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零三章 临别告诫(八)(2 / 2)
应该说,这就是血缘继承的最大问题。
放在芸芸实学派人群中,李欗也就是个中人之姿,对于很多事的理解差不少。
但放在有可能搞政变、兵变的寥寥无几的人中,这就是那几块货中水平最高的了。
过去,刘钰可以依靠皇权,打着维护皇权的幌子、披着为了贵族和皇家利益的封建外衣,搞变革。
但现在,走到这一步,资产阶级必须要踏上政治舞台了。
也即是说,在这场迁徙、解决内部人地矛盾的今后变革中,资产阶级是要唱主角了。
刘钰确定,依靠小农的自发迁徙、或者破产农闯关东、走西口的方式,是不可能成功的。
当然刘钰也很清楚,走到这一步,李欗真的要是成功了。军功贵族和资产阶级的绑定、联姻,已是不可避免了。
其实,这是个非常简单的思维实验。
帝国主义用坚船利炮,撬开中国的大门,管控了关税、取消了子口税,目的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打开市场,倾销商品。
那么。
如果先发地区的资产阶级,大顺自己的工业资本、金融资本,掌权了的话。法律是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如果他们成为了统治阶级,那么他们对于内地市场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
是不是可以认为,他们省了掌控海关、强迫取消子口税、内河通行权等等这一系列步骤呢?
是不是可以认为,用印度棉纱、爪哇靛青、苏鲁失地廉价劳动力、松苏大型蒸汽纺织厂里生产的棉布,比历史上曼彻斯特生产出来运到这里的棉布,更容易冲死小农经济呢?
面对庞大的国内市场,能让欧洲的帝国主义资本,不远万里跑过来炮舰开关。
那么,大顺本土的资本,是什么特殊材料铸成的吗?他们会根本不眼馋这个世界三分之一人口的大市场?
民族资本被帝国主义压制、打压、摧毁,是一回事。
小农经济瓦解,旧时代经济秩序全面崩溃、从而导致旧的上层建筑全面瓦解,又是另一回事。
旧的上层建筑全面瓦解,并不是说立刻就会日月换新天,而是更有可能,导致农村的全面劣绅化、基层彻底崩溃。
历史上,满清搞了个虚头巴脑的预备立宪,而仅仅是这套虚头巴脑的东西,立刻导致了“绅权前所未有的膨胀”;“所谓地方自治,不过是乡绅之治”;“绅权太重,官吏久置于绅士之下”……
很多人以为的“绅权”、“绅士”、“压制官吏的绅权”,是地方上的优秀人物,站出来带领大家奔向美好的未来。
而现实中,往往是一群黄老爷。
好在,现在大顺在边疆、海外,确实拥有广袤的土地、几十亿亩的可耕种的荒地。
那么,谁能在这个冲击过程中,人为推动迁徙、推动移民、推动垦殖?
又如何保证在完成“地球范围意义上的‘均田’缓解压力”之前,不会出现激烈地自立情绪?
如澳洲、北美这些地方。既有矿、地又多,当地的豪强如果成长起来,第一代、第二代移民,会不会觉得,这么好的地方应该是他们的,凭什么要以国有土地的形式,卖给后来的移民?
还有那些矿产,如果只有个千八百万人,坐拥那么大的矿山,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凭什么要把这些矿产的好处,分给世界上那三分之一多的人口,大家一起富庶?
于是,便不免得出一个诡异的结论:
大顺要继续往前走,那么就不得不让资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并且可能需要他们来在这场大迁徙的经济力中唱主角。
但是,大顺又万万不能让资产阶级真正的掌权,或者说,真正地成为最纯粹的完全逐利的统治者,需要一股力量压制他们。而这个道理,往往被称作“重农抑商”。
同时还需要一个强大的国家机器,保证移民的最终完成,而不是在还未完成之前,那些移民区先闹出来西班牙二代、英国二代、法国二代的移民故事。
这股力量的真正核心,是小农经济瓦解过程中的激烈反抗。
这种激烈反抗,迫使统治阶级不得不选择稍微缓和的方式。
当然,也未必一定要出现过于激烈的反抗,才能明白。
因为,前人已经做过,以史为鉴,若是脑子清醒,就应该知道做出限制——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并不意味着,每个人接受这一切,需要再重新“发现”一遍。
这,就是历史悠久的好处,有足够可以“以史为鉴”的故事,只要别刻舟求剑就行。
小农经济的瓦解,基本上可以视作“男耕女织”模式的瓦解。
今后,瓦解的重点是“女织”。
可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男耕”的瓦解,有个词,叫兼并。
所以,可以视作,类似的事情,在之前是发生过的。是可以以史为鉴的,若是真的懂以史为鉴而不是搞成刻舟求剑的统治者,应该明白重点是控制这一切的过程,使之基本可控。
于是,又可以推出:大顺继续往前走,多半会出一个打着“小农的皇帝”的幌子,提出一些解决小农困境的方案,但实际上真正的力量源泉和统治依仗是军队、金融资本、工业资本的人。
这里的主体,是大顺。
大顺要是继续往前走,大致如此。
而不是中国继续往前走,大致如此。
大顺若能继续往前走的最大的前提,是大顺存在,否则就不可能出现大顺往前走这个事儿。因为大顺都没了,大顺怎么往前走?中国往前走,关大顺王朝鸟事?
而反过来。
如果这个皇帝不依靠金融资本、工业资本,那么大顺就没办法往前走,至少在修路、迁民的问题上。
如果这个皇帝不能打出“小农的皇帝”的幌子、提出一些解决小农困境的方案,以及对资本进行适当的限制。那么,也就基本没有大顺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于是,这时候,如果想要继续逆练,那么逆练的三篇,前两篇是《雾月十八日》、《法国不动产抵押银行》,另一篇就该是《德国的革与反革》。
前两篇,逆练是学习召唤英灵、如何召唤、小农问题、小农国家农民宁可相信皇帝也绝不可能跟着资产阶级再来一次法革。以及如何用圣西门主义的实业思潮和银行做指挥棒的构想,将游资固定起来进行产业开发和快速工业发展。
而后一篇。
恩格斯说:
【……研究这次革命必然爆发而又必然失败的原因】
【这些原因不应该从几个领袖的偶然的动机、优点、缺点、错误或变节中寻找,而应该从每个经历了震动的国家的总的社会状况和生活条件中寻找】
【……但当你问到反革成功的原因时,你却到处听到一种现成的回答:因为某甲或某乙“出卖”了人民】
【从具体情况来看,这种回答也许正确,也许错误,但在任何情况下,它都不能解释半点东西……】,简言之,这就是句正确的屁话,没什么卵用的屁话。
【甚至不能说明,“人民”怎么会让别人出卖自己。】
而老马则在另一篇里说:
【这个资产阶级现在却公然叫喊什么群众愚钝,说这些vilemultitude(可鄙的群氓),仿佛这些群众、群氓、愚钝的小农,把它出卖给皇帝了】
【然而,正是他们自己加强了农民阶级对帝国的信赖……】
总之,逆练还是正练,在【发现问题】、【分析问题】的时候,没有区别。
都要以阶级的视角、以恩格斯说的国家的总的社会状况和生活条件,去发现问题、分析问题。
无非是,正练、逆练的区别,在于最后的【解决问题】。
好比说,烧水。
经过分析问题,你得出了一个结论,想把水烧开,你得加火。
于是,解决问题,正练、逆练的区别,就在于“你是想把水烧开呢”,还是“你不想让水烧开”呢?
你不想把水烧开,经过之前的分析问题,于是你选择把柴火撤了。
你想把水烧开,经过之前的分析问题,于是你选择继续加柴。
所以,在刘钰看来,李欗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一小册基于现在现实的、此时大顺情况的、以大顺已经获得了一战胜利为背景的、以第一次工业革命即将爆发式增长的、大顺是先发国家且没有帝国主义来侵略大顺的现实背景下的《大顺的社会各阶层的分析》。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个首要问题。
关键在于,“我们”,是谁。
写给李欗,那当然是逆练的。
要分析小农的心态、小农的困境源于什么。
要分析先发地区资产阶级的诉求,以及他们对于私有制和小地产私有制的态度。
要分析军功贵族们的心态,以及他们的利益。
要分析京城这样的消费城市、先发地区那样的生产和出口贸易城市、内地地区小农经济可能被冲击的旧生产者手工业区面对技术进步、变革、发展的不同心态。
由此,根据目的不同,区分出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必须安抚的、谁是“我们”必须压制的……
最终,才能你阶级的视角,通过逆练,让李欗做好刘钰“安排”给他的任务:双重使命。
完成工业的快速发展,减轻转型之剧痛。
打破人民对于过去一切旧事物的迷信——这种对过去一切旧事物的迷信的打破,当然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自发的、主动的、引导的,一场对旧事物的破除。
而第二种,则类似于拿三彻底破除法国农民对拿破仑的幻想;满清的扯犊子皇族内阁打破对帝制改良的最后幻想;日本鬼子的烧杀抢掠打破了那些封闭村落的农民对于无非换个统治者该交税交税该纳粮纳粮的幻想。
显然,李欗是第二种。
逆练的前提,是得会方法论,然后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而李欗显然又不具备这个本事。
在临行前,刘钰还需要送李欗一册《本朝现阶段各阶层之分析》。
当然,这本小册子需要在刘钰离开大顺朝廷且“从赤松子游”之后,并且确定李欗把之前说的刘钰要送他的一些“关于未来和工商业、以及解决人地问题、小农贫困”的小册子署上自己的名字后,才会有人把这本小册子送过去。
于是,后来,大顺发生了许多不可思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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