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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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守礼放纵惹官司

刘崇谏困厄思投降

杜氏看着宽敞的新家,心中百感交集,道:“陛下不但给你升了官,还赐了府邸,待你真真不薄,你一定要忠心不二,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和器重。”赵匡胤道:“是啊,陛下待儿不薄,阿娘所言,儿一定牢记于心。”顿了一顿,又道:“阿娘,儿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杜氏道:“说罢,甚么事?”赵匡胤道:“我已经遣张琼去河中接苗先生的夫人来京师了,儿想让他们夫妇都住在这里,你说这样可好?”杜氏道:“新家房子多,多他们夫妇二人,还热闹一些,有何不可?苗先生一个人住在定力院,怪无聊的,要他早点搬来。”赵匡胤道:“他若是觉得闷了,就去街上给人瞧病,或者给人相面,倒也自得其乐。”杜氏道:“先前房子小,则平和咱们一家挤在一起,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如今府邸大了,多出来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索性把他的夫人也接来。你们在外面做你们的大事业,咱们妇道人家在家里做咱们的小事。”赵普道:“这只怕不妥罢。”杜氏皱眉道:“有甚么不妥的,我当你是自家的亲侄儿,元朗当你是亲哥哥,这里也是你的家。”赵匡胤笑道:“还等甚么,回家去接嫂嫂罢。”赵普连声说好,赵匡胤又道:“我明天就向陛下上表,推荐你为节度使掌书记。”赵普道:“别忘了楚昭辅和王仁瞻。”赵匡胤颔首道:“不会忘的,快去快回。”赵普满怀欣喜,出了府邸。

家里大致收拾完已经快到戌时了,赵匡胤回到房间,只见贺贞一言不发的坐在床沿边上,道:“已经不早了,上床歇罢。”贺贞侧过脸去,并不搭腔。赵匡胤大奇,问道:“今天是咱家乔迁之喜,怎么一脸的不高兴?”贺贞道:“那就要问你自己了。”赵匡胤更是大惑不解,问道:“我甚么时候惹你生气了?”贺贞道:“我问问你,今天你与那媒婆眉来眼去的是怎么意思?现在升官了,大约瞧不上了我是不是?”赵匡胤反问道:“我怎么和媒婆眉来眼去了?”成亲之后,为了生计,在外的时候多过在家的时候,当真聚少离多。扪心自问,夫妻间的感情虽然淡薄了许多,可是从未与别的女人眉来眼去。他听闻此言,自是觉得莫大冤枉。贺贞质问道:“还说没有,我都亲眼瞧见了。媒婆要走,你却偏偏要送,临分别的时候还依依不舍。”赵匡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送她是为了问清楚匡义的事,你可别想歪了。再说我是甚么人,你不知道吗?”贺贞道:“从前是从前,现在你贵为殿帅了,身份不一样了,眼界也高了,当然瞧我觉着碍眼了。”说着竟然垂下了眼泪。赵匡胤觉得她这是在无理取闹,平复一下心情,道:“我虽然做了殿帅,成为了节度使,在寻常人面前似乎高不可攀,但是在当朝簪缨权贵眼里算不上甚么,要想在朝廷里站稳脚跟,与权贵结为姻亲,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因此拜托媒婆向魏王提亲。没有升官之前,一直没有回信,升官之后,魏王才答应了这门亲事。”贺贞不懂官场上的生存进退之道,听得一脸茫然。只听得赵匡胤又道:“和媒婆眉来眼去的事纯属无稽之谈,我明天要觐见陛下,然后去殿前司上任,早些睡罢。”

次日赵匡胤上表举荐赵普为掌书记、楚昭辅为节度推官、王仁瞻为节度判官。节度使文属官有掌书记、行军司马、参谋、推官、判官等。武属官有兵马都指挥使、都知兵马使、衙内都指挥使、虞候、都头等。既可朝廷辟任,亦可节度使举荐。柴荣见他只举荐三名文属官,当即准允,又道:“搬新家了?”赵匡胤回道:“臣昨天搬的家,家母见陛下赐了座大府邸,千恩万谢,还嘱咐臣效忠不二。”柴荣点了点头,又道:“甚么时候去殿前司上任?”赵匡胤道:“臣现在就去。”柴荣道:“一支百战劲旅要的就是军纪严明,回去之后,着重整肃军纪军规。”赵匡胤应声说是。柴荣又道:“有些人官做大了,做起事来顾虑重重,变得畏手畏脚了,你可不要学他们。无论何时都要拿出在六合斩杀临阵退缩士卒的勇气,快刀斩乱麻。不要怕得罪人,只要做的是对的,有朕给你撑腰,尽管放心大胆去做。”

退出大殿,没走多远,只见范质与王溥并肩而来。赵匡胤当下行礼道:“下官见过二位相公。”王溥和范质都微笑点头,王溥乃是官场老狐狸,表面上对谁都客客气气。范质却不一样,不仅性情倔强,而且颇有些恃才傲物。位居首相,一览众山小,一众同僚,谁也没有放在眼里。若在从前,赵匡胤这等小人物恭恭敬敬见礼,眼睛皮子都不会眨一下。毕竟现在他不同往日了,既是殿前司第二号统兵官,又是节度使,柴荣亲信的武将,因此含笑回礼。范质问道:“赵殿帅见过陛下了?”赵匡胤道:“见过了,下官举荐了三位幕僚,陛下已经准允了。”范质点了点头,道:“咱们也要觐见陛下,回见。”言罢迈步进了大殿。王溥问道:“听说搬新家了?”赵匡胤道:“下官昨天刚搬的家。”王溥道:“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知会一声,本相好到府道贺。”赵匡胤道:“不敢惊动王相公大驾。”王溥道:“你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改日一定登门道贺。”赵匡胤忙说不敢,王溥道:“本相先进殿了,回头再说。”言罢匆匆进殿。

来到殿前司,石守信、王审琦等人及终军士站成几排,毕恭毕敬行礼道:“见过殿帅。”赵匡胤笑道:“咱们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客气?”石守信道:“公是公,私是私,身为下属,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绝不能因私废公。”张琼道:“你搬新家了,咱们凑份子准备了礼物,下值之后就送过去。”赵匡胤笑道:“多谢众兄弟了,过些日子,匡义成亲,两件喜事一并操办,一定请众兄弟上门喝喜酒。”众人大声叫好。赵匡胤又道:“说完了私事再说公事,兵练的怎么样了?”石守信道:“咱们每天督促操练,十天才休一天。”赵匡胤转身道:“驸马,下官想现在就去军营看看。”张永德颔首准允。

众人骑上军马,簇拥着赵匡胤走进军营。赵匡胤是整军练卒的行家,看了一天,先褒奖众人不辞辛劳,尽职尽责,而后才指出不足之处。小到军容站姿,都不厌其烦,一一指正。

这日查阅完文书之后,柴荣和符二妹来到御花园散心,二人走进凉亭坐下。符皇后虽然临终留有遗言,二妹进宫之后立为皇后。但是柴荣现在只立她为妃嫔,尚未立为皇后。柴荣道:“群臣为皇后上了‘宣懿’的谥号,朕也以为恰如其分,因此准了。工匠们正在日夜赶工,再过十多日懿陵就要建成了。下葬皇后之后,我就要再次亲征南唐。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管理后宫、照料皇子的重担就落在你肩上了。”二妹性情柔弱,不及姐姐精明,面露难色,道:“照料皇子,倒也不难,可是管理后宫,我没有做过,只怕力有不逮。”柴荣笑道:“后宫好比一个大家,无非宫女太监、吃喝拉撒等事,说好管也好管,说不好管也不好管。只要记住一条,世间万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军中有军中的规矩,后宫有后宫的规矩,谁逾越了规矩,就要责罚,绝不能和稀泥。要是有甚么无法决断的事情,尽管写信给我。”二妹颔首说是。

正说之间,孙延希领了河南府尹来到御花园。孙延希上前道:“陛下,河南府尹求见。”柴荣道:“朕并没有传召你,出了甚么大事,急匆匆从洛阳赶来见朕。”河南府尹行礼道:“臣擅自进宫觐见陛下,的确有件大事。”柴荣站起身来,道:“进来说罢。”河南府尹却不走进凉亭,拿出一道奏表,道:“臣要上奏的事都写在了表上,请陛下过目。”言罢将奏表递给孙延希,又道:“陛下看了奏表,就会明白了,臣告退。”不待柴荣准允,竟然自行离去。孙延希道:“陛下还没有准允,怎么就走了?这个河南府尹好生目无君王。”柴荣也觉得河南府尹举止古怪,当下道:“把奏表给朕看看。”孙延希当下递上奏表。

柴荣还没有看完就神情大变,重重将奏表扔到凉亭里的石桌上。符二妹见他面带怒容,道:“陛下息怒,究竟出了甚么事?”柴荣指着奏表道:“你自己看。”符二妹看了看柴荣,拿起奏表,仔细看了一遍,问道:“河南府尹上奏之事是真的吗?”柴荣道:“我看不是假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没有传召就急匆匆觐见了。”符二妹问道:“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柴荣正色道:“国有国法,杀人者偿命。”符二妹道:“可是他是陛下的元舅啊,还须从长计议。”

原来河南府尹在表上奏称,柴守礼在洛阳与人争风吃醋,在闹市杀人了。若是寻常人出了人命官司,早就锁拿收监了。可是天下人都知道柴守礼名为‘元舅’,实则是柴荣的父亲。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既不敢锁拿柴守礼,也不敢审理案情。思来想去,除了柴荣自己,放眼天下还没有一个人敢接手这个案子。于是快马加鞭赶来开封,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抛给柴荣。唯恐柴荣过问案情,无法回答,拼着‘冒犯王驾’之罪,赶紧溜之大吉,实则也是为了避祸自保。

王溥、王彦超、韩令坤等九位将相的父亲居住于洛阳,与柴守礼合称‘十阿父’。柴守礼身份最为尊贵,韩伦、王祚等九人尊为老大,唯其马首是瞻,指东绝不敢往西。这十个老家伙加起来都好几百岁了,但是却为老不尊。他们臭味相投,在洛阳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不是调戏良家妇女就是聚众赌博闹事,总之每天不闹出一点动静,就浑身不自在。非要把偌大的洛阳闹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不可。他们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官府不敢过问,平民百姓更加不敢招惹。人人畏之如虎,谈十阿父色变,名声臭的不能再臭了。十阿父所到之处,莫说是人,便是鸡犬也避之不及。这次柴守礼杀了人,河南府尹再也不敢瞒而不报,只得亲自上表,陈述案情。

柴荣性烈如火,敢于对天地咆哮,敢于横扫敌国,但是面对柴守礼,却无可奈何,没有了脾气。柴守礼犯再大的错,终究是父亲,总不能一刀砍了罢?可是河南府尹已经呈表上奏,也不能置若罔闻。要不然他更加胆大妄为,还不把洛阳杀血流成河?符二妹道:“也许案情不是这样的,不如派遣官员去洛阳核查。”柴荣摇头道:“这么大的案子,河南府尹断然不会说谎。”沉吟片刻,对孙延希道:“元舅在洛阳杀人了,你去洛阳一趟。”孙延希大吃一惊,小心翼翼问道:“见了元舅,小人该怎么说?”柴荣踱了几步,道:“无论你怎么说,总之要告诉他,以后老老实实的,不要再惹是生非了。若是执迷不悟,纵然朕能包容,老天也不会纵容。即刻动身,和柴茂一起去。”孙延希刚刚转身,柴荣又道:“等等。”孙延希转过身来,问道:“陛下还有甚么吩咐?”柴荣道:“无论谁是谁非,终归元舅错了,人死不能复生,与人家商量商量,赔些钱财。告诉韩伦、王祚那些老头,都老老实实的,不要再跟元舅惹是生非。”孙延希应声说是。

符二妹见柴荣仍然神情不悦,笑道:“一桩小事而已,陛下不必放在心上。”顿了一顿,又道:“过几天小妹就要出嫁了,前天阿娘和小妹进宫,说是许配给了赵匡胤的弟弟。”柴荣道:“魏王嫁女,我不但要赏赐礼物,还要亲临魏王府,你和我一起去。”符二妹道:“多谢陛下。”柴荣道:“魏王劳苦功高,再说又是宣懿皇后和你的小妹出嫁,亲临王府道贺理所当然。”

孙延希和柴茂快马加鞭赶往洛阳,一进家门,但见柴守礼赤着上身,背着一根荆条站在院,不禁相顾愕然。两人急忙上前,孙延希道:“元舅,您这是做甚么啊?”柴茂皱眉道:“阿爹,你这个样子不嫌丢人吗?”柴守礼梗着脖子道:“我知道你们是来锁拿我的,不必你们动手,我自己先把自己绑起来,这便押我去京师问罪罢。”话犹未了,三位夫人杨氏、黄氏和王氏呼天喊地而来。黄氏哭道:“你们可不能抓人啊。”柴茂道:“我回来不是锁拿阿爹的。”柴守礼道:“不来抓我,那你回来做甚么?”柴茂道:“陛下着我回来训斥训斥你。”柴守礼闻得此言,气得跳脚,道:“你是儿我是爹,老子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柴茂皱眉道:“你听清楚了,是陛下命我训斥你的。”

孙延希道:“元舅这个样子,给别人瞧见,还不笑话死了,赶紧穿上衣服。”一边说话,一边解开荆条。柴守礼道:“我这是负荆请罪。”他背上一点伤痕也没有,柴茂早就看出了古怪,讥道:“荆条上的刺都给你拔了,你这算哪门子负荆请罪,骗鬼罢。”柴守礼白了一眼,穿上上裳,问道:“陛下果真不是命你们来抓我的?”孙延希道:“千真万确不是。”柴守礼提着心终于落下,长长吁了口气,道:“这样我就放心了。”转头对王氏道:“还楞着做甚么,赶紧吩咐厨房准备酒宴。”又对孙延希道:“进去说话。”

来到客厅,柴守礼道:“孙都知请上坐。”孙延希欠身道:“元舅面前,小人怎敢上坐?元舅请坐,小人站着就是了。”柴守礼道:“在皇宫里,你是陛下最贴心的人,看到你就到陛下一样,莫再推辞,请上坐。”孙延希这才告谢落座。杨氏是柴荣的生母,母以子贵,身份非比寻常,陪着柴守礼坐下,问道:“陛下近来可好?”孙延希道:“陛下在淮南淋了雨着了凉,回到京师之后,虽然吃了药调理,可是似乎没有断根,夜里有时会听得他小声咳嗽。”杨氏一阵伤心难过,拿出丝帕抹泪。柴守礼叹了口气,道:“要攻打南唐,派遣几员大将就是了,何必御驾亲征?落下病根,可不是闹着玩的。”孙延希道:“小人服侍过五位君王,论说勤政,陛下是第一位。每天理政到三更半夜才睡,鸡叫就起,当真日理万机,三皇五帝以下,再也没有比陛下更勤政的君王了。”

杨氏埋怨道:“都怨你。”柴守礼大奇,鼓起眼珠道:“又怨我甚么?我哪里又做错了?”杨氏道:“你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没有一点正形,整日与一帮狐朋狗友们东游西荡,惹是生非,陛下多半是给你气病了。”柴守礼原本是嘴硬之人,与人争吵,歪理邪说一套一套的,从来不肯吃亏。不分出输赢,决计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杨氏搬出了柴荣,他就无法辩驳了。歪着脑袋,一声不吭。柴茂道:“阿爹,闹市持刀杀人,这是多大的案子啊,换成别人,只怕脑袋早就砍下来了。你还能安安生生坐在这里,还不是因为陛下姓柴吗?”柴守礼也知道自己错了,耷拉着脑袋道:“我知道错了,我改,我改还不成吗?”又小声嘀咕道:“那河南府尹太不地道了,居然把这事捅到了皇帝面前。”杨氏问道:“你说甚么?”柴守礼道:“没有甚么,我说我改,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本分分做人,不给陛下丢脸。”杨氏道:“你能这么想,看来真的懂事了,陛下那么忙,以后再不要给他添乱了。”柴守礼连声说是。

这天是赵匡义迎亲的日子,府邸里张灯结彩。赵匡胤晋升殿前都指挥使、匡国军节度使,搬了新家,又是赵匡义迎亲的大喜日子,可谓是三喜临门。宾客如云,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人们看在赵匡胤的面子。要是他官职低微,不受柴荣重用,那来这许多人捧场道喜?此即所谓的‘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人情皆是趋利避害。富贵时人人阿谀奉承,败落了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世态冷暖炎凉,自古皆然。自从他升官以来,那些平素没有多少交往的人竟相巴结奉承。他性情豪爽,喜好交友,朋友自是越来越多。纵然如此,头脑清醒之极,知道甚么人能够深交,甚么人要若即若离。表面上虽然一视同仁,称兄道弟,实则心里自有一本帐,这便是人情世故。

石守信等人充当傧相,在门口迎来送往。石守信眼见张永德行来,大声道:“驸马到。”赵匡胤迎了出去,行礼道:“见过驸马。”张永德对随行的仆从道:“拿贺礼。”赵匡胤收了礼物,道:“驸马太客气了。”张永德道:“今天你家三喜临门,应当的。”赵匡胤又道:“驸马请进。”张永德摇头道:“不进去了,我还要去魏王府,今天陛下要驾临魏王府,朝里的文武大臣也都去,我不去不好。”送走了张永德,又迎来了王溥,请进书房,分宾主坐下。王溥笑道:“今天府上真够热闹。”赵匡胤道:“来的除了亲戚之外,都是朋友。”王溥笑道:“你交游广阔,看来是性情中人,因此朋友众多。”赵匡胤道:“下官生平有两大喜好,一是喝酒,二是交友。”王溥道:“与符魏王结为姻亲,你这步棋走的高明之极。”赵匡胤一付憨憨模样,道:“这是舍弟与魏王小女姻缘巧合罢了,这是上天注定的姻缘,非人力所能及。”

两人相视一笑,王溥又道:“陛下要除授节度使,范质横加阻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你为了升官,连自己父亲的性命也不顾了,急功近利。本相当殿驳斥,说得他无言以对,陛下才打消了疑虑。”为了讨好赵匡胤这位新贵,暗中早就有人通风报信了。赵匡胤当下道:“多谢王相仗义执言。”王溥神情义愤填膺,道:“范质独揽大权,横行霸道惯了,我最看不惯他这副假模假样的清高模样。”赵匡胤知道他们之间早有嫌隙,道:“既然他挡住了王相,何不想想办法,让他搬个地方。”王溥何尝不想扳倒范质,取而代之,只是苦于没有大的把柄,否则不必赵匡胤提醒,早就动手了,当下摇头道:“先帝和陛下都十分宠信他,再说他没有大的过错,要扳倒并非是件容易的事情。”顿了一顿,又道:“今天登门,为的是向你道喜。魏王嫁女,我该去魏王府了。”比起符彦卿这位元勋国戚,无论威望还是资历,自己都远远不及,再说今天柴荣驾临魏王府,文武百官们理所当然都前往祝贺。赵匡胤有自知之明,也不挽留,道:“下官送相公。”

送走王溥不久,迎亲的队伍回来。张琼喜道:“新郎官回来了,快奏乐放鞭。”乐手们当下奏起了喜乐,他自己则点燃了鞭炮。迎进新娘,礼成之后,大开宴席。张琼等人闹起了洞房,赵匡胤则在席间执盏,频频劝酒。

南唐在境内施行盐茶专卖,控制着盐茶贸易,并且强征粮食和帛,称之为‘博征’,又在淮南施行军田,淮南百姓苦不堪言。柴荣讨伐南唐,淮南百姓以为救星来了,抚掌相庆。箪食壶浆,牵着羊拎着酒,欢迎周军。但是柴荣刚返回开封,周军的军纪就败坏了。杀人掠夺,无恶不作。大失所望的淮南百姓在山间湖边建起堡垒自守,以农具为兵器,用厚纸做铠甲,奋起反抗,称之为‘白甲军’,只打得周军抱头鼠窜。周军屡屡受挫,李重进只得收缩兵力,死死围困寿州。他知兵惜兵,却不惜民,缺点显而易见,但是军事上的才能也高人一等。寿州被围困数月,早已粮食罄绝,能吃的几乎都吃完了,树皮都啃的干干净净了,就差吃人了。可是刘仁瞻抱着必死之心,绝不投降。南唐援军几次三番增援,都被打败,无可奈何,只得驻扎于紫金山。十八座连环营寨重重叠叠,互为犄角,与寿州城遥相呼应。虽然近在咫尺,可是为周军隔绝,始终无法接近一步。想要向城中投递粮食,简直就是做梦。周军无数次猛攻硬打都无功而返,李重进仰望高耸坚厚的城墙,也是伤透了脑筋。

这天傍晚,刘仁瞻回到府邸。偌大的府邸里除了堂屋点着一盏油灯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没有灯光,漆黑一片,显得阴气森森。寿州被围困长达数月之久,内外隔绝,不但粮食尽绝,连灯油蜡烛药材器皿等日常用物也十分奇缺。府邸里好歹还存有一点灯油,寻常百姓家都早已没有了灯油,到了夜晚,只能摸黑了。刘夫人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刘仁瞻回来了,迎了出去,道:“官人回来了。”刘仁瞻点了点头,走进堂屋,问道:“崇赞、崇谅还有崇谏不在家吗?”刘崇赞是长子,刘崇谅是次子,刘崇谏是最小的儿子。刘夫人道:“他们一早就出去找吃的了,现在还没有回来。”顿了一顿,又道:“被围困数月,城里能吃的都被吃完了了,军马吃了,树皮也肯干净了,甚至蚯蚓也有人挖来吃。这个时辰还没有回来,只怕甚么吃的也没有找到。”刘仁瞻道:“夫人应该约束他们,不应该出去与百姓们争夺食物。”刘夫人叹息一声,道:“他们从前都年轻力壮,现在一个都饿得皮包骨头了,我哪里忍心阻拦啊。从前崇谏是个一百六十斤的胖子,现在饿得只剩六十斤了,我瞧着就难受。”刘仁瞻道:“他从前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以胖成那样。现在受点小小磨难,正好锻炼心志,知道一饭一羹皆来之不易。”刘夫人道:“话虽如此,可是这种日子究竟要到甚么时候?援军早就来了,怎么还不驱逐敌军?”

刘仁瞻道:“许文稹、边镐、朱元三人加在一起,也无法逼退李重进,这个大周第一悍将果真不是浪得虚名。”许文稹是永安军节度使,边镐是督军使,朱元是北面招讨使,他们三人受齐王李景达之命率领五万军马驰援寿州,驻扎于紫金山。刘夫人问道:“李重进果真那么厉害?”刘仁瞻点了点头,道:“此人虽然厉害,但是并非无懈可击,只是我还没有想到办法。”刘夫人叹息一声,道:“我真替官人担心?”刘仁瞻问道:“夫人担心有天城池给敌军攻破?”刘夫人摇了摇头,道:“寿州被围困以来,官人岂止忧心忡忡?不过大半年的时间,你的头发都白了,憔悴了许多,我担心的身体。”刘仁瞻道:“夫人多虑了,我精力充沛的很,敌人越是强悍,我越有精神。没有打败李重进,我不会倒下的。”顿了一顿,又道:“围困之局不知甚么时候方能化解,甚么东西都要省着用,没有必要就不要点灯了。”

刘夫人答应一声,正要吹灭油灯的时候,刘崇赞三兄弟到了前院。三兄弟年纪往下都相差只有一岁,刘崇赞和崇谅的容貌与刘仁瞻有六七分相似,而刘崇谏脸面则像刘夫人。进得堂屋,刘夫人问道:“找到吃食没有?”刘崇谏一脸沮丧,道:“城里到处都是找吃食的人,咱们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到这几颗野菜。”刘崇赞道:“每家每户都没有了粮食,为了抢一条蚯蚓一只虫子,都有人大打出手。”刘崇谏道:“饿得快要断气了,我去做饭。”兄弟三人来到厨房,刘崇谏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道:“二位哥哥,我饿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你们生火做饭罢。”刘崇赞摇了摇头,道:“你自小都喜欢偷懒,现在还是这个样子。”刘崇谏道:“我从前可是一百六十斤的大胖子,现在饿得面黄肌瘦,只剩下骨头了,二位兄长好歹心疼一些。”刘崇谅生性诙谐,好说笑话,笑道:“从前你胖的像个肉球一样,现在多好,可以用玉树临风来形容。”刘崇谏苦笑道:“甚么玉树临风,简直就是一阵就吹散架了。”叹息一声,又道:“好怀念从前吃肉的日子,肥羊肥鸭,现在想想到流口水。现在要是有头肥羊,我连骨头都要啃的干干净净,一点渣都不剩。”一边说一边咂咂嘴。越想越想,恨声道:“天杀的李重进,死死围困寿州,有朝一日,我抓住了他,活活饿死他,让他也尝尝挨饿的滋味。”

刘崇赞往锅里倒了些水,又往灶里放了柴火点燃。刘崇谅打开米缸,稻米已经见底了,皱眉道:“大哥,稻米快完了,你来瞧瞧。”刘崇赞看了看,只得道:“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解围,省着点吃,洗两把。”刘崇谅依言抓了两把稻米洗净,放进锅里。刘崇谏揉着肚子道:“米粥甚么时候才好啊,我快饿死了。”刘崇谅道:“哪有那么快,不想等就去睡觉,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刘崇谏道:“我倒是想睡,可是肚子饿的生疼,想睡也睡不着。”刘崇谅笑道:“那就老老实实等着罢。”刘崇谏恨不得现在就喝粥,催道:“大哥,快点添柴,把火烧的旺些。”刘崇赞道:“阿爹吩咐,现在甚么都要省着用,甚么东西都不能浪费。”

过了一阵,锅里飘出阵阵米香,刘崇谏口水都流出来了,急得团团转,不住问道:“好了没有,好了没有?”刘崇赞白了一眼,道:“瞧你这点出息,你好歹也是堂堂节度使的儿子,怎么没有一点定性?不做事也就罢了,整天想的都是吃吃吃。纵然米粥熬好了,也是阿爹阿娘先吃,轮不到你吃第一口,一边呆着去。”刘崇谏受了训斥,赌气道:“我不吃,饿死算了。”言罢摔门而出。刘崇谅道:“大哥,你刚才口气是不是太重了?”刘崇赞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我心里烦,脾气有些不好,刚才语气是重了些。”刘崇谅道:“我去劝劝三弟。”刘崇赞摇头道:“他是甚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吗?过一会儿就会回来的。”话声刚落,却见刘崇谏抬脚走了进来。刘崇谅哈哈一乐,道:“大哥,你可真是神机妙算啊!”又对刘崇谏道:“刚才是谁赌气走的?”刘崇谏歪着脑袋道:“自家兄弟斗斗嘴而已,我虚怀若谷,海纳百川,才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刘崇赞道:“你是闻到粥的香味了罢?”刘崇谏并不做声,趋到灶旁,嬉皮笑脸道:“大哥煮粥的手艺越来越好了,瞧着一锅粥煮的香气四溢,令人食欲大开,好粥好粥!”刘崇谅学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道:“小弟奉承人的本领渐长了,瞧你口吐莲花,马屁拍的不露痕迹,好一张伶牙俐齿,佩服佩服!”三兄弟相视而笑,适才的不快一扫而光。自寿州被围困以来,人人自危,整日整夜提心吊胆,惶恐不安,难道一次苦中作乐。

过了一阵,稻米粥熬煮好了。说是米粥,不过是一大锅清水加两把稻米,外加几颗剁碎了的野菜而已。纵是如此,刘崇谏饿的慌了,仍是垂涎欲滴。刘崇赞盛了两碗,端到堂屋,道:“阿爹阿娘,吃粥了。”话犹未了,外面传来叫门的声音。刘仁瞻道:“有人叫门,去看看谁来了。”刘崇赞快步走到门前,打开大门,见是清淮军兵马都监周廷构和营田副使孙羽,当下行了一礼,道:“侄儿见过二位叔伯。”周廷构问道:“藩帅在家吗?”刘崇赞道:“阿爹在家,二位叔伯请进。”周廷构比孙羽高半个头,但是孙羽反倒比周廷构壮实一些。

周廷构一边走向堂屋一边道:“藩帅,好消息,咱们有救了。”刘仁瞻站起身来,问道:“甚么好消息?”周廷构进了堂屋,道:“适才紫金山上援军用烽火传递讯息,要修筑一道长城,连接到寿州之后,就能投递粮食了。”孙羽道:“只要这条长城筑成,咱们就有救了。”两人言辞之间信心百倍,都面露喜色。刘仁瞻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道:“李重进不是瞎子,修筑所谓的长城,这么大的动静,他不会看不见,一定会千方百计毁坏。”周廷构道:“我想许文稹他们大约没有别的办法了,终于想出了这个主意。”刘仁瞻道:“就算这道长城筑成,也只能向寿州运送粮食,最多也只是不败的局面,要扭转颓势,还是要想办法打败李重进。”顿了一顿,又道:“他们要修筑长城就修罢,有粮食总比没有好。”

孙羽见桌上放着两碗清可见底的米粥,问道:“藩帅就吃这个吗?”刘仁瞻道:“有的人家连这样的米粥都吃不上,有这样的米粥吃,我已经很知足了。”周廷构恨恨道:“天杀的李重进,做的未免太绝了。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挖出他心肝。”眼中喷着熊熊怒火,满口牙齿挫的格格作响,恨不得生啖了李重进。刘仁瞻喟然长叹,道:“不是他做的太绝了,而是我南唐无人,没有能够与之匹敌的骁勇大将。”听到这里,周廷构和孙羽相顾怅然。刘夫人怕刘仁瞻饿了,于是岔开话题,问道:“二位吃了没有?若是没吃,喝点米粥罢。”周廷构和孙羽都只吃了一餐,早就有些饿了,但是又不便叨扰,于是要告辞而去。刘夫人笑道:“到了这里没有那么多客套,再说也没有好吃食,二位若不嫌弃,将就垫垫肚子。”又道:“赞儿,给二位叔伯盛粥。”刘崇赞答应一声,又盛来两碗米粥。

刘崇谏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米粥,还把锅里的大半稻米捞起来吃了。当时吃了个水饱,可是到了半夜,却又饿醒了。越饿越是难受,越难受越饿,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打滚,像油锅里的煎饼一样备受煎熬,心想再这么下去,就要活活饿死了,这种日子甚么时候才能到头?越想越是害怕。他心中其实早就有过投降的念头,只是一直不敢喧之于喙,想了一会,咬了咬牙,推醒两个兄长。刘崇赞揉了揉惺忪睡眼,斥道:“三更半夜的,你不好生睡觉,又作甚么妖?”刘崇谏道:“大哥,再这么下去,咱们都要活活饿死了,必须要想个办法活下来。”刘崇谅问道:“你想到了甚么退敌之计?”刘崇谏道:“事到如今,我就直言不讳了,除了投降,咱们没有别的活路了。我想好了,明天咱们三兄弟一起劝说阿爹投降...”刘崇赞怒道:“胡说,你不知道爹宁死不降吗?敢说这种话,不怕阿爹打断你的双腿吗?”刘崇谏道:“我就是害怕才拉上你们的呀,阿爹万一发怒,也好有人解救。”刘崇谅讥道:“你这是自己想死,还要拉上咱们垫背是不是?你真真切切听清楚了,要说你自己去说,咱们可不陪你自寻死路。”

刘崇谏见他们两人榆木脑袋不开窍,急得蹀足捶胸,道:“怎么说你们两个好呢?这么坐以待毙才是自寻死路,投降也不见得就是甚么丑事。大周皇帝几次三番劝说阿爹投降,还说要重用阿爹,投降之后,官职只会高不会低。万一哪天城池给人家攻破,再投降就晚了。”刘崇赞正色道:“阿爹誓死与寿州共存亡,投降二字休要再提。咱们是亲兄弟,这些话你说就说了,咱们不向阿爹告密,以后你绝不能再提。”刘崇谅道:“驻扎在紫金山的援军要修筑一道长城,长城筑好了,咱们就有救了,你耐心等着罢。”

刘崇谏闻得此言,不禁浑身是气,发作道:“等等,还要等到甚么时候?等咱们全都饿死了,许文稹、边镐、朱元三个家伙就高兴了。现在才想到修筑甚么长城,往寿州运送粮食,早先做甚么去了?只怕长城还没有动工,我就给饿死了。他们这是在见死不救、落井下石,是在故意陷害咱们。这三个无能之辈坐拥五万大军,龟缩于紫金山,不敢与李重进决战,简直无能之极,饭桶之极,早就该一个个拉出去砍头了。”刘崇赞和刘崇谅见他大吼大叫,情状近似癫狂,不禁相顾愕然。刘崇谅道:“你要是有本事,怎么不自己去和李重进决战?”刘崇谏生性懦弱,打死他也没有胆量与李重进决战。他咽了咽口水,道:“二哥,你莫要门缝里看人,小瞧于我。常言道:兔子急了还咬人,把我逼上了绝路,我还真敢与李重进单打独斗。不出三个回合,定能将他斩于马下。”刘崇赞和刘崇谅都知道他这是在吹牛皮说大话,相视一笑。刘崇赞道:“瞧不出来,你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咱们可要刮目相看了。”刘崇谏道:“我现在是饿了,心慌腿软,没有一丝力气。要是能饱餐一顿,立刻就杀出城去了。不杀得敌军人仰马翻,绝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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