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2 / 2)
李守贞在城楼上看着汉军重新部署,撤除了城北的兵马,知道城北放行,就是要让城里的人看到有逃出去的希望。他恨得咬牙切齿,心想:“郭威果然是老谋深算,比起白文珂和常思两个无名小辈,果然技高一筹。你想让城里的人逃出去,我却偏偏要堵死城门。”念及于此,决意与郭威斗智斗勇到底。他做的更绝,亲自监督兵卒用木板钉死北面的城门,这还觉得不够,又下令用砖石砌成一道厚厚的城墙,把北门堵的严丝严缝。
封堵好北门,李守贞得意之极,大笑着登上城楼。可是上了城楼,看到城外的情形,笑容凝结,竟然傻眼了。原来城外多了无数民夫,他们拿着铁锹锄头,挖起了地基,盖起了房子。这些房子粗制滥造,有泥巴垒的,有木板拼的,还有竹子搭的。汉军的举动波诡云谲,端的莫名其妙,匪夷所思。李守贞参悟不透郭威的用意,于是在城上走了一圈,除了城北没有动静,其余三面民夫和汉军们都干得热火朝天。
开战以来,汉军屡受挫折,李守贞一直趾高气扬,心情大好。这时却隐隐约约感到不安起来,心想:“郭威不下令攻城,竟然在城外盖起了房子,他究竟想干甚么?”念及于此,不禁气急败坏。正在这时,李崇训气喘吁吁奔上城楼,道:“父亲,汉军在城下大兴土木,难道想盖一座新的河中城?”李守贞面色凝重,摇头不语。过了良久,嘿嘿冷笑,道:“任他诡计多端,我总是以不变应万变。”
郭威在大帐中和附近五县的知县商量供应粮草事宜,正说之间,外面吵吵嚷嚷,甚嚣尘上,似乎发生了大事。郭威道:“你出去看看,外面吵嚷甚么?”柴荣答应一声,大步而出。过不多时,返回大帐,道:“回禀太尉,外面李重进和奉国军指挥使韩通相互拉扯,韩通叫嚷着要见太尉。”郭威站起身来,道:“各位稍等片刻,我出去看看。”言罢走出大帐。只见外面聚集了无数军士,韩通和李重进各自拉着对方的衣领,都不松手。韩通三十多岁年纪,虽然也黑,可是终究比不过李重进。因为脾气暴躁,动不动就龇牙瞪眼,因此人送外号‘韩瞪眼’。
郭威皱了皱眉,问道:“你们干甚么?为甚么吵嚷?”李重进道:“他骂人。”韩通两只眼睛鼓的铜铃一般,梗起脖子道:“是你先动的手。”两人各执一词,针锋相对,都拳头举的老高。郭威道:“你们松手,一个一个说。”他神情威武,不怒自威,韩通和李重进不敢违抗,于是各自松手。郭威道:“你先说。”韩通道:“太尉来到河中,末将以为太尉会下令攻城,哪知太尉却征集民夫盖起了房子...”
郭威微笑道:“因此你就心生疑惑了?”李重进抢先道:“他何止不解,还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说太尉不敢攻城,是懦夫的行径。他惑乱军心,该当重罚。”韩通挺直腰板,道:“末将敢作敢当,确是骂过太尉。咱们来河中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大家都想回家。都盼望太尉下令攻城,打败李守贞之后,能够回家。”此言一出,众军士们都叫嚷着速战速决,早点回家。
郭威做了个手势,众军这才安静下来。郭威慢条斯理道:“要速战速决,最是容易不过,本太尉一声令下就是了。可是河中城易守难攻,伤亡必定十分惨重。你们的父母妻子都等着你们毫发无损的回家,你们也不想阵亡于河中罢?”这句话说到众军心坎里去了,甚么为国捐躯、视死如归、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都是骗人的鬼话。当兵不过混口饭吃,养家糊口而已。真要是送死,谁还当兵?众军闻得此言,俱都默不作声。
郭威大声道:“是谁害你们离开家人,来河中受苦?是李守贞。李守贞若不反叛,你们也不会跋山涉水,来河中吃苦了。只是他狡猾之极,坚守不战,因此要与他周旋到底。待到攻破河中,咱们就能班师回朝了。”顿了一顿,道:“韩通。”韩通梗着脖子,亢声道:“末将敢作敢当,既然辱骂太尉,触犯了军法,愿受责罚。”心想李重进是郭威的外甥,郭威自然护短,包庇自己人。因此口中这般说法,但是不服之情,形于辞色。
哪知郭威哈哈大笑,解下金銙腰带,道:“你敢作敢当,是个英雄好汉。我郭威生平最敬重英雄,再说你也不是存心触犯军法,不过发发牢骚而已,本太尉怎会责罚于你?”将金銙腰带擎过头顶,大声道:“这是本太尉出征之前,陛下亲手赏赐的金銙腰带,相传是大唐名将卫国公李靖之物,我现在赏赐给你。攻城之日,你就系着这条金銙腰带,登上城楼,扯下叛旗,插上大汉的旗帜。”
此言一出,不但李重进匪夷所思,韩通更是大为不可思议。李重进大声道:“太尉,他触犯军法,为甚么还要赏赐他?”郭威疾言厉色道:“住嘴,你的事等下再说。”顿了一顿,又对韩通道:“你不愿意吗?”韩通此时不过是一员裨将而已,籍籍无名。李靖文韬武略,骁勇善战,乃是大唐战神。两人身份地位悬殊,不啻天壤之别。倘若能系着李靖遗留的金銙腰带登上城楼,插上汉朝旗帜,立下首功,实是莫大的殊荣。从此威名远扬,不在话下。韩通虽然脾气暴躁,怒形于色,但却是性情中人,顿时感激涕零,单膝跪下,道:“末将触犯军规,太尉不斥责处罚,反而赏赐金带,末将无以为报,唯有鞍前马后,誓死效忠太尉。”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
郭威将金带放到韩通手里,正色道:“不是效忠于我,而是效忠国家。”哪知韩通是个直肠子,不知道转弯,道:“今后无论太尉要我做甚么,我决计遵命。太尉指向东,末将就打到东。太尉指向西,末将就打到西。”站起身来,转过身去,面对着众军,一手高擎十三金銙腰带,一手拔出长剑,大声道:“太尉一身系河中战事之成败,公忠无私,倘若谁敢在背后嘀嘀咕咕,议论太尉的不是,别怪我不顾兄弟的情面,一剑宰了他。”郭威笑道:“你言重了,虽然本太尉是主帅,可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大家有甚么话,尽管建言献策,畅所欲言。本太尉从善如流,倘若是好的谋略,必有重赏。”顿了一顿,又道:“本太尉赏罚分明,做对了就赏,有错就罚。李重进,你知道错了吗?”
李重进道:“末将不知道。”郭威厉声道:“还没有和敌人开战,自己就打起自己人来了,这才是动摇军心。虽然你是我的外甥,可是军法无情,也要重重责罚。”顿了一顿,又道:“来人,将他绑起来,重打二十鞭。”李重进道:“太尉,我没有错。”韩通受了赏赐,心中过意不去,求情道:“太尉,这件事末将也有错,你就饶了他这次罢。”郭威正色道:“本太尉赏罚分明,可不是说说而已的。赏罚不分明,就不能令行禁止。来人,将他绑起来。”两名亲兵当下上前,将李重进五花大绑起来。
郭威道:“用力打。”柴荣拿起皮鞭,道:“军法无情,你要咬牙忍住。”李重进大笑一声,道:“你打罢,这点疼忍不住,我就不叫李重进。”柴荣当下连抽二十鞭,李重进果然面不改色,一声不吭。众将士见他被皮鞭打得一道道血迹透过军服,虽然遍体鳞伤,犹是神情自若,无不佩服是一条铮铮铁骨的硬汉。受完鞭笞,柴荣扶着李重进下去敷药。李重进推开柴荣,道:“我自己走的动道,这点轻伤算得了甚么?”言罢扬长而去。
李重进与韩通殴斗,郭威秉公处置,重赏韩通,责罚外甥李重进。丝毫不留情面,当着众军的面,加以鞭笞。如此军令如山,赏罚分明,原本低迷懈怠的士气为之一振。韩通对郭威感恩戴德,将金銙腰带视若珍宝,高高挂起,盼望早日能够系上腰带,第一个登上河中城城楼。
郭威道:“秀峰兄,咱们四处转转。”王峻笑道:“好罢。”吩咐亲兵牵马过来。柴荣道:“太尉要去哪里?需要多少亲兵护卫?”郭威道:“唐朝睿宗的桥陵,玄宗的泰陵、宪宗的景陵,穆宗的光陵,让皇帝李宪的惠陵都在河中府附近,我要去拜谒这些帝王的陵寝,叫上李荣、王朴和魏仁浦,带领五十十名亲兵就够了。”柴荣领命说是,当下五十名亲兵随行护卫,赵匡胤也在其中。
河中府地处黄河中游,故名河中,附近山势绵延,地势形胜,有帝王之气,因此唐朝有四位帝王及一位追封帝王的陵寝建在附近。
郭威带领众人先去西北三十多里的丰山,拜谒睿宗的桥陵。他和王峻骑马走在最前来,王峻笑道:“你以一根金带就收服了军心,只是委屈李重进了。”郭威正色道:“李重进都快三十岁了,可是遇事莽撞冲动,端的不识大体。”王峻道:“你在三军面前鞭笞他,疼不疼不说,只怕叫他丢了脸。”郭威重重‘哼’了一声,道:“军中打自己人,挨二十皮鞭还是轻的。打他一顿皮鞭,是要他记住教训。”顿了一顿,叹息一声,又道:“我这个外甥暴躁莽撞,却偏偏心高气傲,谁都不放在眼里。和他说过多少次,谨言慎行,就是不听。”王峻不以为然,笑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个样子。”
来到丰山附近,远远看到丰山郁郁葱葱,可是到了近处,却又是另一番景象。道路毁坏,陵寝破旧斑驳,人烟渺然,十分萧瑟,显得死气沉沉。郭威道:“守陵人呢?怎么没有守陵人?”柴荣道:“太尉稍待,末将去找找。”带领二十名亲兵,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守陵人,于是带到郭威面前,道:“禀告太尉,他就是守陵人。”郭威打量守陵人一眼,见他六十多岁年纪,问道:“就你一个守陵人吗?”守陵人道:“附近二百多户人家原本世代守护皇陵,可是唐亡之后,每年都在打战,守陵人也都各自逃难了。”
郭威问道:“你怎么不走?”守陵人道:“我自小就腿脚有病,走不得远道,因此留了下来。”郭威点了点头,道:“咱们要拜谒桥陵,你给带带路罢。”守陵人答应一声,道:“跟我来罢。”说着一瘸一拐在前面领路。走到半路,郭威眼见道旁一个头骨,心中大惊,问道:“这里怎么有人的头骨?”守陵人道:“皇陵里有许多值钱的陪葬品,盗墓的强盗眼红,早已把皇陵挖的千疮百孔,值钱的东西也被盗的一干二净了,这个头骨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是皇陵里的。”郭威猜想是睿宗李旦的头骨,当下令柴荣用黄布包起来,道:“等下放回正殿。”柴荣答应一声。
走进正殿,只见石碑断成了两截,还有刀斧凿劈的痕迹,石碑底座霸下的脑袋也断成了两截。除了石碑石像等沉重之物,一应银器铜器早已不翼而飞。正殿中空空荡荡,连张纸屑都没有留下。众人在桥陵走了一圈,果然给盗墓者挖的千疮百孔,想必里面的金银珍宝都给攫取一空了。
郭威等人又去玄宗李隆基的泰陵、宪宗李纯的景陵、穆宗李恒的光陵和让皇帝李宪的惠陵的祭拜,这些陵寝也都遭到了盗墓者挖掘偷盗。郭威看着这些千疮百孔的陵寝,不禁感慨万端,心想:“这些帝王身前无不龙驭九天,高高在上,集权势于一身。可是陵寝无不遭受盗墓者的挖掘,倘若地下有知,不知道做何感想?”
回到军营,已是掌灯时分。郭威传来李重进,但见他神情犹是忿忿不平,问道:“日间我当着众军的面责打了你,你恨我吗?”李重进道:“末将不敢?”郭威问道:“是不敢恨还是不恨?”李重进分不清不敢恨与不恨的区别,道:“末将不敢恨。”郭威道:“你是我的亲外甥,我这么做是在帮你。”李重进心中大奇心想:“既然帮我,为甚么要当着众军的面鞭笞我,叫我颜面扫地?”念及于此,道:“末将想不通,明明是韩通辱骂太尉,为甚么还要赏赐他?”他头脑简单,毫无心机,事情过去了一天,犹是没有想通郭威的用意。
郭威道:“韩通只不过发发牢骚而已,倘若不让人说话,还有谁敢直言不讳?”李重进急道:“可是他是辱骂太尉。”郭威道:“他骂他的,我少了一根头发吗?”顿了一顿,又道:“就是因为你是我的亲外甥,我才对你动用军法,要是换成别人,我最多骂一顿。”李重进梗起脖子,道:“我没有错。”张永德见他出言顶撞,忙道:“正是因为你是至亲,太尉才会如此严厉,太尉良苦用心,你还不明白吗?”李重进咬牙道:“我不明白。”言罢大步而去。柴荣生怕郭威动怒,道:“太尉,末将去劝劝他。”郭威嗟叹一声,点了点头。
柴荣和张永德出了大帐,追上李重进。张永德道:“除了你,再也没有人敢顶撞太尉了。”李重进重重‘哼’了一声,道:“不是我敢顶撞太尉,而是我没有错,因此理直气壮。”柴荣道:“咱们三人都是太尉的至亲,太尉要咱们随军出战,是要历练咱们,让咱们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咱们三人的身份不比寻常,因此倍受注目,军中几万双眼都看着咱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军心萎靡不振,太尉要重振士气,整肃军纪,因此要赏罚分明。”
李重进道:“太尉打我,我认了,绝不会记恨于心,可是想不通为何要赏赐韩通?”柴荣微微一笑,道:“这是太尉重振士气的手段,你没有看出来吗?”李重进摇头道:“我没有看出来,看到韩通一付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就生气。”说到最后,竟然咬牙切齿。柴荣见他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韩通出言不逊,可是终究敢说话,这样都能得到赏赐,三军将士必然会想,这样都能得到赏赐,要是立了大功,赏赐定然更多。太尉为了鼓舞士气,激励军心,用心良苦。你是骨肉至亲,不可不知。”
李重进无可辩驳,一言不发。柴荣又道:“还有就是咱们三人一定要谨言慎行,多听多看,切不可仗着太尉的权势盛气凌人。”李重进闻得此言,顿时火冒三丈,叫道:“你说我盛气凌人?”张永德道:“他只是就事论事,并没有说你盛气凌人。”柴荣笑道:“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是兄长,应该比咱们看到更远。一言蔽之,咱们三人应当兄弟齐心,极力维护太尉的声誉。”张永德也是这般想法,颔首道:“咱们不惹祸,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李重进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柴荣回到中军大帐,道:“禀告太尉,李重进知道错了。”郭威叹了口气,道:“他是我的亲外甥,看着他长大,甚么秉性,我了若指掌,你也不要替他说好话。要是真的认错,也不会闯祸了。”柴荣眼见甚么事都瞒不过养父,笑道:“太尉一身系河中战事的胜败,不要为了这点小事烦恼。”郭威道:“要是李重进有你一半懂事,我也不会烦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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