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那就好,”吴太妃说,“刚汪惠儿也带女儿过来看我,问她怎样,她也说一切都好。”她想,好在三个女人相处和睦,不抢不妒。
“娘娘,”奶娘低声说,“刚才来这的路上,我们见到孙太后了。”
“真的?”吴太妃问,“她待济儿可好?”
“还行,就是有点凶,把济儿吓坏了。”
“哦。”吴太妃漠然道,“平常让济儿待她好点。好歹他俩也是祖孙,需长年相处不是。”奶娘心下稍委屈。“当朝太子长他一岁,人品尚可,平日有空,可以让两人一同玩耍。”远处一阵钟声,太妃和奶妈明白,朱祁钰下朝了。太妃说:“去带孩子见见爹吧。”“好。”奶妈回答,牵男孩走出。
登基前一天。
朱祁钰照例到唐妃宫殿中。他竭力收敛自己的喜悦,但得意之态仍会不经意间从眉梢嘴角流出。他看见唐妃的一脸愁容,怔住。
“你伤心什么?”他问。
唐妃别过身,头埋得低低的,说:“我只是在想,殿下登基以后,有没有时间常来看我……”她突然不语,只留下啜泣声。
朱祁钰又喜又恼。喜的是唐妃钟情于己,恼的是登基后事务渐多,怕是没多少机会陪伴她。“你莫要太伤心,”他坐在唐妃身后,手抚她的背说,“你也太多愁善感了。”说道这里,他停住,不知该说什么,双眼发直地盯着她的背影,脸上则柔情似水,外人看了,相比会弄不明白,他是在发痴还是发疯。
半晌,唐妃回过头,见朱祁钰神色如此,惊了。她摇晃着郕王的手臂,说:“你怎么回事?”她见朱祁钰的表情和眼神分毫不动,更是担心,双手不自觉上移,摇晃起肩膀。见朱祁钰依旧不动,她又气又急,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把他气坏了,于是一头栽倒在他肩上,抽噎道:“殿下,我知错了,我不该说这些……殿下应该一门心思忙政事,不应该记挂这些儿女情长的……我在宫中会好好的,不需要你太记挂,你……”她说不下去了,只是不断呜咽,泪水浸湿了朱祁钰的衣领和前胸。
朱祁钰把她搂得更紧,安慰道:“我没计较这些。只是你也太敏感了。你在我身边这些日子,我几时亏待过你?何况,若我不做皇帝,瓦剌人打来,重演靖康之变,我们连在一起的日子都没有。”说完,他捧起唐妃的脸,抹掉她脸上的泪水。可是,他每抹一次,又有泪水涌出,他只好再抹一次。一遍一遍地,朱祁钰不单抹了一手泪水,还抹了一手鼻涕,见唐妃被抹了个大花脸,他不禁开怀大笑。唐妃好奇,问:“你笑什么?”
朱祁钰边笑边答:“你眼泪鼻涕太多,我都擦了个大花脸……哈哈……”
唐妃顺手摸一把脸,果然摸到这些,禁不住破涕为笑。她拉开朱祁钰的手臂,转身走到柜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块手帕,狠命擦脸。擦了一次,感觉脸上还有污迹,就把手帕扔掉,掏出一块新的再擦。一旁的宫女久经训练,善解人意,忙忙打盆水奉上。唐妃用手帕蘸水擦脸,终于擦干净。
朱祁钰坐在床上,注视唐妃的一举一动,莞尔一笑。但他心下烦闷不已,按宫中规矩,唐氏顶多只能封妃。明朝至今未有封皇贵妃的先例,他不敢破例。封后?想都别想,谁要他没能早些聘娶唐妃,济儿又没能托生在唐妃肚里?想到这个,他顿时有一种抽自己巴掌的冲动。他对不起唐妃,也对不起先娶的汪妃、杭妃。甚或对不起两个孩子,还对不起母亲。他困惑,却不知道向何人倾诉。
正统十四年(公历1449年)农历九月初六。
朱祁钰正式登基。从这天起,他不再是“殿下”了,他是“陛下”。他的年号是“景泰”,故后世史学家多称其为景泰帝,又称明景帝。
按皇室规矩,登基这天清晨,新皇帝派遣官员告天地宗社,本人要穿孝服告几筵。朱祁钰庄重地把这一切都办完,但他的内心一点都不庄重。他希望所有的典礼早些结束,自己能早日和群臣议事。他心下窃笑:为了把议事的地方从文华殿换成大殿,把听政时的衣服从亲王装换成龙袍,就必须要经过那么多礼仪,拜祭这个,拜祭那个,没完没了。在恭告几筵的路上,他突发奇想:要是朕——他正在适应这个自称,出奇的迅速——在这边行大礼,瓦剌人猝不及防打过来怎办?不对,不应该是愿先皇在天之灵,保佑我大明王朝社稷么?他一时忐忑不安。
登基时刻已到。钟鼓、仪仗通通设好,就等着走完过场。他身穿比亲王装繁复得多的皇帝衮冕,立在奉天门,等待群臣。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众臣子,穿午门鱼贯而入。朱祁钰看不清他们是谁,只知道里面少不了于谦、王文、胡濙、徐珵等人。他盘算着,等即位了,就该好好重用于谦他们。至于徐珵?他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为那个“南迁之议”,他就该受冷遇!
大臣到齐,接下来是鸿胪寺导执事官行礼,请新皇帝荣升御座。朱祁钰微微一笑,从中门出,庄重地走向龙椅,缓缓登上台阶,轻轻坐下。大殿前,“啪”、“啪”的鸣鞭声,一阵一阵地响起,传入每一位宦官、每一位大臣的双耳。当然,他也听得见。听到鞭声,他隐隐感到一种压力,撞击着他的心。他猛地眨一下双眼,两手紧紧捏挤龙椅的扶手,青筋略略凸起。要是他捏得再重一点,没准会渗出血来。
鸣鞭结束。百官上表,行礼。朱祁钰心里有点慌张,他知道,他不能再把群臣当朋友看了。提拔也好,贬黜也好,都要依规行事。甚至光依规还不行,各个大臣、宦官、甚至孙太后——为什么会有她?——都会围在他的身边,向他提出一条又一条的意见,他每条都必须听。不单要听,还得记。不仅要记,还要考虑。以往,在郕王府,他可以和讲官们谈国事,而且有亲王的身份作挡箭牌,他无需忌讳太多。如今,当了皇帝,大概真没有以前那般自由?他面带微笑,应付地向大臣们回礼,内心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时而担忧未来,时而盘算国事。抬眼一看,于谦、王文这几位拥立他登基的功臣,正对着他笑。他面上仍有微笑,心中却抖了一下。“好好的登基大典,为何要想这些?”他摸不清自己的忧虑从何而来,但抹不掉它们。
即位诏书不得不颁——
“朕以皇考宣宗章皇帝仲子,奉藩京师。比因虏寇犯边,大兄皇帝恐祸连宗社,不得已亲征,敕眇躬率百官居守。不幸车驾误陷虏廷。我圣母皇太后务慰臣民之望,已立皇庶长子见深为皇太子,命眇躬辅,代总国政。皇亲公侯伯暨在廷文武群臣、军民耆老、四夷朝使,复以天位久虚,神器无主,人心遑遑,莫之底定,合辞上请早定大计。皇太后以太子幼冲,未遽能理万机,移命眇躬君临天下。会有使自虏中还者,口宣大兄皇帝诏旨:‘宗庙之礼不可久旷,朕弟郕王年长且贤,其令继统,以奉祭祀。’顾痛恨之方殷,岂遵承之遽忍?虽避让再三,而俞允莫获。仰惟付托之至重,敢以凉薄而固辞?已于九月初六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即皇帝位。遣使诣虏问安,上大兄皇帝尊号太上皇帝,徐图迎复。为政之道,必先正始。其以明年为景泰元年,大赦天下,咸与维新,一切合行事宜,条示于后……”
接下来是一串串即位新政。冗长拖拉的文字。朱祁钰快坚持不下去。“为什么不能早点结束?”他突发奇想,要是现在就完事,他和于谦等人把治军之策商量好,明天就把诏书散发到北境各关,该有多棒!可是,没有这个仪式,他的政策再好,也发不下去。不知大臣和百姓知道这份诏书,会作何感想?或许会认为他是个没什么治国之才,只会反复强调得国原因的庸人。即位太草率了,这局面是理所应当的?他除了治国策略,什么也想不下去了。
即位典礼终于结束。众官朝贺,朱祁钰强颜欢笑,心头郁郁寡欢。他深知,一整套礼节只是个开始,自己和众臣还任重而道远。
当晚,他呆坐在乾清宫里。书桌上,有一堆奏本等着他披阅。他翻开看,都是各地生乱的消息。看着看着,他的手不住发抖。最后,他看不下去,右手一挥,把奏本撂到桌上。一位内侍见此情形,连忙奉茶。朱祁钰背对着他,没看到来人是谁,一挥手,把内侍端着的茶碗打在地上。他听见后面传来杂声,回头看,见地上茶碗碎片和茶水混在一起,摊成一大块。内侍跪下,卑微地低着头,觉皇帝回过身了,磕头讨饶:“奴才该死,惹皇上生气了,皇上要是现在不想喝茶,奴才就等您消了气再奉。”说完,这内侍伏在地上,两腿依旧弯曲,额头紧触地面,双手谦恭地搁在头的两侧。
朱祁钰愣住了,倒退两步。在郕府,虽然身边总有仆人供他呼来喝去,但这么卑微的仆人,他还是第一次见过。他伸出双手,想扶他起身,忽觉自己是皇帝,如此有失礼节。但他又感觉,一个内侍如此卑下,多少不合适,于是半弯着腰,平静地说:“我”——他还不习惯新的自称,停一下马上改过来——“朕并非不喜欢喝茶,只是在想心事,偶尔冲动,勿忧。你打扫下地,端碗新的茶就行了。”内侍大喜,深深叩头:“奴才谢恩!”说完,他满面堆笑又小心翼翼地把瓷片收好,迈小碎步下去。
等他离开,朱祁钰内心泛起歉意。他哥哥留下的烂摊子,现在要他去解决,还害他登基第一天,就出这等闹剧!他回到桌前,严肃的翻看奏本,狠狠咬住下唇。新茶水端上,他使劲抿一口,抬头望窗外,面孔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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