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封号不变，”胡濙道，“何况，时局动荡，您也不能一直干政下去。”

听见“干政”这两字，太后心头一震。要再干政，可就冒犯了祖宗王法，这样的事情，她担不起。她又瞄一眼奏疏，感觉这不只是一份奏疏，背后站了很多人，有朱祁钰，有于谦，有王直、胡濙，还有很多她认识或不认识的大臣，甚至宦官。她努力压住心头的无名火，从牙缝里迸出一句：“那就听你们的，立郕王为帝！”

“是，”胡濙拖长声音说，“臣斗胆献一言。既然大明已有新君，太后您就不要总是干涉政事。朱祁钰已过弱冠之年，书没少读，无需太后指手画脚。”

“是是是，”太后又气又不耐烦，应付起来。

三位大臣眼见太后答应，打算行礼告辞。

“等下，”太后叫住他们，“我需要一样东西，才能保新帝登基。”

“什么？”

“当今皇上的谕旨。”

王直、胡濙吓住了。于谦镇定自若。他思考片刻，拉住另两位大臣的袍袖，劝他们先走。三人行礼而退，然后，一同来到于谦家商量计策。这一切行动，都瞒着郕王。

几天后，朱祁钰照常上朝。他和于谦商议，决定输送南京军器于京师，以加强京师防务。军令刚下，外面就有宦官高喊：“都指挥岳谦到！”朱祁钰满面疑惑，于谦冲他使个眼色，点点头。朱祁钰拿定主意，说：“带他上来。”

岳谦缓步走进朝堂。在朝堂里，他意识到自己在被各种不同的目光打量，有信任的，有怀疑的，有期待的。他不管那么多，之前收到的吩咐，说：“臣是当今皇上派来传口谕的。”

“是何口谕？”朱祁钰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皇上说，瓦剌留他在北地，意在索取奇珍异宝，此要求甚为过分。若是郕王殿下能速速登基，可稍减瓦剌勒索之心，其返回京师指日可待。”说完，他冲朱祁钰下跪磕头，又把头抬起，庄重地直视朱祁钰。

朱祁钰有点张皇失措。几天来接二连三的登基请求，使他发懵。自豪和自卑，在他心中拧在一起，令他看上去，像一个意外受到私塾先生表扬的孩子。他双唇微张，却发不出声音。于谦、王直、胡濙……他挨个看殿下大臣，希望他们能给自己一些指示。

于谦见朱祁钰神色慌乱，上前道：“臣还是那句老话：‘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如今形势危急，储君年幼，我大明正需殿下临朝理政，以摆脱祸乱，重整朝纲。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又有皇上口谕，殿下万不可推辞！”他刚说完，王直也行礼：“殿下诛王振一族，堪称清明；理京师军务，可谓明智。何故不顾国家社稷，推辞百官之请？”

朱祁钰不语。

百官下跪曰：“请殿下答应臣等之请！”

朱祁钰问：“若本王登基，孙太后作何感想？”说完，他狠狠吞下口水。他知道自己厌恶这个嫡母，想取而代之，却又畏惧她。

于谦说：“有皇上口谕在此，怕她作甚！”

朱祁钰略略平息下情绪：“众位爱卿所言即是。现外有强敌，内须改革，本王须登基以顺民望。谢众卿家美意！”说完，他会心一笑。

众臣知道郕王答应登基，遂一齐叩头：“殿下英明！”

散朝后，于谦、王直、胡濙三人，坚定地走进仁寿宫。孙太后猜出他们来意，没等他们开口就嚷嚷：“皇上谕旨在哪？”

三个大臣见太后这样固执，心内哭笑不得。但说服太后是不可不过的一关。于谦坚定地回话：“刚才皇上派了都指挥使岳谦传口谕，准许郕王荣登大宝！”太后面色如土，身体微颤。胡濙顺着于谦的意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既然君为轻，那么太后理应准许郕王即位，何苦执迷不悟！”说完，他上前一步，狠狠瞪着太后。

太后慌了。她低下头自言自语：“皇儿被瓦剌扣押，孙儿幼小，你们就和那小子联合起来，欺负我，欺负我……”她又抬起头，绝望地扫视眼前的一切，知道除了顺水推舟，没有别的选择。“若是朱祁钰登基，深儿的皇太子地位怎么办？他是我的亲孙子，我照顾他不要紧吧？”太后问。

“太后大可不避多虑。”胡濙回答。他暗暗鄙夷这个女人，心想：“瓦剌人都打来了，你还唠叨这个那个。”

太后没吱声，缓缓走进里屋。三位大臣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不禁疑惑。过一会儿，太后走出，右手拿着他们前几天上的奏疏。她语气略虚弱：“你们就让朱祁钰上去吧，我没什么想说的，就希望你们安守本分！”说完，她松开右手，让奏疏掉落在地，说：“我没看这个，你们拿去！”然后转身回房。

于谦他们面面相觑。胡濙摇了摇头。王直叹口气，蹲下身捡起原封不动的奏疏。

下了轿，朱祁钰兴冲冲地奔进王府。一进门，他觉得自己的右腿被什么东西撞上，低头看去，是儿子。他仍在蹒跚学步。朱祁钰既没责怪他，也没责怪乳母，只是抱起儿子，抚摸他的背脊：“你要当王子了，知道不？”

儿子憨笑，乳母先是愕然，后又恍然大悟。朱祁钰大笑。他放下女儿：“你好好学走路吧。”乳母上前带朱见济离开。朱祁钰望一眼两人背影，立马向唐妃房间走去。一进门，他就抓住唐妃的手，说：“我要当皇帝了！”

“啊？”唐妃愣住，说，“真的？”

“是啊，”朱祁钰激动，“今天有个都指挥岳谦，带了皇兄的口谕过来，说我可以登基了，真的。”他眼里含着热泪，“明天起，我们就要好好收拾东西，陆陆续续搬进皇宫。”

“我住哪儿？”唐妃问。

“住……”朱祁钰迟疑了下，“汪妃先进来，皇后这个位子只能是她坐，她住坤宁宫。”他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唐妃，但话还是要说完的，“你就住万安宫。离乾清宫近点。”

“杭妃呢？”

“为什么要提她？”

“问问而已。”

朱祁钰当然不相信，可他不想点破。随口道：“按惯例应住永宁宫。”

“什么惯例？”

“她有儿子，应该住好一点的宫殿。”

唐妃低头。朱祁钰背对着她，见她没出声，心下奇怪，回过头。见她默不作声，便冲上前，拍打她的肩膀。她仍不语。郕王急了，掰起他的头，只见她满脸泪水。“怎么了？”他把她搂在怀里，一会儿摸她的头，一会儿亲吻她的脖子。

“我想生个孩子……”唐妃答。

朱祁钰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迟疑片刻，说：“不用担心这么多，你就是我的唐妃，不管你有没有孩子！你不要怕……”他说不出话了，只是呜咽。

“我只是喜欢孩子而已，你不要生气。”唐妃说。

朱祁钰不语。房间里只有他和唐妃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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