于走到幺妈面前去摸小菡。小菡挣在一边,不做声,又伸着小脸来望这生人。

“不要怕,是舅舅打发来接你的。”

小菡素净的衣着,和小辫上的白绳,以及那静静的望过来的大黑眼睛,和无知的小脸,使老于对她生了很大的同情。

“乖得很!唉,真可怜!她也晓得么?”

“哼,聪明得很呢,看见她妈哭,就跟着跳起来哭;她妈病里头,她就成天跟着我,安静多了。唉,看见她懂事的样子,不由人不心痛……”

“她一带上三灵冠,就跳着哭,一抱到灵面前,也是这样。看热闹的人,好些都为了她哭起来了呢。”顺儿学着她婆婆常常说的口吻插着嘴。

“我们家的小姐大了几岁,还没有这样懂事。唉,这是你的小孙女儿么?这样大了。”

“是的啦,人长志不长,不听话,带小菡都不能让人放心。唉,你们老太太到底是什么病?听说快得很。”

“一个晚上,中了风,倒还好,二老爷赶回来了,两个儿子都在面前,三姑奶奶也在面前。就是五姑奶奶,老太太临终时再三念,不放心,说五姑爷死得太早了,又还不知道有这个小少爷。她老人家五月间一定要来的,是我们三老爷三太太抵死不放,她老人家上了年纪,又是伏天,身体常常有毛病,怎么能够来?就这样挂牵不过还病了两场。唉,说没有看见这个小女儿,老不肯落气,真是伤心得很……”

“唉,命啦……”幺妈的眼泪又模糊了眼睛,扯起大袖子轻轻去揩。“好,于大叔到厨房去坐坐喝杯茶吧,我进去回我们奶奶去,恐怕要好几天才能动身呢。”

长庚已经倒了一杯茶出来。

“赶快烧饭,他们一定都饿得很了。先弄一点鸡蛋也好,酒酿还多着。好,我要进去了,等下来陪于大叔吧。”幺妈慢慢的朝大门走了进去。顺儿和小菡跟着她。

“她倒还硬朗,快七十岁了吧?”老于望着长庚的年轻的强壮的脸,向厨房走去。

“六十七了。健旺得很,起码还有二十年饭吃呢。”

“她老二不住在这里了么?”

“回去一个月了。住在这里,没有事做啦。”

“你们近来也很清闲吧?”

“事总有得做的,全是碎碎末末的。要搬东西,砍柴,跑腿,我就动动,有时还叫山那边的张大福送信,幺妈老说家里总要留一两个人,怕出了事喊不到人唦。往年这时候我们家就好玩多了。人又多,常常可以溜到场上去押宝,赶羊,家里的客也是川流不息……”

“唉,的确安静多了,同从前完全两样……”

他们走到厨房,轿夫已在门口洗脚。灶里已生了很大的火,火苗从灶孔里卷了出来,舐着灶沿,一些青色的烟,便向上飞去了。上面的梁柱,厚的尘污上,不知道挂了好些黑的什么东西。锅子里热着大锅的水。

老于坐下来同他们对着吃烟,热烈的叙着阔别。

幺妈走了进去,转过厅子,到里院就听到从左边的上房,有着轻声的揩着鼻涕的声音。幺妈推了顺儿一下,悄声的说:

“小菡!快进去,妈那里去。”

小菡于是嫩着声音叫:“妈!姆妈!”撒脱了顺儿的手,朝房里跑去。幺妈也跟着走了进来。

房子里静静的,几缕轻轻的细烟,从一个小的兽脚香炉里冉冉的飘了出来。窗格上的细纸,印了冰梅的花纹的细纸,已经变成黄色了。

小菡的母亲,三奶奶,一个刚满三十岁的、新近死去了丈夫的少妇,悄然的坐在一张近床的大靠椅上,独自的流着泪。她已经听说武陵打发来的人到了。

小菡看见妈又在哭,便骇得收住了笑容,好些话要告诉妈的,也不敢说出来,只无声的去靠在妈的膝前,不放心的喊着:“妈!姆妈!”

曼贞(三奶奶的名字)摸了摸小菡的头,便望着幺妈。幺妈站在下面,细声的说:

“是老于,还带来了一顶轿子,吩咐他就上来吗,还是等吃过晚饭?”

“要他就上来吧!”曼贞说完后,便又从怀里掏出手帕来拭眼泪。幺妈转身走了出去,却又停住,反过脸来说:

“我看身子要紧,起床才几天,莫又倒下了,还要回武陵家去呢。”

曼贞没有答应她。她就走出去了。秋蝉从后房里提了一小桶热水来,倒在大的铜脸盆里,又把脸盆捧了过来。曼贞向她做了一个手势,她才又停住。曼贞望了一下小菡说道:

“替小菡去洗洗脸同手吧,跑到一些什么地方去过,脏得很。”

秋蝉牵着小菡到后房里去了。

她自己走到脸盆架边,为自己捻了一把手巾,没有照镜子,轻轻的在脸上揩着。

老于跟着幺妈,从侧边的腰门里走进来。只见满堂屋都为挽联裱白了,一直到天井的两厢,到侧厅,前厅也全是白布的、白绫的联和幛。中间正正的扎了一座灵屋,供着牌位和画像,列着祭品和香烛,点着长明灯。桌子前幔着桌围。一式一样不正像现在的武陵家里吗?不同的只是武陵家里供的是一个凤冠霞帔的老太太,而这里是一个儒服儒巾的少年。老于走到灵桌前,自语般的说道:

“唉,还没有替我们姑爷磕头呢。”于是他就跪了下去。

幺妈不好怎么样,就看他磕了几个头。才又去回三奶奶。

秋蝉打着门帘,曼贞走出来站在房门外边的石阶上。看见老于,他是自己家里的佣人,从小的时候,就在她家里的,不觉得心里又一阵酸了起来。“呵,姑奶奶……”老于也很难过似的,他觉得半年来没有看见的姑奶奶,像老了十年,在宽大的衣衫里,更瘦了似的。

“噎,家里都好吧?……”

“都好,三老爷打发我来的,问姑奶奶的安,接姑奶奶、小姐、小少爷转去住一阵,因为二老爷快动身到云南去了。那边家里没人,这次就二老爷一个人赶回来的。”

家里的一些人的影子都在曼贞眼前映出来了。她同她的二哥,不是有五六年没有见面了么?然而她却越觉得伤心了。

“老太太的好事,我都不晓得,也赶不回去,前月才打发人来告诉我……”眼泪涌了出来,她不能说下去了。

“是的,二老爷说不要告诉姑奶奶的,怕姑奶奶受不住伤心,后来得了送回去的红蛋,晓得有了小少爷,送人情来,还叮咛来的人看情形说话呢。老太太一生做好事,为人贤惠,寿终归天,儿孙满堂,倒没有什么不好,就是姑少爷……菩萨有眼,也有了小少爷,还是姑奶奶保重些吧。”

一切的苦痛,说不出,放在心头上的这命运的悲苦,眼前的艰难,前途的黑暗,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没有一个人可以依赖,在丈夫死了过后,还存着一丝希望,希望能倒在她慈爱的母亲怀中去哭,谁知连这一点可怜的希望也意外的破灭了。她一想起这些就忍不住要大哭,要失去了理性,失去了知觉的大哭一场。老于的一番话,更引起了她的伤心,但是在老于面前,一个佣人面前却不能不支持着,可是眼泪已涌到扎痛的眼眶边,她咽住了声音,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的唦,奶奶的身子比什么还要紧,千斤的担子压在肩头上,小少爷还才出芽呀,耐心一二十年也就有出头了。于大叔走了一天路,也累得很,还是到厨房去歇歇吧。奶奶有什么话,明天再吩咐,秋蝉服侍奶奶躺一躺好了。”

曼贞只觉得自己软弱得很,没有什么主见,也更着声音说道:

“好,你去歇歇吧,辛苦你了。老爷们有信没有?”

“三老爷有一封信,放在轿子里的搁板上,刚才忘记拿来了,等下请幺老妈拿上来,还带了一些东西来。姑奶奶请安息吧……”

老于朝下面走去。曼贞却又掏出手巾捧着脸踅进去了。倒身在床上,那张大的银朱漆、雕了花、描了金的火色的床,那张十年前作为嫁妆的床,还有那锦缎的被,蒙着头,竭力压住自己欲狂的声音,然而也很尖锐惨厉的哭起来了。幺妈跟进来劝了几句,却又担心着外面的鸡鸭、猪牛,担心着各处的门户,只好又丢开她到外面去照顾。

顺儿照例把小菡抱了过来。小菡痴痴的站在踏板上,靠着床沿望着她妈。顺儿又悄悄的推着她,她便抓着妈的衣服叫了起来:

“妈,姆妈!”

有时是被稍稍引起注意了,伸过瘦的冷手来摸摸她。有时便烦厌的说了:“带到外边玩去吧!”

吃了晚饭,乡里的夜是静的。微风躲在树丛里动。虫在草上爬,一颗松子从树上落下来打在土地上,又滚下山去了。灵灵溪的水仍旧不断的“泊泊泊”的低唱,愉快的打着一些可爱的小石,又在一些小石上跳着滑跑了。有什么鸟儿在拍着翅膀。家里静静的,妈妈带着婴儿在房里睡着了。丫头们带着小菡在后房也睡着了。曼贞一个人睡在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堂屋一盏长明灯,放着一尺来远的光,照着四壁的惨白,更显得怕人,对面一大片屋子都空着。不时有“吱吱吱”的老鼠的叫声。几个大眼的黑猫,轻脚的不断的来巡逻。只有厨房里还留有一些人影,都因为吃晚饭时多喝了一些米酒,人有点兴奋,老头煨了一罐老茶,幺妈又包了一包好烟出来,话匣子一打开,就都不愿意去睡了。

“我昨天才从桃源下来,抬张家的少奶奶转去。新少奶奶标致呢,细皮白肉的。”

“是杜家的小姐么?”

“说有病,嫁了才好的。”

“听说是癫病……想男人……”

“真的么,看样子是看不出,腼腆得很……”

“哪家小姐不腼腆呢?”

“说杜家有钱,到底是开铺子,那张家的排场才厉害。”

“就是刻薄得很,他们家三百多担田,自己倒种了一百多,春天到他们那里去看,真热闹得很。几百个人吃饭,你看那厨房,一连十几口锅,四个人烧火,好玩得很。就是刻薄,做活的人从没有好吃,我们老大前年到那里,做做不好,还是回来了。幺老妈:凭良心说话,主子还是旧的好。”老头表示很满意的说。

“不要讲了,我现在都看穿了。我到江家几十年,服侍了几辈人,真是忠心为主。我们大姑奶奶出嫁一定要我过去,我心里想,我长在江家,把我许配人,把田给我们种,我怎么好跑到罗家去吃饭。我是从来就把主子当好人的,可是我活到快七十岁了,才看穿他们,什么仁义道德,什么良心,老辈子是有的,不冤枉他们,这辈子的老爷们,可难讲得很。于大叔,你真不晓得我们家一本子经,我们三老爷平日在世,那个不来搅着玩,他手头松,拿银子当铜钱花,哼,亲兄弟还没有那么好,家里三四个烟灯还不够,一吃饭,总是好几桌。哼,人一死,鬼都不见一个。一来就是赖着要账,几天不走,茶饭款待,还要好鸦片膏,白吃不心痛,都是大瘾;人家一个孤孀,家里住些大伯叔子,像什么样子,还是做官人家!后来还是我要我们奶奶请一次客,把四老太爷请来,几个老太太请来,说了好些好话,现在才算安静,讲好了明年还账,族长做保。哼,我现在才算看透了,平日客客气气,有礼貌,对寡妇可就凶了。我不是爱说主子坏话,我在江家几十年,未必全无恩义,实在看见我们奶奶太可怜了……一点不厉害,话也不会说,把我们做下人的气死了。又不能替她上前……”

“我们这位姑奶奶,从小就不爱管闲事,只晓得陪老太爷吃酒下棋,在屋子里就绣花看书,对丫头都不大声说话的。三姑奶奶就不同多了。这回我们三姑老爷在任上把眼睛坏了,交卸的事,办了几个月,离京城远啦,都是我们三姑奶奶一手包办,大大小小又盘回来,骡马一大群,不能干哪行?做小姐的时候,就出了名的呢。”

“我见过的,我们奶奶出嫁,还是她送亲。噎,不错,口齿厉害多了……”

“可是我们老爷在日就只喜欢这位小女儿,说三姑奶奶把银钱太看重了。实在银钱不看重也不成唦。”

“有钱的人就都把银钱看得重,还是我们靠肩膀吃饭的人,倒马马虎虎,有口粮落肚,就呼呼睡着了。”这是一个轿夫在插嘴。

幺妈又感慨的说了起来,因为她也有许多憋在肚皮里的不平,常常喜欢找地方发泄:

“我就看见他们乱花钱心里着急。我们三老爷,小的时候就是我带他,脾气我是摸得到的。你说他蠢,他又真聪明,小的时候,哪个不夸他,就是贪玩,可是十五岁就入了学,做了秀才,不算不争气。毛病就在只是那末想方法的花钱,还不是花在别人身上,不顾前,不顾后,你说劝他,他真不会听,我们到底是下人,不好讲话。搅得来玩的,吃吃喝喝的,都是兄弟、亲戚。要我们奶奶说几句,她又总不做声,来了十年,一不问田地,二不问家当,像做客一样,住一阵,看不过家里样子,吩咐轿子就回到娘家去了。到现在,晴天霹雳,才晓得完了啦。不瞒你说,只落二十几担田了,还背一身债。唉,不说她在梦里,就连我们也不知道,哪里晓得这样快……”

“哦,我们家里就到了这般田地么?我们姑奶奶从没有说过,我们从来不清楚这边的事,只看见她常常回来,不过以为两口子许有点小咭咭哝哝。”

“这个倒没有的,我们老屋那边,大老爷那边,是有些吵嘴,可是我们这两个主人都安静得很,一个是公子脾气,细事不管,一个是小姐脾气,百事不问。老爷么,成年在外面陪朋友玩耍,抽烟、吃酒。奶奶么,真是好性子,终日在上房看书,小声音说话,真是相敬如宾。不过江家这一支人,就因为他们人好,不理财,而是倒定了的。饭当然还有得一口吃,可是声势是难了。纵是小少爷能像他爷爷一样,二十岁就带蓝顶子,二十四岁就带红顶子,也还得二十年啦,我老头是望不到的了……”老头一边说一边摇头,又感慨的、像什么也无望的那末把旱烟管伸到灶孔里去找火。

灶上的那盏菜油灯,灯心已经短下去了,薄薄一层光,幽暗的照在这几个人脸上。几个老年的,做了一辈子奴隶,然而却是忠心的,他们的脸上都刻着很深的纹络,写明了他们几十年的生活的辛苦和心地的厚朴,而且还预示了死亡就在眼前,一切无希望。

几个坐得远一点的轿夫,把这家里的一些不幸的运气,听得有点倦了的时候,便又讲到一些流浪生活的事上去了。

“好久没有上津市去了……”

“哈,挂牵那个叫做玉兰的么?那个丫头不好看……”

“喂,长岭岗的栏杆,你买了么?”

“买了,买了……”

“好处呢?”

“哼,不要讲了。什么鬼栏杆,我又不懂得,同卖杂货的李三儿逗了半天,才得那一卷,我从褡裢里像宝贝一样拿出来给她,妈那格x,还嫌不好,又是什么颜色不对,花样不对。真的,x他的,他又不是我娘,孝敬得还不好?我就也把眉毛一横,卷起栏杆就走,死猫一样,她就又软在你身上了……”

“哈……那婆娘是有一股子浪劲呢,伙计,要当心呀!……”

长庚听他们说得很有趣,可是和自己的主见总有点不合;他是一个佃农的儿子,虽说从小就到江家来,都还没有出过村子,至多也不过溜到场上赌点小钱,他用一般的最普遍的逻辑来给了他们警告:

“我看还是少花点血汗钱,到嫂子那里去住住不好些么?俗话说得好,‘家花没有野花香,野花哪有家花长’呢!”

“哈,长庚哥,没有轿抬了,家花也不长呢!……”

“年纪轻轻的,不老实,又不是爷们,学什么坏,趁着力气莽壮,落几个钱,老了也有下梢,未必就连家也不要?你们这辈人就这么不长进,我们老大老二也是这样,总不想挣钱,只可怜两个媳妇;我倒还好,主人总肯收留,一张嘴是不愁了的……”

“幺老妈妈!我们是不长进的,只是到底又花了几个钱?还不到别人的一点脚痂呢。流了那么多血汗,总也想快活一下,老婆又隔得远,一年难得回一趟,路边有野食,管他娘好不好,捡起来吃了再讲,有罪过也不多吧,横竖又不是什么黄花少女……要挣钱,倒也难,你也不必骂你们老大老二,根本大家不缺这口子粮,就感谢天了。譬如你,不就苦了一世,到现在还是靠主子,怕你几根老骨头还得你们奶奶替你收拾呢。”

说得大家都笑了,幺老妈也只好笑着答应:

“你大哥倒厉害!我是命里注定奴才命,怎好和我打比?你们年轻人前程远大!”

灯里的油,干了下去,亮光就愈来愈暗,而哈欠也随着一些话语来到唇上了。

“好,大家睡了吧,于大叔那边客房开得有铺,被、褥都是干净的。长庚引轿夫到你房里,也有现成的铺,走了一天路,歇歇吧。明天杀三个鸡,不必去买肉了。乡下就只有小菜,再嘛,蛋。比不得你们城里。三老爷在日,家里人多,要东西还方便。怠慢了,不要见怪吧,不要拿到城里说笑话,说我们小气。我们奶奶是贤惠的,就只没人手,喊起来不灵。”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撩起大袖子在灯上点了一个纸捻。纸捻上的油爆着小小的花。动着弯了的腰。一双没有裹小的脚,运着她慢慢的转了几个小院,到正屋去了。

“这屋里的总管家呢。一切都是她做主。说什么就得听什么,三奶奶也全听她呢。”

“怕我们姑奶奶没有她就不行了。”

“那是真的,家里出了事,才看出忠心来;她儿子就没有她有良心。我们请来的人都还好些。她们一家人才真是奴才呢。她和她男人都是太老爷买来的,替他们配亲,给嫁妆,给田地,添子添孙都送东西,像这样也算修到了。只要她不死,三奶奶还是有帮手呢。横竖三奶奶人好,一切好商量……”

“唉,可惜是个老妈……”

声音随着灯光灭了,在黑暗里便又响起了大声的鼻鼾。夜更显得沉寂。只有猫头鹰在树林里“咻……咻……”的叫着。

老于一连在这里住了好几天,成天没有事,就带着小菡在大门外晒太阳,有时又背着她走到一些田陇上去,或是跑到对面山上去看砍柴,或是去找看牛娃儿玩。他虽说也是种田的出身,可是自从三十岁跟于家老太爷上任去就离开乡土了,长年都在一些城市中跑,住在高堂大屋里,却总没有矮茅屋里自由和舒服。这次来到灵灵坳,虽说是初冬了,乡村还是觉得惹人爱。小菡已经同他搅熟了,又爱说话,又爱东扯西扯的唱,所以他倒很快乐的住下了。轿夫们就闷的慌,好在主人不爱惜米酒,就天天喝醉了睡。一直等到第四天,大家才又抬着空轿子回去。因为三奶奶又病倒了。走的时候连老于也没有见着。只从幺老妈传出话来,吩咐转去问老爷们好,自己病的很,不晓得几时才能回来,替老太太磕头。这里小姐还乖,就是小少爷,乡里请不到好奶妈,又多病,城里能够找个好的,就送一个来。

天气渐渐的冷了。曼贞还是大半时候在床上,已经又转成疟疾了。长庚又跑到三十里外去请大姑老爷。大姑老爷又赶到城里的观海老爷家去了,那边姨太太正生病。这罗家一家人都不懂规矩,势利,还是大姑奶奶吩咐了,他们才留长庚吃汤团。大姑奶奶是能干的人,绣花有名的好,又快,又会出花样,可是二十年的媳妇一做,被婆婆压倒了,丈夫管不牢,儿子媳妇也管不牢,在家里也是怄气时候多。她告诉长庚过几天会收拾东西回来住一阵。长庚听到这个消息,也就满意的走了。

马马虎虎由长庚在场上请了一个土郎中,糊糊涂涂吃了一点药,也就又慢慢的好了起来。这时大姑奶奶也回来了。

大老爷那边的大少奶奶因为平日同这个婶子特别讲得来,也顺路到这边来住几天,因为她刚从娘家来。一个人又带了一个小丫头,两个轿夫,所以这屋子就显得热闹了好些似的。

大姑奶奶同死去的三老爷长得很相像,有两个大眼睛,一个尖下巴,鼻子顶端正的。人瘦得很。脚小到只有二寸多,伶伶巧巧,端端正正,不是大户人家哪里能裹得出这样出色的脚。这位姑奶奶又是很会打扮的,所以虽说四十多一点了,穿得并不花哨,还是很好看的。不过这个弟媳妇并不能使她满意,尤其在发现了他们的可怜的家产之后,她把破家的罪恶都加在这做妻子的身上。而且她听了家里一些小话,也疑心弟媳的私蓄是在增多了。不过她懂得她是应该回家住住的,做着长姊的她,纵不看弟媳也应该看在那婴儿的面上,对这家做得仿佛关心点似的才像样。同时又隔远了儿子媳妇们的吵闹,清闲几天倒也是很好的。加之小菡又乖巧,使个个人都爱她,譬如大姑奶奶问:“小菡!你是哪个的儿子?”她就会张大眼睛望着他姑母,鼓着小嘴笑着说:“我伯伯的儿子。”她是叫她伯伯的。

曼贞也已经起床了。在女人中,她是一个不爱说话的。生得并不怎样好看,却是端庄得很,又沉着,又大方,又和气,使人可亲,也使人可敬。她满肚子都是悲苦,一半为死去的丈夫,大半还是为怎样生活;有两个小孩子,拖着她,家产完了,伯伯叔叔都像狼一样的凶狠,爷爷们不做主,大家都在冷眼看她。有两个妯娌是好的,譬如二婆婆也是可怜她的,却不中用,帮不了她什么。靠娘家,父母都死了,哥哥也到云南去了,兄弟是能干的,可是小孩子多,而弟媳……靠人总不能。世界呢,又是一个势利的世界,过惯了好日子,一朝坍下来,真受苦。而且哪怕你穷,可是不能摆穷样子,否则都要骂你,要嘲笑你,门面要紧,亲戚又多,应酬又多,一年到头红白喜事就不知多少场,你有事别人来过的,不能不还席,东西送多送少都有学问,不清楚弄错了,也是挨骂的。人来人往的款待,怠慢了,鬼都不会上你的门,讲出去,难听得很,你也要求人的。比方大姑奶奶回家住几天,是自己人,家里又没人手,马虎点,讲起来也不要紧,可是大姑奶奶就不讲,丫头轿夫们的嘴也难免了。人要替别人着想是不会的。亲戚妯娌太多,丫头老婆太多,都等着错处抓经呢,所以虽说只来了两个客,都是自己家里的,却也够忙了。上头有上头的款待,下头有下头的款待。而且大姑奶奶是有瘾的,大少奶奶偷着也喜欢玩这个,总要有好膏。吃烟的人又喜欢吃点心,于是不得不找长庚,长庚不得空,就请山那边的张大福到场上去买点心,还要泡上好的浓茶。连丫头们,一点也疏忽不得。幸好这屋里有一个幺妈,什么事都内行,都想得到,嘴也会说,别人要怪也怪不去。曼贞就把一切事都交把她。说靠人,就只这一个老妈妈可靠,可是只能把杂碎事交把她,而那支持着这一切的银钱事,却还悬在空空的,谁也没有把握。她忧愁着这些,还忧愁到许多更远的,只是纵是亲到自己的姑奶奶,她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因为她并不能给她什么帮助。她明白一切都得靠自己,而自己又软弱无能,她就不向别人说,不在别人面前流眼泪,只放在心上一人着急,所以总是病了又好,好了又病,有客人在家,倒也并不显得怎样落寞,她总是打着精神,从不用眼泪鼻涕来难为人的。

表面上日子过的还平安。不会忘记装香,秋蝉顺儿都记得,一天三次不要人喊,就会带着小菡去磕头的。茶水的事,秋蝉也很会侍候。几个太太们大半都在房子里、烟灯旁讲闲天。闲话的材料多的是:这房、那房,这家、那家,总有一些新闻。有时候讲厌了,大少奶奶就念一段善书。什么雷劈不孝媳妇,贞节女有好报哪,她们又要为这些事感叹半天。大姑奶奶是吃了做媳妇的亏的,她不敢埋怨死了的婆婆,却要常常讲到这些:

“现在家里规矩究竟松多了,就是于五妹也算可以,过这边来的时候妈已经去世了,叔婆伯婆总客气些。唉,我当日受的磨难真多,成天眼泪向肚里流,回来告诉妈,妈也没有法。放人家,千万别放给姑妈做媳妇,放给姑妈做媳妇是最苦的。现在我们那二位少奶奶,可就舒服,要一个孝顺的也没有,我想想菩萨总会有报应的,也就让她们算了。”

大少奶奶和曼贞也不知有多少做媳妇的委屈,都不便说出来,只好顺着她说。这位姑奶奶管媳妇不厉害,可是对娘家的人并不马虎。三个弟媳妇,她就没有一个满意的。尤其是头两房,大家都是面和心不和。

有时善书也听厌了,因为好些都是重复的,而且知道得太多了,于是大姑奶奶又说:

“五妹!还是你讲点故事吧,你看的那些什么外国女人的书。像从前你讲的一个什么从军的女人就好听。”

曼贞实在没有这个兴致,却也勉强的凑了一个,因为好些都忘记了。

小菡也常常跑到烟灯旁边来,大姑奶奶在灯上烧栗子给她吃。她喜欢玩那些玲珑的象牙小烟盒,她爹在日,她也总是在客厅里的炕上玩的。而且一当着曼贞不在面前,大少奶奶便问他:“小菡,你爹到哪里去了?”

“到东洋去了,要跟小菡买毛狗,买娃娃,买叫子,买花衣,爹喜欢小菡。”小菡便张着快乐的大眼笑着。

“是婆告诉她的。她一点也不挂牵。有时候她把这些还去问三奶奶,三奶奶忍不住就又哭,她骇了就也哭起来。她有时候聪明,有时候糊涂。”顺儿为她解释着。

“唉,真作孽……”

小菡又跟着丫头们悄悄的跑到好远去玩,采一些野菊花,也采一些野菌,玩了一会也就揉着丢了。又跑到灵灵溪去拣石子,大家衣袋里都兜了好些小巧的蛋样的石子。家里园子里的柑子已经结得很大了,有些在黄起来,他们就爬上树去摘了好多下来。味道还酸得很,吃一些,又糟蹋一些,小菡也酸得摆出一副苦脸,她们又跑到竹园里去玩。这片竹园虽说远没有老屋那边的大。却也占了二、三亩地,竹子又生得密,所以也就好玩极了。几十只鸡也都在这里驰去骋来,用脚刨松那些有落叶的土地,找肥大的虫儿吃。有时黑儿也跟着跑来了,它一跑到鸡的面前,就连那些黑缎子毛的公鸡也叫着跑开了。顺儿和大姑奶奶的秋菊,都是最顽皮的孩子,学着一些看牛娃儿抱着竹子溜了上去,还从这株树尖跳到另一株树尖去。秋蝉在底下骂着:

“跌死你这两个小鬼,看你婆晓得了不锤你我才信!锤死你不值,可不要连累我,你婆又得骂我没有看住你!还不快下来!秋菊,你看我要告诉大姑奶奶的!”

两个在树上的还尽笑,装着没有听见,老喊小菡看她们。后来怕秋蝉真的去告,才不高兴的溜了下来。秋蝉又带着她们到草园里去;今年的草少极了,只堆了两堆。新的、金黄色的稻草,在太阳底下晒着,真有说不出的一种使人高兴的香味。这里有几块大石磴,于是便又围着捡子儿,常常玩得忘记了,没有人去管小菡,小菡就一人走得很远,一个蚱蜢,或是几个蚂蚁,或是一群麻雀,同她玩得很熟的。

大少奶奶不敢在这里多住,只住了三天便要走了。走的头一天晚上特地又同三婶娘两人坐了半天,她说:

“三婶!一切只有看开些,幺叔那身子是早就有数了的,横竖都是命。我们亲房不多,你大侄儿也最和幺叔搅得来,他们小时在一块儿玩的,也从没有分过叔侄。就是我,算同三婶有缘,过这边来了,虽说没有同三婶几时好好住一晌,到底大家心里都明白,谁在谁背后都是说好话儿的。我们那边的事,三婶也明白,你大侄儿是老实人,我们妈又不管事,儿子都是菩萨,只有嫌自己供奉得不周到。那两个飞天王,从前有爹在,还有一点儿顾忌,只敢偷着拿家里的东西去卖。现在可不同了!老二媳妇进了门,只希望会好点,谁知更坏了,哪一天两口子不吵架。老二媳妇也是没有什么家教的,一有了委屈就跑到妈面前哭,妈又没有法,就抓着你大侄儿骂,说是没有管教兄弟们,又抓着我来骂,弟媳妇不好,怎么怪得我?我们是妯娌,平班平大,看到她那么会哭会啼,连客气还来不及,深怕不小心碍着了她呢。所以,三婶,我说,我们俩的命也差不远,日子长着,怕我们那边不会生花样吗?明年老三也十六岁了,妈说要赶早把幺儿媳妇接进来,我是赞成的,我这话也只同你说,他们三弟兄还是早分早好,免得将来大家都饿饭,横竖做哥哥的管不了兄弟,还不如趁早分开,将来要是哪个完了,也有一块地方让他坐着吃总好些。可是妈总不愿意,我也说不出口。日后看吧,我要有三婶现在这样才算是运气呢……”

这些话并没有说过分,曼贞心里何尝不明白。大房里也是一塌糊涂,大老爷在日,几十年花天酒地,把弟弟们带坏,把子侄们带坏。大奶奶年轻的时候也不算不精明,可是做丈夫的更有计算,左劝右劝又买些顶精致的烟具,甜言蜜语,就把大奶奶也拖进去了。人一有了这个毛病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大少爷叫宗铎,从小是和幺叔在一块念书的,后来又挨着他二叔住,二叔勤勤恳恳教他书,算是没有染到一些坏脾气。十二岁就跟着幺叔入了一趟场,明知是考不取的,因为听说是要废科举了,以后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盛典,很可惜,不如这时跟着幺叔去跑一趟,小孩子看看场面。所以虽是连秀才也没得着,倒没有人笑他。二少爷叫宗铮。三少爷叫宗锴。这两个少爷真是宝贝,论天分只有比他们大哥高,可是从小就失了管教,自由自在,十二三岁的时候就有本领偷了仓屋里的谷子卖,当着叔叔们、爷爷们又装成再也没有那么听话的样子,开始没有人肯信他们是坏孩子,后来慢慢竟出名了。但是也还是没有人管得下,后来二老爷又出门了,音信都没有,说是看破红尘做和尚去了,连自己的六岁的儿子宗铭,三岁的女儿都不要了,还说什么侄儿们,所以这两位少爷就连书也只是马马虎虎读的。曼贞是懂得大少奶奶的苦处的,却也只好安慰她:

“你真太会想事了,哪里就会到那步田地,宗铎人很好,你们又都年轻,有什么愁的,只要宗铎挣一把劲,就够了。爷田祖地是靠不住的,你看我们就是个榜样,你总比我强多了,我连个帮手都没有,我要是个男人,我一点也不会怕;就是像现在我也还懒得去想,池塘边洗藕,吃一节洗一节,到哪里说哪里,事情哪里就会正如你想的呢?”

泥菩萨劝土菩萨,两人互相安慰了一阵,才各自睡了,却都又挑起了许多心事,都没有好好的睡觉。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少奶奶就坐轿子走了。大姑奶奶还要她回去商量一下,最好她能到这边来过“新”年,陪陪三婶娘,她也答应了,只要她婆婆肯,她是最愿意没有的了。

家里少了一个人,就像冷清了好多,幸好大姑奶奶还住在这里,大姑奶奶又是一个有趣味的人。武陵城里又来过人,又送了一个奶妈来,奶也不见得好,就两个人奶一个。天气又渐渐冷了,房子里生了火,有了火就又热闹些,大姑奶奶又打发人回去拿了小毛衣来,正打算还住一阵,家里的媳妇却正在这时打发人来接了。这天她刚刚吃完饭,还在喝茶,从厨房走来的幺妈就说道:

“大姑奶奶家的毛头来了,是大少奶奶差来的,一定要请大姑奶奶回去,小姐也带了信来,说是一定要接回去才好。”

曼贞赶快接着说:

“什么事,这么急?前几天回去拿衣,就说还要住一阵,好容易回来住住,总是她们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伯伯就还是打发毛头回去,住到你侄儿的百天吧。”

“是这样的,住在家里像多了我似的,躲在外边住几天,又嫌我享清福了,我就是这么一条命!幺妈!你叫毛头来!看看再说吧!”

毛头急急忙忙跟着走了进来,替两位太太请了安,问了好,才结结巴巴的说道:

“接奶奶回去。”

“有什么事吗?”

毛头望了三奶奶一眼,才答道:

“是的,昨晚上家里打坏了人,大少爷吃了一点酒,把交租来的人打坏了。”

“那有什么大不了,哪一年不是同他们搅不清。要打人就得有办法,我又不是郎中先生,我回去有什么用!告诉他们喊他家里人来抬回去,未必就打的动不得了!大少爷又不是行伍出身,有什么慌的?”大姑奶奶经练很多的,当然不会一下就被这消息吓着。

“是,打得是有点厉害,是张伯祥的老子,上年纪了。他的儿子媳妇孙子一清早就都赶来了,哭哭啼啼,大少爷不管,骑马进城去了,家里没有人做主,老爷还在观海老爷家里,怕那边不肯放回,所以大少奶奶一定要请你老人家回去一趟。”

张伯祥的老子总有六十岁了,他家替罗家种田总也有六十年了,是他们祖父手里就种起的,素来是很好的。这几年他们因为死了一个儿子,有些活就忙不过来,儿女又多,就只好欠租了,年年总是缠不清,总是把老头子怂来说好话。罗家还不是那种十分横蛮不讲理的人家,看在老头子的面上,好好歹歹也就让了他们一些。这年不知怎么却弄翻脸了,年老人吃了那么大的亏,到底也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子了。大姑奶奶一听是张伯祥的老子,也吃了一惊,却只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

“已经打了就算了,喊他们抬回去。叫张伯祥懂事一点,他摸摸良心,待他们只有太好了的,少爷们吃了酒,失了手,脾气是有的,难道还要少爷们替他陪不是吗?我这几天不得回来,年里头再叫张伯祥来一次,我有话同他说。罗家坪上的药铺里,要他们去拿草药,说是我们家要的。听清楚没有?就是这样。”

毛头还想说什么,又不敢,只好退下去了。

曼贞心里很难过,张伯祥的老子,她看见过一次的,真是一个忠厚可怜的老头子。但是她也不好说什么,在这家里吃醉了酒打人,并不算作新闻,像梅花桥的三爷爷那里,每年还不知道打多少人,厅子里还设得有公堂呢。这时大姑奶奶才又叹气道:

“五妹,你看我怎么能离开家,真是无法无天,张伯祥的老子那么大一把年纪,怎么就好动手打,一定打得很重。我们不是刻薄人家,书香子弟,讲出去还好听?并不是怕张伯祥,他自然不敢怎样,只是名声不好,还以为我们为一两担谷,来打伤老人。媳妇们真笨极了。我还是得回去看一看,叫他们预备轿子。我去吃两口吧。”

吃烟的时候,大姑奶奶又唠唠叨叨的骂儿子媳妇们。曼贞又留她,她一定不放心,所以匆匆忙忙就清理好东西,回去了。

后来听说张伯祥的老子因为人老了,腰上吃了一门杠,虽说不顶重,却受不了,当时就吐了血,第三天抬回去,第四天就死了。罗家给了他们三十吊钱也就算了。张伯祥为这三十吊钱还磕了头,道谢呢。怨恨也有的,却只埋在心上,总有一天要爆发的吧!

家里的客人刚走,正好休息一下了,谁知那婴儿却很厉害的又病了,是出天花,真是把一屋人都骇死了。曼贞几乎有十天没有睡过,一颗心成天都是紧紧的,空空的,不知怎么样才好,幺妈说应该这样,她就这样,说应该那样,她就那样,请了一个医生住在家里,才算找到一个做主的、可以相信的人了。这个医生是死去的三老爷的一个老朋友,常常住在这里看病的,小菡喊他汤伯伯,从前也是多半只有小菡陪他,现在还是小菡来陪他。他过足了瘾的时候,就告小菡一些聊斋上的故事,把一个小孩听得大张起眼睛动也不敢动。他又告小菡一些短诗,所以小菡便成天唱着:“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

好容易才脱出了危险,婴儿瘦得非常可怕,只剩一点点无力的软皮铺在一些嫩的、看来欲碎的小骨头上,本来又不是足月的小孩,头发也没有,脑上的脉管在皮肤底下一下一下的动着,看见使人心痛。偏偏两个奶妈这时奶都稀少下来。幺妈很心痛的每天替她们杀鸡吃,也没有用。饿着的婴儿,便成天哭着。这样的劳瘁,这样的情境,于是曼贞也病下来了。发烧,七八天都只知道昏昏沉沉的睡,人也认不清,满嘴不时说一些胡话。一到了晚上,家里就更显得怕人,小菡在炕上睡着了,医生还躺在灯盘这边看一本《阅微草堂笔记》。幺妈就轻手轻脚走了进来,站在炕沿边,低低的说道:

“汤老爷,我们奶奶还是那样子,请再去看看脉吧。你老人家看,不怕吧?她是去不得的,可怜这两个小的。你老人家再吸一口去也好,精神好点,唉……”

医生是宽慰她们的,也的确是细心的,每回去看脉时走过堂屋,都看到那死去的朋友的遗像,他也不禁有一阵凄凉之感,当然下药是更谨慎了。

“好,就再去看看吧,不要紧的,就是来头凶得很。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好了。”

他们擎着一个六方的小纸灯笼,两人摸摸索索从前厅走到堂屋来。堂屋里在长明灯的微弱灯光下阴惨惨的一片灰白。屋子里也是一样,虽说在一盏小的茶油灯之外,又加了一支半斤重的蜡烛,而那一些寂寞的家具,却仍然不能有一点生气,厚的髹漆上,一闪一闪的映着跳动的光,和着病人的颤栗的无知的呻唤。婴儿在隔壁屋子里也叫起来了,是什么东西在梦里也给了他惊骇吗?

又重新写了药方,连夜赶着煎了。幺妈的二儿子也住过来了。幺妈家的隔壁的一个妇人也赶来了,还带着她的八个月的女儿。奶妈们拿米汤稀饭、糕喂她。她拿她的奶喂这瘦小的婴儿。小菡每天被幺妈逼着替死去的父亲叩头,替爷爷、祖先叩头,替天地灶神菩萨叩头。幺妈又亲自上二十里外的一个观音庵求了水,许了愿心,病人终究到年边也就慢慢转弯了。病一转弯,希望便又来到了。小菡每天当她妈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要到榻板上玩一会儿,环境使得她成了一个懂事的孩子,唱一点刚学会的短诗,又唱一大段山歌,零零碎碎又学一点故事,那些充满了怪诞恐怖的故事。在丫头们、幺妈们的指示之下,她懂得了她是应该取悦于妈的,要亲热她,却不能闹了她,当妈厌了或是倦了的时候,她就该离开这间房,到汤伯伯那里去,或是躲在后房里,或是跟幺妈上厨房去玩。婴儿也稍稍养得好了一点。薄薄的有了一点点肉,也常常在把他喂饱之后,便抱到床边来一会儿。他也居然懂得望着那倚在床头悄然出神的母亲,微微的露出了寂寞的笑。他也像他姊姊一样有一双大而圆、灵活而清澈,静静的望过来的眸子。这是死去的父亲的眼睛呵!这些温柔的慰藉,慰藉了那个做母亲的脆弱的、伤感的心情,人事的一些小小纠烦,又把这走到死境去的母亲拖回来了。唉,你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呵,你这个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你是这么孤伶,世界是这么强暴,但是,小东西呵,傍着你的母亲,不要怕,她一定要保护你,使你强大起来的呵!于是她喊奶妈们在床面前,生大了火炉,很舒适的替婴儿洗澡。因为她知道他的洗澡是太稀少了。她又叫丫头们替小菡也换了衣服。她还不能起床时,便又一桩一桩的为这些事忙着了,这些使她温柔的琐碎的忙碌。

汤伯伯便更清闲而寂寞了,小菡现在不能成天陪着他。他也很快乐,他的确没有疏忽过,他为亡友而觉得很安心。他留下了两张药方,就回家过年去了。

这里,这灵灵坳在悲伤中支持着,度过了这一个怕人的冬天。北风在瓦上叫,雪光瞪眼映着那死色的、凉透了的空阔的堂屋。度过了许多长长的冬夜,度过了许多讨债的难关。而也随着阳光,随着风,随着山上的小草,随着鸟儿的啾啾,随着溪水的泊泊而一同走到春天来了。春天的忙迫是只有更多的。可是春天会带来勇气给这些在窘苦中的人的。

曼贞家里是像许多人家一样,大半田地都是租给佃户们的,但是为了乡居的方便,为了家里闲空的佣人们,为了农家的趣味,总是留了大门外最靠近家的几石田自己种。在往年,因为人手多,便也种得多些,到这一年,就只剩长庚一个人了,就只预备种一石来田,其余的分给别的佃户了。虽说只剩了长庚一人,长庚仍旧是一样的高兴。每到天快要亮了的时候,清凉的晨风,便悄然走到他的小屋,于是他醒了。他吹着口哨,披起短棉衣,走到厨房,灶上还有灶马在打架,他开了侧门,便在石坝上走了起来。鱼肚白的天空,变幻着千种的云团,青色的、紫色的、黄色的、红色的、金色的,而太阳在山的那方升起来了。后园子的鸡都高兴的叫着。于是长庚朝屋外走去,一条狗悄悄的随着他,又一条随在更后面。风送来什么香味呀,是春的气息呀,是那带了露水的潮湿的泥土的气味呀。多么惬意的空气呵!春天的早晨是冷的,但是他没有觉得,地下的泥土是湿的,他也没有觉得。他一亩一亩的绕着田垄走去,土地是苏醒了呢。那上面已经在转了颜色,有紫云英的芽了吧。于是他便又想着那紫色的小花开满田地的时候的景色。太阳会照在那上面,有小蜂来徘徊。而他呢,他便学着他父亲,坐在那高坡的地方,环望着周遭,那远远近近的紫色的海,敝着胸前的纽扣,燃着刚刚学会的旱烟管,悠然的凝视着,而且想着:动起手来吧!实际,他不能再休息了,一天要比一天忙,要辛苦起来了。但是这样的忙是有结果的,当他站在禾地上扳着稻穗的时候,那金色的谷粒撒到桶里去,当他一石一石的从田里往家里挑的时候,心中是多么的高兴呵!幺妈总是用花布包着头,站在路口边来欢迎他,安慰他,她还会倒一大碗凉茶给他。虽说这些谷子并不是他的,而是他的主人,他称着老爷的,但是谁能说这田地、这谷子不是他的呢?只有他爱它,像对一个自己的亲生子,那么朝夕不离。他耕着它,他站在它里面,它用温柔的湿的泥水浸在他的脚上,他在梦里还不忘记要它受营养。他收获了,挑到老爷的仓里去,而老爷们并不爱它。当它变成了米,在大锅中沸着时,喷出不可形容的香味,只有他才会在心中发笑;或是当它又运走时,被主人卖去还债时,也只有他是何等的懊丧呵!他是一个佃农的儿子,又做了长工,他从小就在土地中生长,没有经过天干水涨。而雇主又是宽仁的,所以他倒是一个乐天安命、肯卖力气的青年伙子。

幺妈也像恢复到了青年,她不停地四处穿走,她分配每一个人做一些什么事,连极小的事她也不会忘记。他的二儿子回去了,可是她的小外孙又来了。因为他已会看牛了,他还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她在每天晚上,当一家人都睡去了的时候,她便要悄悄的站在曼贞的背后。她会说:

“奶奶!我说,我们今年多孵它一点**,不要像往年糊糊涂涂糟蹋了,挑到城里去,说要卖二百多钱一只呢。就是蛋也五钱一只。”

曼贞望着她笑笑,她不答应她,她从来不会想到她们应该要贩鸡的。她知道她的好心,却以为办不到。

但是她还要说下去:

“不只要多孵一两百只鸡,就是猪仔也要多养些,剩饭、剩菜,泼了也罪过,家里糠也现成的,现在老头又没有事,到秋天也是笔大进账呢。奶奶别看不起,现在不比往日,总要盘盘算算过日子,有些空架子,就正好收起来,少些应酬,就少些开支,要排场要热闹,日子在后边,只要小少爷争气,还愁没有么?”

曼贞有时也会有点心动了,她答她:

“这些我都不内行。假若爷爷们说话呢。”

“那怕什么,他们到了这一天,也只得这么呢,卖点家里多下来的东西,做做零用,也说话!要管闲事,就得一齐都管,爷爷们又不会替你抚孤!还会像往日。老太爷那时是不同,那时的叔叔们才真像儿子待他,他也就不枉了他们的苦心,挣来的功名也不小,算对得住他们了。我看,都得盘算一下,秋蝉也空着,我几时都想把去年收的花子托人换点棉条,一天总也好拉出一点纱来,我空了,奶妈空了,也好拉拉。还有就是奶妈也得喊走一个了,说是大锅里的饭,究竟能省得一口是一口。奶奶当然这些事都不懂得,那奶奶就不管,让我老婆子做去就是,只要奶奶说声好。屋子里总有个主子,我到底不过是一个奴才。”

“依你说,那就随你吧,只是不要让大家都晓得了,说我们家这样也卖那样也卖。”曼贞自己也实在没有更好的计划,她除了能够替孩子们想到新衣的添置,就不懂得想到更远的地方去。不过她有一个吃苦的决心,为了孩子们的生长,她可以捐弃她自己的一切,命运派定她该经过多少磨难,她就无畏的走去。其实她是连所谓苦,怎样苦法,都是不清楚的。

奶妈真的就被喊走一个了。走的时候,曼贞送了她两件旧衣,量了三升米,红薯和芋头也装了一篮子去。秋蝉也呜呜呀呀的坐在后房里纺起纱来了,开始还觉得好玩,过后就懒起来了。于是幺妈就走过来骂道:

“你以为是替我纺的?你以为明日嫁出去就不要衣穿?奶奶该拿多少钱进城替你去买么?”

于是秋蝉又继续纺去了。曼贞一人坐得没有事,从前刚嫁过来时,也好玩试过几回的,于是她便走去看秋蝉。秋蝉懂得了她的意思,便说道:

“奶奶也会么?要不要试试?”便赶忙站起来。

奶妈也凑趣:“容易的很呢,我看奶奶没有弄过。”

“会的,怎么不会,恐怕还纺得好些呢。”曼贞便坐了下来。果真她纺得很细,纱又匀,到底她的手轻,可是只几下,手就抬不起了,于是她又丢了它,看看别人纺,倒也有趣的。

小菡成天跟着幺妈四处跑,把狗食猪食喂喂鸡鸭,到菜园去,到后园去,看做山芋粉,看磨米豆腐,看冬笋坏没有,看装杂粮屋子里的鼠穴。幺妈带着她,便要告诉她许多。有时她就跟着顺儿。有时骑在老头肩上到池塘的那边采一些梅花、又采一些李花回来,供在灵座边,插一枝在妈的房里的花瓶里。她不出去的时候,就靠在妈的怀里,唱歌给妈听,奶妈们又教了她许多新的。她喜欢弟弟得很,常常用小指头去摸那嫩脸,小弟弟也会同她说话了,“哦,哦,哦”的学着她。她笑,弟弟笑,于是妈也笑了。

这里的春天,虽说要下小雨,却更多好的太阳。只要是晴天,便暖烘烘的,穿薄棉衣还觉得热呢。有几次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幺妈便来劝道:

“奶奶,桃花在炸苞呢,大门口走走吧。今年的雨水不错,旧年的那场大雪就下得正好,你去看看吧。外边虽说有点风,也不要紧的,走走人会心宽些,要秋蝉扶着你。”

曼贞望了望窗外的阳光,便高兴的答应了。于是带着秋蝉,顺儿又牵着小菡,跟着幺妈,一行人就出发了。刚一走到大门边,三条狗又加入了这行列。

“呵!真是春天了呵!看,我多久没有出大门了,景色真是全变了呀!靠池那边一排红的就是桃花么?那年陈家花园送我们的两株玉兰,没有谢吧?”

“那不是桃花,是紫槿,桃花不是在挨着菜园那边路上么?呵!老屋的花园里一定热闹得很呢,那边的花儿真多,什么花没有!幺老妈!是不是?”秋蝉插嘴说。

“唉,好久没有出来,眼睛都觉得不行了呢,那外面远远的有些黄的是菜花吧,油菜就开花了呵!”曼贞不觉的在心中有了一些快乐,她用温柔的眼光,向四方眺着。风送来一些什么香味呀!有一只小鸟儿在她们头上掠着飞去了,是燕子来了么?她们的巢没有坏吧?小菡走到了妈的前边,她跳着走,而且伊伊哑哑不知唱些什么的唱起来了。

她们沿着大石板路慢慢的走了出来,两边的柏树,也点缀了一些新的绿意了。曼贞忽然走到树里边,取下头上的发针划开一面大蜘蛛网,而且边说道:

“应该常常照应一下呵!”

“没有人手啦,要做的事情真是多得很,等奶奶身体复原了,我们要一桩桩动起手来呢。要是奶奶能提一个头,关下心,一切就容易了。再等两天,我们叫两个短工把屋前屋后都收拾一下,还叫一个花匠来,把几盆花也打整打整,几株树看看,包那时就好了。”幺妈兴致好得很,她很希望曼贞能动起手来,同她商量,照着她的一些安排做去。她是只想怎么把这家弄好起来的。

她们走到路口了,曼贞在一个石磴上坐了下来。长庚正在外面的一块田里,披着短褂,把着犁头,跟在牛后边,叱叱的赶着。而紫色的海,那些他爱的紫色的小花,就在他走过的地方翻滚,毁灭了。他一看见了这行人时,便停住了。送过来大声的问讯:

“幺老妈!奶奶也出来了么?奶奶,你老人家好,今天天气真好呢。”

曼贞只对他点了一点头。于是那强壮男人就又很艰难的赶着牛走去了。

“这汉子用得呢。是个本份家伙。只要不去碍他,他做事总是像做自己的一样的。有头脑。”幺妈小声的又为这年轻男人做了一次介绍,便又大声道:

“到场上抱窝猪儿回来,不要忘了呵!”

“记得的,明天就去。”他并没有回过头来。只送来这愉快的回声。

远处也有人在翻松土块。那些田地也是曼贞家里的。一直再下去,才是七爷爷家的。七爷爷的屋,从这里也可以望得见,一条白墙和一片黑瓦。坳子外边还有几户人家,都是些佃户们的家。另外这三边都堆着一些不高的山,山上全是柴树,翻过山那边去,便都是别人家的了。那些山脚头,也围绕得有人家。灵灵溪从后山边流来,转了一个大弯。这条溪水很长,都是在山丛中绕着圈子流的,一直转过坳外到柴竹坞,到……地方去了。因为是条很小的溪流,又不顺着大道,就没有什么人留心它,名字更是没有一定的了。这真是一个安静的处所,除了小鸟们、小蝴蝶们、小蜂子、小虫们,就不会再有什么闹声来扰着他们了。曼贞她们在这里逗留了一会,才又被幺妈催着,于是走过池塘,你看那些蓝天中的云团,就在那水中飞,麻色的鸭子、有着红嘴的鹅悠然的浮在那上面,一看见人来,就游过一边去了。路旁野草里有些紫色的小花,白色的小花,又有一些柔枝伸到路旁来了。曼贞真的要扶着秋蝉才好走,虽说她已经换了平底鞋,她实在有点累了。幺妈一定要把她带到菜园边看桃花,实际她更想看一下菜园。老头和来发(就是她的外孙)都从菜园里迎了出来,于是幺妈就说道:

“奶奶,进去看看吧。我同老头商量,我们家今年人少,要不到许多菜,我们种了一大片花生,南瓜也划了一大块地,过几天要搭一个大棚了。奶奶就是不作兴卖,送人情也好,就免了拿钱出去买。我们有得饱吃的。来发这小东西还好,捉虫拔草都还要得。不光只桃花在炸苞,柳树也在黄了……”

曼贞当然懂得她的意思,就给了她一些高帽子。她还想拖她去看鸡,去看猪,去看新生的竹子,却不可能了,因为她的脚,她的虚弱的身体都使她谢绝了她的好意,而不得不扶在丫头身上先回房去了。幺妈和小菡就还留在外边。

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了,曼贞还出来过几次,连婴儿都跟着抱出来了。甚至连着几天她都在外边。秋蝉替她安置了一张柳木椅子,她带着小孩们在坪坝上晒太阳。往年她是很少机会出来的,因为家里大半时间都有客,她一个人吊手吊脚走出来也不好,用人又多,她又什么都不懂。有时也想出来玩玩,总因为一些原因阻住了。现在成天没有事,又当春天,家里又没有人,丫头老妈都是只欢迎她出来的。幺妈便又告诉她许多应该知道的事,一些农家的事。她就常常同奶妈们也谈起天来了:

“你们那里也是这样的么?你们那里有高山,我想总没有贵州的山高,我小的时候,跟舅老太爷打那里过,真是骇死人,哪里看见山脚,全是云,就像一片大河在脚底下。不过讲山水还是云南的好,真秀气,天气也好,不冷不热,就是太远了,走山路得两个月,听说现在可以走外国又飘海,倒快许多,也不晓得是一个什么走法……”

什么贵州云南,山水,奶妈们一点也不懂,只是唯唯答应她。不过奶妈却忍不住好奇的问:

“奶奶!外国到底是个什么国呢?”

“外国就是外国,多得很呢。前几年,菡小姐刚刚生下来,三老爷和着舅老爷们到东洋去读书,到底吃不起苦,住了只一年就回来了。辫子也剪去了,回来后怕见得人,就在帽子上装一条假的,好容易才搭得上船。这个叫做日本国,人样子也同我们差不多,不过穿的衣服不同。还有叫做英国、法国的,那些人的样子就不同了,绿眼睛、红头发,庚子那年都打到北京城了。皇帝太后都躲到陕西去,不知死了几多人,他们都用洋枪,一遭就中。现在武陵城里也有了福音堂,是他们来传教的,他们不信祖宗菩萨,他们信什么上帝、耶稣,听说中国人也有好些信他的了,他们有钱啦,一吃了教就有好处啦。”

“奶奶,说是洋人要拐小孩去挖眼睛配药?”

“那我就不知道真假,不过我看书上说,他们医生总是用刀,生一个小疮,也要割的。”

“我也听见讲过女洋人是不穿裤子的,不知道真不真?”

“哪个看见了么?除非看见过的才晓得。我只晓得外国女人是不同的,她们不裹脚,只缠腰,你没有看见我们那架座钟,那上面的女洋人不是几多小的腰肢么。她们也读书,做许多事,还要参政呢,就是要做官。她们比我们真幸福多了。我们就是规矩苦死人,越有钱的人家,做女人越苦。”

“穷的又有穷的苦啦!”

“这也是不错的……”于是曼贞便举起眼去望四周,这四周的景色却用欣欣的颜色来回答了她。于是她觉得不应该说苦,这里就是一个乐境。她住在这里好几年了,从来就不知道,到现在才发现出来。好些古诗,她读过的就正有着这样的境界,她从前想慕过的田园生涯,想慕过的清闲淡漠的乡居,不正是这样吗?她虽说穷了,可是总还可以留下这栋屋,和屋前屋后的山和田,她可以躲避过许多应酬,也不会有人来与她交结的,她就和着幺妈,带起这几个佣人勤勤恳恳的操劳,大致不会缺少什么的,而且大家都会快乐。她一闲下来的时候,就教小菡一点字,慢慢婴儿也大了,她也可以自己教他,生活不是全无希望的,只要她肯来决定。过去的,让它过去吧,那并不是可留恋的生活,新的要从新开始,一切的事情,一些人都等着她的。她一定要脱去那件奶奶的袍褂,而穿起一件农妇的、一个能干的母亲的衣服。于是她高兴的伸了伸腰,骄傲的望了望晴空,便又朝家里望了望,意思是说:“好,你们看我吧!”

好些事情都依着幺妈的安排开始了。这老妈常常忙得把稀稀的白头发都披在额上,常常要找一个石磴来坐一会儿,捻捻她那双像茄子又像苦瓜的脚。秋蝉、顺儿都要帮着她动动。她们也喜欢做一些外边的事,外边天气好,而且现在又少了许多拘束。曼贞的兴致也一天好一天,身体也好得多了。可是这时武陵城里又打发了人来,还带了一顶轿子来。

“我们的确要回去看看的了,唉,日子真快,六个月、七个月了呵!”她的母亲是死了这样久了。

于是她把许多事都托付了四爷爷,又托了一个小菡的堂伯父,把这个家,这个她刚刚开始参加的一个小小的农家,全权交把了幺妈。而她自己便在一个清晨,带着小孩们、奶妈和秋蝉,走了。

剩下幺妈一个人坐在那路口的石磴上,望着轿子去的那方,有一缕淡淡的老年的悲戚陪着她,她替她的女主人想了一下,唉,凄凉得很呵!她是那么孤伶,又是那么应该振作,有两个小孩都靠在她身上,而她又是那么软弱,那么不知艰苦的。她远远的目送着那几顶轿子,越远越显得渺小,越使人有一种飘浮的感触了。她觉得想同什么人说一句话就好,可是在她转回头时,才知道站在她后面的几个佣人,都走开了,只有一群新孵的小鸡在她不远的地方,用嘴在地上刮着,于是她唤了几声:

“啄,啄啄……”

小鸡们争着抢到她的面前了,她爱抚似的说:

“等等吧,我去拿粟米给你们吃!只是,得还食的呵,乖乖的替我长大长肥起来呀,她伏天就要回来的。让我们把什么都弄好起来呵!”

于是她站了起来,拐着身躯慢慢的朝里走去,而小鸡们便啾啾的跟在她的脚后边。

曼贞这时,也正有着一种悲凉的浮世的感觉。她毫无声息的偎在轿子里,任轿夫运着她到什么地方去,她只凝视着远方的天际线,或是转眼即逝的轿旁的景色,悲哀就在感觉中慢慢的深刻了起来,而一种力,大的忍耐的力也在她身上生长起来了。她如果要带着她的孩子们在这人生的旅途中向前去,就得不怕一切,尤其是不怕没有伴,没有帮助,没有一点同情,这正是最使她伤心,最容易毁伤一个人勇气的东西呵!

一路上她都用最大的力量,排遣着自己,支持着自己,把整天混过去了。

到掌灯时,轿子才进了武陵城的北门,这时的街市已经只有很少的行人,店铺都歇了市,上了铺板,关好了门,只从一些门缝中还透露出一点点灯光。在十字街口一个小酒馆里,还流荡得有谈笑的声音。又不知在哪家院子里,正有着一曲“四季相思”从笛孔中吹奏了出来。轿子没有走好久便在一家挂得有“于太守第”大灯笼的石库门前,铛铛的敲起铁门上的铜环来。只报了一声“姑太太回来了”,于是门里面便响起了一阵声音,大门、二门在这一阵声音中打开了。轿子刚走到厅屋,在第三进的屋子中便开始了惊人的庞杂的女人的嚎哭。同时在几个灯笼、烛台底下,走出来了一个精神饱满、漂亮的年轻男人。抢快走到轿前,一手就扶住了走出轿来的、然而看去已经快晕倒的曼贞:

“五姐!”

“唉!云弟!”她已是无力了。大半年的,过去了这一大段时日,她都在困苦中挨过去了;可是,在这时,她的这个最亲的亲属,她的年轻力壮有为的兄弟涌到她眼前时,新的、从来没有过的软弱又来到了,她更看出了自己的孤单,需要别人怜悯,于是她痛哭了,哭到什么都没有了的境界。她曾盼望过的那种放肆的痛哭,只有倒在母亲怀里才能有的那种尽情的倾泻,她现在可以什么都不管了,她要哭,不是倒在母亲的怀里,而是她的死后的灵前。

几个老妈丫头扶了她,一群人簇拥着到后面去了。她的弟媳,于三太太,一个俏美的少妇,接着她时,已经哭得泪人儿似的了。她奔到灵前,便跪下去伏在地上哭了起来,一屋子人,都响应着大哭,孩子们也骇得乱哭了。小菡也爬在地下,揪着她妈的衣服锐声的哭着。慢慢的才安静了下来,只剩着她弟媳一人还在陪着她哭,而云卿也在劝解了:

“五姐!身体要紧,歇歇吧!劝劝五姐,你不要哭了。”

于是只剩了她一个人还在哭,热的手巾,热的茶,热的情意,全是恰好的安慰的话语都堆了来,她只得慢慢的在抽噎中停住了。唉,停了哭泣后的心,才真是寸寸的痛得要命的呵!

这一晚她都没有休息,同她的弟弟、弟媳,和一个住在这里的年老的侄媳,絮絮的谈到夜深。她问了许多,听了许多,又述说了许多。这全是一切不堪闻问、更不堪回忆的情境,于是一边讲一边又流眼泪,直到打过了三更才睡。在被窝里还不免一人悄悄的哭了又哭。她一点也不能同她兄弟相比。他是一个有为的、从小就以聪明能干为人称道的男子。而她呢,她只是一个软弱的女人。他拥有着很丰富的产业,她却应该卖田还债。她只比他大一岁,他们小时总在一块玩,她什么都不弱于他,但是后来,他读书了,她只关在房子里学绣鞋上的花。他又进了学,她只能在屏门后羡慕他的荣耀。现在呢,差得更远了,他有学问,他有思想,他有事业,他的前途无限光明。而她呢,她只能听幺妈的话,孵一百个小鸡,养一窝小猪,种一点花生,还种点南瓜!他的小孩将因为他成为像他那样,像祖父那样辉煌的人物。而她的小孩就只靠在她的小鸡身上,这一切都不能再想下去了!她能不怨天尤人?尤其使她不甘服的,就是为什么她是一个女人,她并不怕苦难,她愿从苦难中创出她的世界来;然而,在这个社会,连同大伯子都不准见面,把脚缠得粽子似的小的女人,即便有冲天的雄心,有什么用!一切书上,一切的日常习惯上都定下了界限,哪个能突过这界限呢?

接着,她的大姊和三姊都回来看她了,她的几个堂姊妹也来了,表姊妹也来了,侄媳们也来了。家里虽说每天有哭的声音,却也有点热闹。她的弟媳总是殷勤的款待着这些客,又留下几个来陪她住。她的姊姊们都是一些会说话的,于是一些新的感触,旧的嫌隙便都在这些话语,这些比话语更有力的情意中融化了。譬如她对她的三姐就有一点不愿说出的不满,因为在去年,当她丈夫病重的时候,她打发人到武陵城里来,想向她的三姐借一两百串钱,可是她却很巧妙的拒绝了。她明知道她是有钱的,后来还是她把她自己的两件新衣和一件旧皮袄卖了,才敷衍了那一节的医药。但是现在她也把她原谅了。她也许真的没有钱,也许她已经用光了。她们是亲生姊妹,她不会那么不仁慈的。她三姐又望着她诉说了许多苦衷,她并不是幸福的女人,她无限的同情她。

可是日子一久,更多的空虚又窜了来。她要留她的大姐再多住两天,她的大姊夫已经到河南去了,而她的大姐是没有小孩的。她大姐却为难的说道:

“不,我还是回去,过几天再来看你吧,反正住的很近。”

“不,你一定要住下,我还有许多事要同你商量。从前你回来住,那回不是十天八天的。”

“你不晓得,五妹,过几天再来好一点。”

“为什么好一点?”

没有法,大姐只好留下了。在吃晚饭的时候,大姐便对大家说道:

“五妹真像一个小孩,硬要拖住我,我实在要回去了,家里总还有一些事。”

“假如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大姑妈还是再住几天陪陪五姑妈吧。横竖是自己家里,不要客气才好。”于三太太那么清脆的说着。而她的大姐只不做声,又扯到别的话上去了。

曼贞在这时,便也感到在这家里已缺少了一样东西,假如在往年,当她的姐姐们要走时,便会有那慈蔼的老人,亲昵的骂道:“什么事急不过!不准走!家里什么地方住得不舒服?真是女生外向……”

于是在第二天,大姐终于回去了,她也不十分留她,因为她明白了这并不是她的家。大姐很抱歉的安慰着她:“明后天我差人来接你好了,到我家住一阵去,你总得住到下半年才走吧。”

她不能怨于三太太,她是只有比往年招待得更周到,她甚至对小菡都不疏忽,在过去,她从来没有这样精细。她的确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出色的人物,没有一个见过她的人不羡慕。她一共四姊妹,都以美著名。她又最会修饰,平日只穿几件素净衣裳,薄施一点脂粉,淡淡的两条柳眉,汪汪的两颗活溜的眼珠,额上平平垂着一排刘海,又向一边横抿了去,因为有孝,只插一朵小小的珠花在鬓边。她的腰肢特别瘦小,走几步路总那么款款袅袅的。她的声音特别松脆,说起话时只觉得太伶俐了呢。她的丈夫也是使她可以向人骄傲的人物。她有钱,她又懂得摆身分架子,她年纪还只二十八岁,就已经有了四个小孩,大女儿已经七岁了。现在她婆婆死了,就让她当家。她又会一手好针线,绣出来的花,人人都要称赞。她也识得好些字,她的账簿记得干干净净的。她一天到晚都忙着,却还抽出空来教她的孩子们认字,珠儿已经认得快一百个字了。六岁的玉儿也认得了几十个字。一到下午就带着两个大孩子围在一张矮方凳上认那方块字。这是刚刚新出的一种叫看图识字,一面印上一个字,另一面就画得有图,是上海一家书馆里出的,倒很有趣。这天曼贞正在这时走了过来,看看也觉得很好,便问道:

“这个很有用,在什么地方买的?”

“这是他爹从上海带回来的,听说现在城里有卖的,因为要办幼稚园了。”

“什么幼稚园,就是学堂吧。”

“学堂不稀奇,要办女学堂了呢。说是省里有了两个女学堂。王宗仁天天来我们这里,我们家里这一个也高兴得很,忙了一个多月了,不晓得他们忙些什么,下半年就要开学。一班师范速成科,一班幼稚园,地方都看好了,就在石头巷,就是从前蔡家的房子,你总还记得。王宗仁做堂长。到下半年,这几个小家伙就都要送到幼稚园去了。”

曼贞听到这个消息,还不敢十分相信,她问道:

“真有这么回事么?王宗仁是谁?师范班是个什么东西呢?”

“王宗仁就是王国庆的儿子,他老子还是爹的门生。不过他们现在不管这套了,见面就是云卿长云卿短,他们同着一块儿到日本去的。五姑爷他也熟的。什么师范我也不懂,说是专门教出学生来做教员的。毕了业就可以当女教员了。倒也稀奇。”

“爹说等我大了,要送我出洋呢。五姑妈!”珠儿的口齿正像她母亲那样伶俐的。

正说着,云卿从外面回来了,一进屋,来不及招呼,便说道:

“快替我找套衣服出来,又要拜知事去,帽子要换一顶。唉,真是忙死了,五姐,总没得空陪你多坐会儿。”

“应该这样才好,像我们想找点事来忙,也没有事,坐在家里闲着,才没意思。”曼贞看见她兄弟那样好的精神,不禁又羡慕起来,觉得青春离自己好远了。

于三太太在拿出衣服之后,又捧出一顶帽子来,蛇一样的一条黑辫垂着。云卿露出了那截了发的头,这不平常的样子,真觉得有点碍眼,曼贞忍不住便问道:

“不是已经蓄起来了的么?怎的又剪短了,难道一辈子就这样,到人家里,帽子也不好脱。”

“不蓄了,我们都不蓄了,总有一天大家全得剪去的,到那时才好呢。”

云卿含蓄的微笑着。好像心中还藏着好些事。他拿着衣服到厢房去,边走边说道:

“晚饭我不回家吃了。王宗仁来时,要砚香同他说,要他赶紧到吴鼎光家里去等我回信。”

“好。”

两个女人互相望了一望,都明白他是为什么而出去了。尤其是曼贞,心里说不出有一种什么味。世界真是不同了,云卿也不同了,他们虽说谈得很少,而他的行动的确是不同了。他现在在一个刚开办的男学堂里教书,但是他教书,同当日父亲教书不同。他并不教人做文章,只教学生们应该怎样把国家弄好,说什么民权,什么共和,全是些新奇的东西。现在又要办女学堂了,到底女人读了书做什么用,难道真好做官?假使真有用,她倒觉得不能不动心呢。她们正要继续谈时,大姑太太恰巧来看她妹子。还没走进房,便喊道:

“三舅妈!你们在说什么了,这样热闹?让我也来听听。”

她们赶着来迎接,于三太太也赶着说道:

“怎么一个人悄悄的走进来,难道外面就没人?这群该死的东西!”

“怎么没人,是我叫他们不要说的,想骇你们一跳。”

腊梅跟着进来说道:“老远大姑太太就摆手儿,叫莫报,就不敢进来了。”

“好,你听话得很,还不快泡茶去!”于三太太接着说,“想骇我们呢,偷偷的走进来,看,侄儿们都在笑你了,怎么这几天都不回来看看?”

珠儿和玉儿都跳起来叫大姑妈。大姑太太的小丫头四喜捧了一个小细篾篮子进来,里面装了四样精巧点心,一样一样放在桌子上。

“嘿,看大姑妈,没有东西还不回来,就怕我好吃,不好缠呢。”于三太太谢也不道一声,还笑着打趣她。

“怕我担心你没有好食儿吃?我是疼侄儿、外甥女。你不要看不起粗点心,是京货儿呢,是前天我们婶子打省里回来,特意送我的,我舍不得吃,带回来给侄儿们,倒不好,你看你这样子,不要带坏我侄儿才好。”

大家说说笑笑便到明间里来坐下,腊梅又泡出三杯茶,于是于三奶奶说道:

“你们婶子跟着出去好几年,怎么又回来了?”

“他们的事,我通不晓得。怕住不了好久。前日回来,昨日就听说两口子在房子里叫苦,今日就下乡回娘家去了。两老就又在家里骂人,把我也沾上了。我想,吃糖拣软的,就我好欺。他大儿子一出门六七年,养着小老婆在外边快活,不管娘老子,这关不着我的事,小老婆也原是他们大家商量好,看中意的。我做媳妇的一不吐口大气,二不摆个脸嘴,三不错个礼数,开门七件事,人情来往,大大小小事情,哪样不是我管?他们只是饭来伸手,什么地方侍奉得不周到?现在叔叔婶子回来,有不好的地方,还不是他们自己儿子媳妇;却要我做嫂子的来顶缸,怕没那道理!我想想做人做到我这样子,真不值,我赌气也回来了。并不是我忤逆,凭良心只要一丝儿懂得好歹,也教人心里好过点。”大姑太太眼圈儿不觉得便红了。

“唉,大姐姐!怎么我们姊妹都是一条命。昨天三姐回来,也说她家那个怪物凶得很,成天摇来荡去,摆格儿,生了一个儿子,什么好家伙,早还不是二哥面前的丫头!三姨爹横竖瞎起眼睛,也不讲体统,总之,你顾面子,他不要脸,你就只得怕他们了。我看,你做媳妇二十多年了,还怕什么人说你。横竖他们小儿子媳妇又回来了,你就回家来住它一阵。下半年我回家,你索性跟着我上灵灵溪去,我总只剩了我一个人,什么人也管不着我,穷虽说穷,总差不了你一口饭。没有大姨爹来接,你就一辈子莫回来了,怕他那个?”

于三太太也赶着说,“就只怕大姑妈不肯,要是肯,做小兄弟、小弟媳妇的还会不好好孝顺么,巴都巴不到。现在妈过了,家里也冷清,事情又多,我又没经过场儿仗儿,得姑妈们长住在家里才热闹呢。他爹还说明年要出门,家里屋子又空,就是姑妈们不肯帮我的忙,怕也要看侄儿们面上,不回来住也不成呢。”

几人正说着,丫头们来请吃饭了,于三太太吩咐烫好汾酒,请大侄少奶奶出来,这位堂侄少奶奶已经五十多岁了,是一个最会凑趣的人。不知道她从什么地方学会了一些词儿曲儿,要什么就唱什么,生丑净旦,行行精通,有时三杯酒一盖了脸,看婶娘姑妈颜色,也走下席去,舞着衫袖做出角儿来,惹得人笑得肚痛。今天她本来有点不好,睡了。于三太太因为看见大姑奶奶不快活,特意请她出来好解解闷,她是老赶热灶的滑儿,看见这位叔叔事情好,有钱,婶娘爱奉承,只喜欢听好话,便赶着逗趣,一年倒有好几月要住在这里。她一走出来,便抢着说道:

“啊哟!大姑妈回来了。今儿做媳妇的有点不好,睡了,不晓得,侍奉得迟了,请大姑妈恕罪。婶娘晓得的,就替我说一声好话吧。”

“我才不替你说,我不晓得你什么地方不好,大白日睡觉,懒虫!既然来迟了,吊什么油嘴,快拿大杯敬姑妈们几杯酒,罚说两个笑话,唱三只曲儿。”

“酒是要敬的,还要敬婶娘呢,真是一年到头辛苦了婶娘,管理这么一个家,好不容易!看我们于家,老辈子,小辈子,有哪个赶得上婶娘能干。姑妈们也知道。叔叔成天忙得很,弟弟妹妹又小得很,就让做媳妇的敬上一杯感恩谢劳吧。腊梅你们不要笑,只望我会唱鼓词儿给你们听?今天我真不唱,又像上一次,把一只耳坠子也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叔叔晓得了会骂我老癫子没规矩。婶娘又不管,把过都往我身上一推。我才不上当,我不来。”

曼贞和大姑奶奶都看不上她那势利劲儿,平日都不喜欢她,不过大家逗着玩时,倒也觉得有趣,她虽拣着人奉承,却不伤着哪一个。所以也跟着说笑。

“撒什么老娇,你不唱,要腊梅她们赶着你唱。多灌她几杯,就不愁她不乖乖的唱了。”

“叔叔回来了呢,骂起来,我就说都是婶娘兴的头儿,我踅身往后房一躲,不管账好了。”

“好,你躲到后房去吧,都莫出来,你伯叔叔没有看见过你那醉样儿,卖什么娇?”

“怕什么?不过是礼数儿,好说我十六岁就到了于家,学了四十年还不懂得规矩!真的我这老丑物还怕什么,当日叔叔抱在手里的时候,还不知撒了多少泡尿在我身上呢……”

正说到热闹,砚香小童慌着来报道:“老爷回来了!”

云卿带着几分酒意跨了进来:“你们好热闹!笑什么来着?”

大侄少奶奶慌着站了起来问候,故意装出一副小心样儿,惹得大家心里更好笑。

“要问么?大少奶奶说你在她身上撒尿呢!”

于是一屋子人都笑了,小孩子们远远坐在小桌子边,也跟着笑。丫头老妈都忍俊不住,悄悄的蹩着腰。大侄少奶奶蹬着脚,连说道:

“婶娘好冤我,不要听婶娘冤人,我哪敢……”

大姑太太也说道:

“云弟,什么地方偏了来,脸还红着。”

“吴家请客。你们二哥也在那里,两年没见着他,他更养得好了。学问也长进得不少,还是外边跑跑的好。”

“所以他又要出去,家里总蹲不住,他要出去,我们婶子怕要跟着,他们甜蜜儿似的。”

“怕不出去了。今天王宗仁请你们婶子做保姆,我听着你们二哥答应了,过几天就会送聘书去的。”

“是的,她在上海进了一年多学堂,脚也放了,头上不戴花不戴钿,衣衫样子也是上海派儿,好瞧不起人。”

“论先前她还在大姑妈面前问字呢,进了一年多学堂,未必就有什么了不起,果真比大姑妈强那点儿?论读书,怕还差三姑妈远了;不讲当初替三姑爹教学生,还不知替改过多少卷子,杨大太太拿了她俩做的一本诗,给她翰林哥哥看了,他还赞好,说是真才女。她还教书,那我们姑妈们不都是女先生么?”大侄少奶奶赶着逞嘴。

“你哪里懂得?现在另是一个派儿了。文章都变了样子,我们这位二老爷还说他哥哥的文章不通,可是他哥哥总是个举人。我们弟媳妇你说她学了一些什么,左不过是哼哼唱唱,用一根针两根针织小孩帽子,什么袖笼,一点粗针线,差绣花品金远了,可是这是新样儿呀!三舅妈,不怕你那一手好针线,却只能等珠儿大了教教她。还有你那一肚皮鼓儿词儿,唱得再好些,只好放在肚里烂掉,拿不上正经台面。现在时兴的是什么‘乌鸦乌鸦对我叫’。我看我们倒也罢了,左右也跑不到什么顶儿尖儿上去,就是只怕有许多爷们要跟着风浪走下坡路呢。我们后屋住的章家两父子,哪一天不把现在这些年轻人骂几句。云弟!你当然也是‘新学’,到底有些什么不同?”

云卿只好陪着她们笑,把话题又搭在别的地方去了。

可是曼贞自从这天谈话之后,心里就总像有个什么东西梗着,许多问题得不到解决,不好意思拿出来商量,她实在有点心动。她从小便羡慕她的弟兄,她是不愿只躲在屋里过一生的。她看过几本从外国翻译来的小说,不知有多么羡慕她们。你看,像程家二嫂,往外边跑了一趟,进过学堂,她现在就也是先生了。她当然懂得许多她不懂的,她又可以自立不求人。她也只比自己小了几岁,……不过,她到底是三十岁的人了,而且,别人是有着懂新学的丈夫做主的。她哪里能够打比?江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学堂里总是好歹不齐,江家的少爷们,也只准在书房里读书,哪里轮到她一个做媳妇的挟着书包上学?就是准了也不知道学得会学不会。她把这些都闷着,一个人天天心里打着算盘。过了几天,程家忽然来了请帖,帖尾上只写着“程本于”她们就都猜定是他们二嫂子从娘家回来了,大姑奶奶替她接风请几个姊妹陪着玩玩。差来的人说,请的人不多,都是几个常来往的太太们,一定要请这边舅太太,姑太太过去坐坐。到了那天,于三太太因为家里事情多,大侄少奶奶又到前街的叔叔家去了,没有去。曼贞却非常高兴这一个小小宴会,因为她很急的想看一看这要做先生了的人。她办了四盒点心,换了一件品蓝软绉的夹衫,四周都是滚黑边,压银道儿。倒袖也是一式。系的是百褶黑湖绉裙,裙的填心上也钉着银丝边。穿一双蓝纱锁口的白绫平底鞋。头上扎了一条白绒线,一式儿插着几根珐琅的银簪,一枝鹦鹉摘桃的珐琅压鬓花。倒也素素净净大大方方。

这天程家虽说只请了十来个女客,却热热闹闹早都到齐了。都是穿的时样衣服。什么四季花缎,十样锦缎,镶花边儿,品金边儿,真是五颜六色。头上的金珠宝石,颤蓬蓬的京花,还有手上带的,躲在裙里边的各色绣花镶花的精致的小鞋,分不清谁好谁歹,谁美谁丑。只有曼贞,因为是守节的寡妇,才打扮得那么一副淡雅装束。却谁知这位程家二嫂子才真特别:干干净净一副脸儿,脂粉不施。头上也光溜溜的,只一根金簪子绾着发髻,耳环戒指都不戴。穿一件灰绸夹衫,滚一道窄边,袖口小了好些,正身也短些。大褶黑裙系得高高的,脚全露在外边,放大了好些,光面元色闪缎鞋,连白袜子也看见了。大家都同她说客气话,恭维她,问长问短,心上却安着一个心:“难看死了!”

后来有个姓李的太太就问道:

“二嫂子!你从大地方来,见的世面多,讲一点我们听听,开开眼界,只听说上海是繁华世界,洋场世界,三教九流,大商大贾,到底热闹到一个什么样儿?那里的小姐太太们说是打扮得千奇百怪,好看得很呢。像你们女学堂里,大家在一块,倒也好玩,大约都像你这样儿穿戴?”

她们虽说并不真的怎样看得起她,而她还是老老实实的答应她们。只是不知谁又尖着声音说了:

“什么二嫂子,得改口了,聘书上都写的是金先生琼,以后要叫金先生了!”

“对了,我们都叫她金先生吧!”

真的从此以后她都被人叫着金先生。

曼贞便也说道:

“在外边跑跑总是好的。不讲别的,天地边儿也大点。我们才真是井底之蛙,懂得什么?你们进学堂,读的书很多吧?说省里也有女学堂,大约全是年轻人,像我们这样年纪,怕就要成笑话了。”

于是金先生赶忙笑着说道:

“哪里,要是五姐进学堂,真不嫌迟,别人四十岁的人还有呢。学堂里科目是很多的,国文,修身,地理,历史,总有十几门,不过也并不难,你一学就会懂得的。”

“啊哟!骇死人了,一来就十几样,从前男人们读书倒容易得多。这个什么学堂,一辈子我也弄不来的。”另一个太太插嘴说。

“我想这些倒也算了,昨天听舍弟说,还要上操,跑,这才是难事,莫讲怕羞,只这双脚也就要命了!”

“那也不难,只消你肯放,慢慢地把裹脚松开剪短,自自然然就大了。像五姐现在洒脱,没有家事,住在家里也闷得很,不如进了学堂一来有事,二来有伴,混混还好点!”金先生又鼓动她。

“五姐也想进学堂了。五姐!你就进了吧,读两年书,不也是先生了么!”

“先生倒不想做,只想多读点书,学得一门本事。”

讲讲笑笑天晚了,酒席一散,便陆续辞了回去。曼贞正要走时,她大姐便止住道:

“急什么?你后头走吧!我多派一个人跟轿好了。”

客人都走完了的时候,金先生又把曼贞和另外一个刚上头的大姑娘留到她房里去吃茶。大姑太太也在那里陪着。于是金先生说道:

“五姐,不是我劝你,你总也有点想吧,这位吴家幺妹下半年也准定上学了。他哥哥吴鼎光先生很开通,说连她嫂嫂也要一道去,她嫂嫂只小你两三岁,你怕什么?”

“不瞒你们,老早就想得很了,怕不成,不敢讲出来,又不懂得到底是一回什么事,现在倒要问问你们。”

于是他们三人又谈了半天,越谈越有劲,大姑太太是不赞成她妹子的,不过不好当面反对,只说了一句冷话儿:

“做不到的事,还是不想的好。她一个年轻寡妇,江家哪里肯放她出来跑?究竟五妹也该图个好名……”

曼贞听到这话,像刀绞一般,却没有什么好说,她并不怨恨她大姐,实际上的确这样,她要进学堂,是没有什么希望的。

天气一天天的热起来,城里又没有什么地方好走,除了替孩子们做做鞋子就没有什么好消遣的了。于是曼贞就代替了于三太太,每天上午把四个孩子弄在一块,教他们认一点字,又为他们讲一点故事。珠儿已经很会听故事了,便是姑妈不讲的时候,也嬲着她讲。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她一听会了故事,总能很清楚地复述出来。她非常喜欢认字。一见了人便要矜夸的说:“下半年我就要上学了,爹说等我大了就要留洋,爹喜欢我,不喜欢玉弟,仲弟……”她的确是一个被宠爱的孩子,曼贞也非常喜欢她,也感觉到有一种不可想象的光明在她的前途,那些新的生活的灿烂,是她们这老一辈的人做梦也梦不到的了。但是她更爱她的小菡,因为她可怜小菡,小菡的命运离她表姊的太远了。小菡是一个没有父亲的穷小孩,她只能在经济允许的范围里读一点儿书,等着嫁了人,也许做一个不愁衣食的太太,也许像她的母亲一样,也许还坏些,她不大敢想孩子们的将来,她怕有许多更坏的境遇等着她们,因为她对眼前的生活就没有把握。可是小菡却一点也不懂,虽说常常被表哥表弟们欺负得哭,连秋蝉都气得躲在房里骂,她还是比在乡下时更高兴,因为这里闹热,有伴,表哥虽说打了她,她被秋蝉拖到后房里,不准她出来玩,但是只消一刻儿,表哥又会拿了玩具或是糕点来找她。她又从表兄弟们那里学会了一些歌,她也教他们一些。她跟着他们在妈那里认字,听故事,她跟着他们,让迎春秋蝉带着,溜到后花园里去玩,采一些花,又揉碎了,捉几个蝴蝶,又让它们飞了,又拣一些石子,堆成小屋,又看看缸里养的小金鱼,表哥伸手去捉,他把一条弄得快死了,迎春骂了表哥,还悄悄的打了他,吃晚饭的时候,表姐告了舅妈,迎春就挨了打。迎春背地里骂表姐,秋蝉也帮着骂,小菡觉得这些都有趣。妈又更爱她一些,有几次她看见表弟被抱在舅妈身上,她要妈也抱抱她,妈就真的让她在她膝头上坐了一会儿。她是真的高兴了。只是她总还有一点儿挂牵那美好的灵灵溪。因为她常常会忽然的同妈或是秋蝉说:

“没有人捉虫虫,虫虫要吃菜菜吧?”

“鹅鹅睡了没有?”

有时听到别人讲起家时,她竟热烈的央求她妈:

“妈妈!回家去呀!那里有雀雀,有风,有牛吃草。”

不仅在这个小小的脑中,不能忘去灵灵溪,就是秋蝉,在城里也住厌了,她觉得在这里做客,真拘束得很,她从前讨嫌幺妈一张碎米似的嘴,现在却念起她来。她常常悄悄的同奶妈谈道:

“猜我们的那些鸡好大了?幺老妈一定忙不过来。奶妈,好落顺儿在家里享福,他一定跑到什么地方野去了!”

奶妈也喜欢谈乡里的一些事:

“今年的雨水是好,要伏天有几个大太阳才成,真是我们都是靠天吃饭,我老板不晓得怎样了,信也听不到一个,伢儿也不晓得乖不乖?”

“奶奶答应幺老妈回乡下歇伏的,不晓得怎么还不说动身?乡下夜晚多好玩,满天都是星,远远近近全是虫叫,还有那咕咕的蛙儿,嘿,真好玩,想也想不完……”

正好这时幺妈却从乡下请了一个人来问候她奶奶来了,是住在坟园的张大福的老子,还挑了一担杂七杂八的送这边舅太太的东西。把一个秋蝉喜欢得了不得,背着人悄悄跑到后院去找着张老爹,又不知怎样说才好,只问道:

“你到过我们家里么?幺老妈好吧?我们家里养的那些东西都好不好?稻长得什么样子了?我们奶奶同你说没说几时回去?”

张老爹盘着一根小辫子,用一块蓝布挑花的大手帕抹头上的汗,坐在一张矮凳上正歇息呢,他一看见秋蝉走了来,便也亲热的说道:

“啊!大姑娘!你好!在城里住了几个月,蓄白了呢,快不认得了!”

“呸!人家问你正经话。”

“家里都好的,幺老妈叮嘱接你们回去,她会把屋子收拾干净,要用的东西都会安排好。可是刚才奶奶没有说什么,我想就得动身了。三老爷的周年不就快到了么?”

“嘿,真是,还是你们记得,怎么你们不来轿子接,又不多来几个人?”

“呵!姑娘!你只晓得讲,田里活好放得手的?城里有的是人,轿行里莫说我们回去只几顶轿,就再加一倍人也叫得出来。还怕没人抬你回去?”

“喊不到人再好没有,秋姑娘,你就住在我们这里,一天来后边转一趟儿,到我有了儿子,包上五台山,还愿去。张老爹,你看她来城里一趟,发了好多身了。”王厨子,勒着衣袖从侧边房里走了出来,涎着脸打量着她。

“呸!不是好东西,告了舅太太,撵了你滚!”秋蝉红着脸便跑走了。还听着王厨子的讨厌的笑声,和老爹的声音:“啊!于大叔,你好,幺老妈问你呢,”老于也拖着烟管走到院子中了。

曼贞并不能忘记灵灵溪的。她想那里的太阳,那些在太阳里飞着的蝴蝶、蜻蜓,那些在太阳里蒸发出的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那些在太阳里躲在树叶底下睡觉了的小鸟,灵灵溪里的小石,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花纹,它们唱得更热闹了,池子里的晴空,更显得清澈,蓝得可爱,可是更白得可爱呵!她更想着幺妈,她在太阳底下,脸儿晒得一定更红了,额头上不住的沁出汗来,稀稀的银发,露出几根在她的挑花的包头外,她的那些皱纹,只画上一层浑朴,她辛苦的操劳着,可是她快乐,好像她拿着了一个什么生命的柄,而且她拿得那样的稳,一点也不放松的,她有着一种最纯洁的简单的心,使人觉得她简直像一个天真的小孩,然而却更能敬重她呵!这城里找不出像幺妈的那么一副脸,一副神气,曼贞常常觉得寂寞,她也常想赶快能够见着她,听她谈一些家里琐碎的事。可是,曼贞却又愿意再留在城里,不怕这里有苦的生活等着她。她不愿再依照原来那种方式做人了,她要替自己开辟出一条路来,她要不管一切的讥笑和反对,她不愿再受人管辖,而要自己处理自己的生活了。幺妈的来接,更使她有了最后的决心,她便在那晚正式和她有着新思想的兄弟来商量了。

“你看呢,我简直是想乱心思了才这样决定的,实在也没有别的路走。”曼贞在说完了许多她的困难,她的希望之后,便这样征求着云卿的意见。

云卿坐在书案的那一边,把两个白拳头放在书案上,半天没有答应一句话。于三太太坐在档头,更是一声不响,只把一盏高脚台灯拖在面前,剔着那里面的几根灯芯。

曼贞看见她兄弟半天不说话,才又说道:

“我想你当然赞成,你都帮着王宗仁办学堂,要别人家的姑娘们读书,未必自己的姐姐要读书,你又不说好了。我的难处,我也晓得,不过因为小菡她爹死了,头上还扎着白绳,两边都是诗书做官人家,不好抛头露面,我想这是不要紧的,我自己的行径我自己拿得定,我不走差一步就是,姑娘们好去的地方,我都想想再去。眼前别人说闲话,我不管,到后头总可以看出来的。真的,江家已经有那么多节妇牌坊匾额,我好不替我的儿子争面子,肯落一句话柄儿给人?至于江家那边,我自己对付,爷爷们既不能替我还账,又不能替我抚孤,也就管不到我许多,我只要规矩,不差礼数,我就不怕。我懂得你的心,总不叫你为难,替我担承,他们说起来,你总是我兄弟,不是我哥哥。不过我假如要读书,就得搬来城里住,我打算把家产统统卖去,在城里再置一所住房,许许多多事情,都得请你替我上前,你要能答应我这个麻烦,我一切事情才敢动手,我到底是一个女人,又只有你一个亲人。”

云卿又停了一会,他是知道曼贞的性格的,他知道要阻挠她也没有用。何况这个世界是在一天一天的变,只要江家没有人出来找他生气,倒也没有什么要紧。横竖,她又没有公婆,大伯子是死了,二伯子又出了家,而且曼贞的话也有理,他江家如要来管她,就得都管,他又想了一下才答道:

“是的。我想你这样也好,你不怕吃苦,有这个志气,莫说我们亲姊妹,就是旁人也得帮你,你尽管放心。至于卖产买产的事,放着以后慢慢说呢,这个不容易,江家没有人出面,是没人敢要的。你就住在我家里,也不少你们几口饭。不过,一过了暑假就开学,开学前还要报名投考,你回去赶得来么?你总还要同他们爷爷先说一声。”

“我倒不那样想,要说总不会准的,那时倒不好办,还不如先进了学校再讲,等到下半年田里忙完了,我再回去,田是早就托了他们卖的,祠堂里早准了,我剩下的一点芝麻大的家私,他们比我清楚得多。我就来武陵住,他们也不会不肯,比不得没有儿子的人。只要你不阻拦,有事肯替我出个头,我就有胆子了。”

云卿不好再说什么,只谈了一点家常,又谈了一点外边学堂的事,曼贞也就很满意了,她听见已经敲二更了,才辞了回房去。他们又送她到房门口,腊梅捧了一支小蜡烛出来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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