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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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祁钰不熟悉刘定之,只隐约听说此人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就能诵诗作文,但在正统朝不甚得志,上书被皇帝留中不发。他一字一句默读刘定之的建言,如下——

“自古如晋怀、愍、宋徽、钦,皆因边塞外破,藩镇内溃,救援不集,驯致播迁。未有若今日以天下之大,数十万之师,奉上皇于漠北,委以与寇者也。晋、宋遭祸乱,弃故土,偏安一隅,尚能奋于既衰,以御方张之敌。未有若今日也先乘胜直抵都城。以师武臣之众,既不能奋武以破贼,又不能约和以迎驾。听其自来而自去者也。国势之弱,虽非旦夕所能强,岂可不思自强之术而力行之。臣愚敢略陈所见。

京军作战,须出奇制胜。谓宜仿宋吴玠、吴璘三叠阵法,互相倚恃,迭为救护。至铁骑冲突,必资刀斧以制之。郭子仪破安禄山八万骑,用千人执长刀如墙而进。韩世忠破兀术拐子马,用五百人执长斧,上揕人胸,下斫马足。是刀斧挥霍便捷,优于火枪也。

紫荆、居庸二关,名为关塞,实则坦途。今宜增兵士,缮亭障,塞蹊隧。陆则纵横掘堑,名曰“地网”。水则潴泉令深,名曰“水柜”。或多植榆柳,以制奔突,或多招乡勇,以助官军。此皆古所尝为,已有明效。

往者奉使之臣,充以驿人驵夫,招衅启戎,职此之故。今宜择内蕴忠悃,外工专对,若陆贾、富弼其人者,使备正介之选,庶不失辞辱国。

天下农出粟,女出布,以养兵也。兵受粟于仓,受布于库,以卫国也。向者兵士受粟布于公门,纳月钱于私室。于是手不习击刺之法,足不习进退之宜。第转货为商,执技为工,而以工商所得,补纳月钱。民之膏血,兵之气力,皆变为金银以惠奸宄。一旦率以临敌,如驱羊拒狼,几何其不败也!今宜痛革其弊,一新简练之政,将帅踵旧习者诛毋赦。如是而兵威不振者,未之有也。

守令朘民,犹将帅之剥兵也。宜严纠考,慎黜陟。犯赃者举主与其罚,然后贪墨者寡,荐举者慎,民安而邦本固矣。

古贩缯屠狗之夫,俱足助成帝业。今于谦、杨善亦非出自将门。然将能知将,宜令各举所知,不限门阀。公卿侍从,亦令举勇力知谋之士,以备将材。庶搜罗既广,御侮有人。

昔者汉图恢复,所恃者诸葛亮。南宋御金,所恃者张浚。彼皆忠义夙著,功业久立。及街亭一败,亮辞丞相。符离未捷,浚解都督,何则?赏罚明则将士奋也。石亨、于谦等人功绩不足,天下未闻其功,但见其赏,岂不怠忠臣义士之心乎?可令仍循旧秩,勿躐新阶,他日勋名著而爵赏加,正未为晚。夫既与不忍夺者,姑息之政;既进不肯退者,患失之心。上不行姑息之政,下不怀患失之心,则治平可计日而望也。

向者御史建白,欲令大臣入内议政,疏寝不行。夫人主当总揽威权,亲决机务。政事早朝未决者,日御便殿,使大臣敷奏。言官察其邪正而纠劾之,史官直书简册,以示惩劝。此前代故事,祖宗成法也,愿陛下遵而行之。若仅封章入奏,中旨外传,恐偏听独任,致生奸乱,欲治化之成难矣。

人主之德,欲其明如日月以察直枉,仁如天地以覆群生,勇如雷霆以收威柄。故司马光之告君,以仁明武为言,即《中庸》所谓知仁勇也。知仁勇非学而能之哉?夫经莫要于《尚书》、《春秋》,史莫正于《通鉴纲目》。陛下留心垂览。其于君也,既知禹、汤、文、武之所以兴,又知桀、纣、幽、厉之所以替,而趋避审矣。于驭内臣也,既知有吕强、张承业之忠,又知有仇士良、陈弘志之恶;于驭廷臣也,既知有萧、曹、房、杜之良,又知有李林甫、杨国忠之奸,而用舍当矣。如是则于知仁勇之德,岂不大有助哉。苟徒如向者儒臣进讲,诵述其善,讳避其恶,是犹恐道路之有陷阱,闭目而过之,其不至于冥行颠仆者几何。

今天下虽遭大创,尚如金瓯之未缺。诚能本圣学以见之政治,臣见国势可强,仇耻可雪,兄弟之恩可全,祖宗之制可复,亦何惮而不为此。”

朱祁钰读完,又喜,又悲,又怒。喜的是朝中有此等明智之人,把治国之道条分缕析,说得明明白白;悲的是此等建议,竟被糊涂的太上皇搁置;怒的是这刘定之说于谦、石亨不该升官,他们有治军之才,刘侍讲与他们比不算什么,却这样口出狂言。他把上书放下,靠在椅背上,细细思索应该怎么应对。

没过多久,他心生一念。他唤太监拿来纸笔,修书一封,又派人传这封回复下去。传信的宦官刚走,旁边的一位太监就走上前,问:“皇上,您会否重赏此位上书的臣子?”这位太监名叫王诚,景帝登基后,他常待在便殿,帮皇帝打理政事。

朱祁钰笑答:“他说于谦、石亨不应该升官,未免太过迂腐。不过他有胆有识,虽不可大用,但也不可小视。留他继续在翰林院做侍讲吧,不过……”他不再继续说,而是站起身,拿起刘定之的上书,走向旁边一个柜子,拉开抽屉,轻手轻脚地把书册放在里面,慢慢压一压,然后合上。放好,他看一眼边上的王诚,只见这人大惑不解。

“我想把这份书册留下,将来治国理政,可随时参考。”朱祁钰解释。

王诚点头。

接下来的几十天,朱祁钰忙得不可开交。升官、贬官、募兵,这些事情都要由他打理。可他力量有限,故有时和于谦等臣子筹划,有时和兴安、王诚等人商议。他时不时在乾清宫过夜,睡觉时,头边放着一小堆奏本。唐妃从来不埋怨,景帝不到她房中,她就奏乐、画画。至于汪皇后和杭妃,她们已失宠多时,早就习惯独守空房的生活。皇后晚上没事做,就和女儿一起打闹、逗乐。杭妃读书不多,又不精通琴棋书画,和朱见济又是母子,不能经常见面,于是,她像在郕王府时一样,经常不理贵贱之别,与宫女谈天说地。杭妃本就出生民间,与宫女相处极融洽,汪后、唐妃身边的宫女,常有羡慕之意。唐妃对宫女的心思,知道得一五一十,可她暗妒的是朱见济,而非唐妃本人,于是对下人的想法并不介意。

有时,奶妈会带领公主、皇子来探望景帝。朱祁钰见这两个孩子白白胖胖,心中甚慰。他隐隐感觉到,皇宫里的生活,和郕王府里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在王府,他可以专注于儿女私情、子女教育,像小市民一样把国事挂在嘴边,发泄情绪、显摆见识;但在深宫,他必须专注于国事,后宫、子女等等,只是陪衬。他对子女充满了歉意,却也深感这是他治国所必须的。

一天晚上,朱见济和奶妈进入乾清宫。这正是朱祁钰专心披阅奏本的时候,可他听见宦官的传令声,就放下奏本,起身迎接儿子。朱见济见到父皇,兴奋地“咯咯”笑出声。他的小眼睛先是注视父皇的双目,随后又游移开来,像是探视、搜寻什么。

朱祁钰莞尔一笑,微微用力抚摸儿子的头。他发现儿子的眼睛像在觑视他身后的什么东西,大惑不解,回头一看,身后无甚异常。他从奶妈手中接过儿子,让奶妈站在远处,抱住儿子往书房走去。奏本让小孩看见,他不会说话,无力透露,但让奶妈看见,就万万不可。

朱见济见了奏本,喜不自胜,右手轻轻前伸,手指还一伸一缩。朱祁钰明白,儿子大概是继承了他的秉性,想摸一摸奏本。但他也知道儿子看不懂,他也不希望儿子对此明了。“别,”朱祁钰捏住儿子右手,“这些奏本都是朕要慢慢看的,朕不能给你看呀。”话音刚落,朱见济脸色大变。他一阵一阵哭泣。朱祁钰不知为何,微微低首,见自己右手紧攥着儿子的小手,发觉可能是捏痛了,便连忙松手。可儿子涕泣不止,朱祁钰没奈何,只好带他出书房,把儿子交给奶妈。宦官迎上前,双手端着脸盆和毛巾。奶妈和宦官一边帮孩子擦眼泪,一边安慰他。

朱祁钰则是孤零零地站在一边,脸上泛着难以言喻的迷惘。他双手颤抖。他不知道儿子为何会涕泗滂沱,也不知道眼前这三个人会怎么看待他。他不敢面对儿子撕裂的脸和扭结的眼神,背过身。他的脸是呆滞的,眼睛是无神的。

乳母领儿子回家,没有回头看皇帝一眼。宦官朝皇帝礼节性地道一声,就匆匆走开。朱祁钰长叹着回到书桌边,坐下,凝视一大堆奏本,脸颊嘴角似存怨气。谁让他做了这个皇帝?该承受的代价一定要承受。他抿住嘴,抄起离他最近的一份奏本,默默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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