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晋江(1 / 2)
邺澧是一个不喜欢提及过去的人。
曾经凡人的经历之于他,是一道千年未曾愈合过的伤疤,只是被掩盖在鬼神的威严之下,没有人能够窥视。
对一名以守卫生命为己任的战将而言,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自己庇护的百姓被尽数屠戮,更加沉重的伤吗?
不会再有了。
一生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可曾经战场上的凛然威势,最终都化为血色的不甘怒吼。
长剑卷了刃,战场上血流成河,旌旗折断。
他没能保护住邺地的百姓。
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失败,以惨烈收尾。
也成为了他深深埋藏于魂魄深处的愧疚苦痛,化为执念,支撑他在死后奔袭千里,杀进酆都,诘问鬼神。
那是令所有人神鬼震惊的一战,甚至掀了天地法则,重制规则,让死亡不再纯粹,却怨恨可平。
即便是再对邺澧看不顺眼的天师,也必须要承认,他所完成的,是前无古人的壮举,再不会有这样疯狂却强力的战场。
千年前的驱鬼者们虽然无法理解邺澧,也跟随门派一起怒斥邺澧,但私下底,他们是佩服邺澧的。
——想想如果是他们被人杀害,是否会有人为了他们的死亡和怨恨而出头,掀翻了天地只为求一个公道?
不会有的。
只有邺澧。
所以,即便邺地屠城惨烈,但很多人却暗中羡慕邺地的百姓,羡他们有人护。
但是对于邺澧而言,他能够为百姓们平息怨恨,报复仇人,送冤魂前往投胎。
却独独无法颠覆生死,让惨烈死去的百姓们复生。
他是执掌死亡的鬼神,能做的事情,是审判他们的罪孽与功德,送他们重入轮回。
但是,他必须悍守阴阳生死平衡,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破坏生死的循环。
这是他身为酆都之主的职责。
所以,邺澧将自己属于凡人的那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邺地,和一城的百姓们,葬在了一起。
即便死后,也想要送百姓们最后一程。
但是,鬼神可以回避自己的过往,大道却不可回避。
想要成为大道,就必须能够客观到冷酷的旁观自己的一生。
无论过去,现在,或者未来,都没有任何可以动摇自己的事物和情感。
只有这样,才能公正的为万物引导一个灿烂平和的未来,不掺杂任何私欲。
于是,当邺澧靠近自己的埋骨地,属于过去的记忆,终于如附骨之疽,血淋淋的扒开在他和燕时洵的眼前。
邺澧抿了抿苍白没有血色的唇,在片刻的沉默后,重新向燕时洵笑了起来。
“别担心,时洵。”
他缓步上前,用力的臂膀将燕时洵紧紧环抱在怀中,在爱人的耳边低语:“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处。”
“不管我走到多远,在何种境地,只要我知道你的方向,就一定会回来。”
如果大道阻碍我奔向你……那就,颠覆这无用的大道!
邺澧微微垂首,紧贴着爱人的脖颈,掩去眸中的坚定。
燕时洵没有拒绝邺澧的靠近,即便耳边的温热气息好像吹进了他的心里,羽毛般撩拨着他的心弦,令心跳开始加速。
他笑着慢慢伸出手,也环抱住了邺澧结实挺拔的身躯。
“我知道。”
燕时洵轻声道:“我还知道,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信任,所以……不用有任何顾虑,做你想做的事情。”
“如果大道真的要你灰飞烟灭——我也会把你救回来,拽回到我的身边。”
“从大道的死局里。”
邺澧微讶,眼眸缓缓睁大。
他没有想过,以天地苍生为己任的驱鬼者,也会有与大道抗衡的时候。
从来无私公正的驱鬼者,终于也有了自己的私心,将他放在了心里,摆在了与天地同等的位置上。
不懂情爱的深爱,才更为动人。
那一瞬间,邺澧耳边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一片空白的安静之中,唯一能够听到的,只剩下燕时洵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砰,砰,砰……
每一声,都踩在邺澧自己的心跳上,撞入他的神魂。
有燕时洵这一句话,邺澧只觉得,就算他真的在此灰飞烟灭,身死道消,也已经无所憾事。
邺澧拥抱着燕时洵的手臂渐渐用力收紧,像是想要剖开自己的胸膛,将燕时洵放进自己的心脏中,无论生死,永不分离。
燕时洵也难得没有拒绝邺澧长时间的靠近。
但半晌后,即便邺澧心有不舍,还是慢慢放开了燕时洵。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捧住燕时洵的脸颊,轻笑着缓缓落下一吻。
气息交融,目光交汇。
那一吻中没有天地众生,只有名为邺澧和燕时洵的爱侣。
“我很快就回来。”
邺澧的笑意温柔:“等我。”
溶洞中不见天日,终年阴冷。
但是那个拥抱,却足够驱散所有的寒冷和黑暗。
燕时洵向着邺澧轻轻点头。
他就站在原地,手中捧着阎王交给他的光团,注视着邺澧转过身,长袍曳地走入黑暗中。
一直平静注视的战将,也在邺澧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深深的看了燕时洵一眼。
无论是千年的我,还是千年后的我,不管我是谁,都会义无反顾的爱上你,时洵……
战将顿了顿,却没能将最后一句话说给燕时洵听。他只是垂下了眼眸,良久后,轻笑了起来。
下一秒,他挺拔修长的身形溃散成无数光点,消失在了原地。
战将与邺澧是同体异位,是鬼神不肯接纳的凡人那一部分。
既然邺澧决定接受试炼,重新回到千年前的战场,成为大道,那战将,自然没有再存在的可能。
对于他们而言,只剩下两种可能。
一种,是邺澧成功突破自己残留的伤疤,身魂合一。
另一种,却是身死道消。
世间最后一位鬼神,也身死于此,化为雨露与流云。
无论如何,这都应该是战将与燕时洵的最后一面。
没有了邺澧的阻碍,战将似乎可以向燕时洵吐露心意,趁着珍宝失去守卫的时机,窃取珍宝。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在天地苍生与燕时洵之间,战将选择了天地。
他清晰的看到了大道的心意,知道大道是想要为以后留下一种可能。
——就算大道崩塌,也有新的大道可以撑起天地,庇护众生的绝对安全。
为此,战将甘愿放弃一切。
包括他自己的存在,以及对于燕时洵的爱意。
融身天地。
而在邺澧的气息消失之后,燕时洵唇边的笑意缓缓回落,怔愣的站在原地,竟然难得感受到了一丝寂寥之情,心脏像是消失了一部分。
不知不觉中,他竟然不知道何时,已经习惯了有邺澧在身边。
好像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回身,就永远能够看到邺澧在向自己微笑,似乎在说——
不管何时,他都不是孤身一人。
死局险境,有人陪他一起闯。
这是燕时洵曾经所没有过的感受,但是现在,他懂了。
并且不想要放手。
阎王平静的看着燕时洵,手中的折扇半掩去唇边的笑意,心中感叹,最不理解情爱的恶鬼入骨相,竟然也真的被酆都之主捂化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以我对那家伙的了解,只要是他所言,就不会失约。”
阎王拢袖驻步,笑吟吟的道:“比起担心他,你不如多关心下你自己,燕时洵。”
“接下来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无论是邺澧还是我,都无法再帮你半分。不过……”
他歪了歪头,轻笑出声:“魂魄本就是独身走入生死的,不是吗?对于其他人而言绝不可能完成的奇迹,却是你早已经习惯了的寻常。”
“那就往前走吧,燕时洵。”
阎王向燕时洵微微点头致意:“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燕时洵敛眸轻笑:“大概在我回来之后,再看到的,就不是你了吧,阎王。”
阎王挑了挑眉,颇有些惊讶,随即笑吟吟回道:“被你看出来了。”
“早已经在百年前就已身死道消的鬼神,又何必紧紧霸占着一具肉身不放。”
他向燕时洵眨了眨眼眸:“我虽处处皆不存,却又无所不在。”
“不必担心,你的小傻子,会平安的回来。”
阎王摊了摊手,平淡道:“我停留太久,对他的身体也会有损伤。他毕竟不是你这样的恶鬼入骨相,对于鬼气,他承受不住。”
从溶洞外面隐约传来异响,以及狼群的嘶吼嗥叫。
两人都听到了,但谁都没有回头去看,只是了然的向对方点了点头,便同时转身。
一个手捧光团,向溶洞更深处的黑暗处坚定走去。
一个笑吟吟拢袖抬眸,视线冰冷的看向头顶洒下来的月光。
“月圆夜,起尸夜……”
阎王轻声呢喃,轻蔑的哼笑了一声:“有罪厉鬼,又能翻出什么风浪?”
轻巧的布鞋踏过嶙峋巨石,长衫衣角翻滚在身后。
他背过手去,不急不缓的向前走。
身后犹如有千军万马跟随,凶兽嘶吼咆哮,威势万千。
……
在踏进黑暗的某一步中,邺澧只听到脚下的土地一沉,耳边传来轻微的声响,随即便踏空进了黑暗中。
当他再睁开眼时,最先感受到的并不是早已经习以为常的天地大道,而是鼻尖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
作为酆都之主时早已经习以为常的力量,在从他身上迅速消退。
随之一起被抽离的,还有他的记忆……以及记忆中燕时洵的笑颜。
邺澧知道,这是他踏进了曾经的战场,大道在拿走他的力量和记忆,让他孤身一人重走成神路。
他不舍的多看了记忆中燕时洵的模样几眼,爱人的名字在唇齿间呢喃缠绕,却最终散落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当邺澧扶着剧痛的额头坐起身时,记忆已经彻底清零。
拔地而起的酆都,十万阴兵旌旗烈烈,万鬼哭嚎刀山火海,地狱嘶吼锁链响动……
全都已经消失不见。
站在这里的,不再是酆都之主。
只是凡人战将。
邺澧单手支着头,抬眸冷眼看去。
天际残阳如血,空气中都是不曾散去的弥漫硝烟,城墙上的将士们不曾放松过心神的死死紧盯着远处,手中弓弦已拉满。
这场战争持续了太久,已经打到城中粮草断绝,孤立无援的硬生生挺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城战。
但如今,却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邺澧一生南征北战,从无败绩。新的势力忌惮邺澧至深,抽调了大量的兵力物力对付邺澧。
唯恐邺澧不死,战局有变。
更糟糕的,是来自身后的猜忌和中伤。
粮草和钱财早已经断了供给,全靠邺澧和这支精锐之军咬牙支撑。
可即便如此,每位将士心中,都已经很清楚这一战最有可能的结局。
但却无一人逃脱。
主将在,城在,百姓在。
将士们便在。
支撑着他们坚守到现在的信念,就是邺澧所言——绝不允许任何百姓,死在他们前面。即便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滴血,也决不放弃。
就算被砍断了双腿,折断了双手,爬,也要爬着冲向敌人,撕咬下一块肉来!
邺澧眯了眯眼眸,总觉得记忆中似乎有另外一个人,也常常带着一身血肉淋漓的重伤,不拼杀到最后一刻不罢休。
对于那人而言,只要不是最后一秒的死亡,就永远有翻盘的可能,足够他绝地反杀,于死局之中力挽狂澜。
但……那人是谁来着?
脑海中,只有居高临下恣肆的睥睨一眼看过来,一闪而过间,邺澧没能看清那人的面容。
但是那一刻,他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和无法克制喷薄而出的爱意。
邺澧下意识伸出手向身前的空气,想要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画面,找到那个令他心动的人。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或许这不过是他将死之前的臆想。就算不是,他和那人也注定有缘无分,危急的战局不会再留给他机会,让他去找到那人。
于是,伸出去的手掌僵在了半空中,随即,缓缓收了回来,无力的紧握成拳。
百姓的呼喊和祈祷声从身后传来,哭泣着求大军弃城离开,不要再管他们,自己去寻找生路吧。
他们很清楚,是一城的老弱病残拖累了这支精锐之军。如果不是顾及着他们,为了保护他们,将士们又怎么会处处掣肘,无法施展手脚。
即便是再最艰难的战场,这支军队也能够拼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
可邺澧却没有那样做,而是率领着将士们,誓死守护这座城里的生命。
百姓们抬起头,看着城墙上那道在殷红残阳下的高大剪影,眼含热泪的深深躬下身,感激那位将军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他们想要与将士们一起守城,却被邺澧冷言劝了回去,让他们尽可能的躲藏,叮嘱他们就算将士们全部身亡于战场,他们也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
百姓们在哭泣,怒骂着老天爷你不开眼啊。
可长鸣的号角声已经从远处传来,百万铁蹄动地而来。
尘土飞扬间,邺澧目光如厉电,直直看向远处大军的最前方。
敌军的将领高高的昂起首,耀武扬威以为这已经注定是一场轻松战斗。
他们有百万大军,精兵良马,粮草充足,但对方却已经疲惫饥饿,犹如困兽之斗,不堪一击罢了。
邺澧冷笑一声,挽弓搭箭,利箭疾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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