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三章(1 / 2)
后面几天于今清跟丁未空混得很熟,后来在塔尔寺还叫丁未空帮他和陈东君拍照。
他从转经轮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将转经轮全转了一遍,然后回头说:“哥,等于我把上面的经全都给你念了一遍。”
陈东君跟在他身后笑,“够懒的。”
丁未空在他们斜前方,一边倒着走一边拿着手机抓拍了一张。照片上于今清一只手转着铜制的经筒,正回过头看陈东君,陈东君笑得宠溺。阳光洒在脸上,衬得两人面目温柔。
丁未空把手机递给于今清,“你哥笑得太恶心了。”
于今清接过相机看,嘿嘿直笑,“我哥太帅了。”
陈东君从于今清背后揉了揉他的头,“你自己知道就行。”
丁未空受不了地跳出两步开外,“告辞告辞。”
于今清说:“别啊,空哥,我也给你拍一张。”
丁未空站在一排转经轮的末端,于今清帮他拍了一张,正好是逆光的,只看得清一个穿着军装的高大身影,面目模糊,肩膀上的军衔都看不清楚,只是反着金光,一片灿烂。
“没拍好,我去那边,再拍一张。”于今清摆手。
丁未空走过去拿起手机看了一会,“就这张,你发给我吧。”
陈东君看了一眼照片,没有说话。
这样的照片,同样的军装,同样高大的身影,同样在逆光之中。
正如在那个不知名的海岛上,有一个人面朝阳光走去,快要走到歼击机边的时候,突然转过身,在一片逆光中,缓缓朝他们这边抬起手,行了一个军礼。
陈东君的身边站了好几个人,他看不清逆光中的脸,不知道那个军礼是为谁而行。
直到他的余光看见了旁边的丁未空。
丁未空也缓缓抬起手,斧凿的眉目郑重深沉。
而此时,丁未空看着手机屏幕,眼睛里好像染上了一点当年的颜色。但只是一瞬,马上就消失不见。他保存好照片,对另外两人说:“你们后天晚上就要走了,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一起去了呗。”
于今清问:“还有什么好地方?”
丁未空举了很多于今清听都没听过的地方,“其实有意思的地方多了。”
于今清说:“哎,我还没问过,空哥你青海人啊,还懂藏文,是不是藏族人?”
丁未空沉默了一会,“半个吧。”他说完顿了一下,突然又大笑起来,“骗你的。哥们儿皇城根儿脚下长大的北京人。”
陈东君笑说:“别吹了啊。说点别的。”
丁未空说:“我带你们去藏民家吃牦牛肉吧。”
于今清说:“说好的不拿人民一针一线呢?”
丁未空大笑,“是要你哥掏钱的。”
丁未空开了半天车,于今清看到几个帐篷和一层楼的简单小屋扎在草原上,草原背后不远处是极陡峭的山,白云绕在半山腰,绿色的陡峭山坡上遍布一朵一朵白色的棉花,仔细一看,居然是一山的羊群。
丁未空说:“到了。一会儿都嘴甜点。”
于今清说:“我是没问题,我哥经常嘴里有毒。”
陈东君在于今清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什么呢你。”
于今清回头朝陈东君笑得一脸无辜。
丁未空领着他们进了一间屋子,喊了几个他们听不懂的词,不一会就从一块帘子后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娘。她一看丁未空就笑着拉他的手,说了几句藏语。
丁未空又指着陈东君和于今清说了几句。于今清朝大娘鞠躬,说:“您好您好。”陈东君也朝大娘点了点头。
大娘汉语不太好,朝他们连说了几个“好”,又说了“牛肉干”,“酸奶”之类的词,就进了帘子。
于今清看了一圈屋内,神色好奇,丁未空拿起墙头的一把六弦琴,拨了拨,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吧。”
于今清举起手机,“录个像哈哈。”
陈东君揽着于今清的肩跟在丁未空后面走出小屋,丁未空席地而坐,面朝南方,洁白的公路如丝带般向两侧延伸开去,公路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清风吹过草地,把沧桑深沉的歌声带往远方。
丁未空唱的是一首藏语歌,也是他唯一会的一首,那时候他刚入伍,好奇跟着学的,一个一个发音死背下来,连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你教我唱的到底是什么。”
——“自己想。”
“歌名总有吧。”
——“没有。”
“你给我过来。”
——“哈哈,就不。哎,你踢我干嘛。”
丁未空一曲唱完,于今清和陈东君沉默良久,于今清看着远方的草原,说:“空哥,这首歌唱的什么啊。”
“也有汉语的。”丁未空也看着没有尽头的南方,拨了拨弦,朝着远方唱了起来。
“心头影事幻重重
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
轻轻走出最高峰
哎——
我与伊人本一家
情缘虽尽莫自嗟
清明过了春自去
几见狂蜂恋落花
哎——
跨鹤高飞意壮哉
云霄一羽雪皑皑
此行莫恨天涯远
咫尺理塘归去来”
丁未空唱完,渐渐露出一个笑容,“《仓央嘉措情歌》。”
于今清沉默了一会,“空哥,你有一个在远方的爱人吗。”
陈东君捏了一下于今清的手,几不可见的摇头。
丁未空神色平静,“是啊。”
大娘从小屋门口伸出一个脑袋来,“吃饭,吃饭。”
丁未空收了琴把他们领进去,桌上已经摆着两斤新炒的牦牛肉,一堆牛肉干,一大盘青稞做的糌粑,三大碗酸奶并一大罐白糖。
大娘笑着说了几句藏语,拍了拍丁未空的手就要走,丁未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大娘手上。大娘不停地往丁未空那边推,说了几句藏语,又夹着汉语“不要”,“好多”和“上次”。丁未空一双大手把信封包在大娘瘦弱的手掌中。
他用藏语慢慢地说:“我是您的儿子。”
大娘眼眶一红,把信封收下了。
大娘走了以后,丁未空坐下来,帮陈东君和于今清在酸奶上撒上厚厚的一层糖,“藏民自己做的牦牛酸奶都是没加糖的,特别酸。”
陈东君一边帮于今清拌匀白糖,一边问:“你每个月都来?”
丁未空说:“没任务的话。”他在部队吃喝没什么开销,基本每个月的工资都分成两半,一半给北京的父母,一半取现带到这里。
他们吃完走的时候,大娘拿出三大包牛肉干给他们一人一包。陈东君和于今清都不好意思收。大娘有点着急地用生涩的汉语说:“好吃,好吃,多吃。”
丁未空说:“收着吧。”
陈东君帮于今清一起接过了牛肉干。
丁未空说:“你们等我一会。”
他说完就跟着大娘一起进了帘子后的另外一个房间,他掀开的一瞬间,于今清恍惚瞥见那间屋子的墙上挂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张年轻俊朗的脸。
不久之后丁未空就出来了,开车带他们回军区。
晚上在宾馆的时候,于今清说:“今天我们去的是空哥的战友家吧。”
陈东君:“嗯。”
于今清:“那……也是他爱人吗。”
陈东君沉默了一阵,“可能吧。”
于今清犹豫地,“他在……”
“南海。”
星期天陈东君在停机坪讲完最后一次课,丁未空开车送他们去机场。于今清朝丁未空招手,“空哥,明年我们还来蹭吃蹭喝。”
丁未空挥手,“尽管来。”
回079之后,于今清的工作渐渐步入了正轨。从青海回来之后,他突然背上了某种责任感,不止于向着陈东君奔跑,更多了一些别的东西。那种属于学生时代的颓丧与带着书生气的迷茫在一夕之间褪了个干净。
迷茫是自由者才有的东西,一旦一个自由者有了信仰与想要捍卫的东西,他就将失去迷茫的机会。
经常在深夜,于今清和陈东君一起从079走出来,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于今清想,所谓披星戴月大概就是这种感觉。黑暗中仅有的光照在他们身上,疲惫躯壳下的灵魂便生出万丈豪情。
有一次于今清走出厂门的时候,极为深情地对陈东君唱thebeatles的《letitbe》,陈东君笑他突然开始听这么老的歌。
他说:“哥,你知道我最喜欢这首歌里的哪一句吗。”
陈东君说:“热血少年,我猜你最喜欢‘whenthenightiscloudy,thereisstillalightthatshinesonme.’”
于今清说:“是啊,写得多好。”
陈东君说:“pauley和johnlennon,那确实是一个大师辈出的年代。”
于今清说:“你看,大师总是一片一片地来,又一片一片地走。”
陈东君在黑暗里牵起于今清的手,“你在害怕吗。”
于今清说:“以前我觉得特别害怕。哥,我读大学的时候,觉得这是个没有大师和伟人的时代,就像我们刚坐在青海湖边的时候,湖面上一点光都没有,睁开眼和闭上眼没有任何区别。”
陈东君安安静静地听着。
“嗯,也不是害怕吧,你知道,每个少年都会有特别愤青的时候。”于今清笑起来,“我们赞颂八十年代是黄金时代,骂现在这个世界审美崩坏,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诗。”
陈东君声音里满是笑意,“我一直到硕士毕业的时候都这么想。”
于今清说:“现在呢。”
陈东君说:“鲁迅说:‘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于今清说:“快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特别矫情地写了一句诗,现在想起来意思也差不多。”
“如果这个时代已经没有诗,就让我做唯一的写诗人。”
于今清不好意思地问:“咳,是不是特别矫情。”
陈东君闷笑,“还好。”
于今清给了陈东君一拳,然后抱住他,在他耳边说:“那这句怎么样——”
“如果这个时代已经没有诗,就让我们一起做两个写诗人。”
陈东君看着于今清的眼睛,眼中都是笑意,然后在于今清期待的眼神中把他扛起来,“回家了,中二少年。”
在厂区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于今清总是陷在某个任务里,等他解决完出来的时候就会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一月初的时候主管培训的李老师笑眯眯地问于今清:“想不想放个假。”
于今清刚交完一个任务,之前累得差点没为了那个任务秃了头,他听了挺高兴,说:“好啊。”李老师也高兴地一拍手,跟于今清说一月中旬之后会有于今清他们学校的大二学生过来进行两周参观学习,一共二十多人。
李老师笑眯眯地说:“那飞机修理中心这边就你负责。总装车间是不允许参观的,只参观结构车间及试飞站,一共四天,没问题吧?”
于今清大为失望,“这也算放假?不会算在我年假里头吧?”
李老师哈哈大笑,“肯定不算,回头另外再给你发个红包。”
于今清这才点头同意。
一个小时之后他坐在食堂里收到李老师用微信给他发的2.33元红包,绝望地收起手机。
一月某个周日的下午,二十几个男生并四朵仅存的女生到了079,被分别安排住在空的男女新员工宿舍。于今清本来打算过去好好打个招呼,毕竟是师兄。但是当他走到第一间宿舍门口的时候,听见半开的宿舍门里,一个男生说:“听说有个带我们的是我们系以前的师兄。”
另一个男生说:“诶,谁啊。”
又一个男生说:“好像是他们评的系草,我们班那个谁不是还追过吗。不过我觉得也没多帅,gay里gay气的。”
于今清想,还是去下一个宿舍好了。
他正要敲门,听见里面有个男生说:“……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我大一暑假不是把工图作业给扔教室了吗,反正也是老师给过分的,那门课都考完了我要也没用。前段时间不是来了一个特好看的大一学妹吗,想问我要作业参考一下,我想了半天那图在哪,一想好像是落绘图教室了,我就跟她说,‘你跟我一起去拿呗。’”
另一个男生坏笑,“结果你们在三楼拿完图就上三楼半了是吧。”
那个男生说:“屁。我路上还跟学妹吹嘘我图画得多好,你都没看见人家那崇拜的小眼神。结果到了教室,图是还在那,结果被人标了一堆错误出来。那个人绝对是心理变态,连公差不合适都给我标出来了,还给我写‘建议参考《公差与配合实用手册》’。学妹看着那张图特别纠结地跟我说:‘学长,要不我请你吃个饭,这事儿就算了吧。’”
其余几个男生一齐笑喷。
那个男生咬牙切齿地说:“别让我知道这个心理变态是谁。”
于今清默默地收回想要敲门的手,他觉得他和年轻人有代沟,他得去找他的陈工。
回到家之后,于今清一脸谄媚地跟陈东君打商量:“陈工陈工,到时候我负责的那几天你抽空去给他们讲个座呗。”
陈东君正坐在阳台上看书,头也没抬,“你去讲。”
于今清从陈东君身后遮住他的眼睛,咬他耳朵,“陈工。”
陈东君:“嗯。”
于今清:“陈工,你就去吧。”
陈东君:“自己去。”
于今清:“我怕我镇压不住他们。”
陈东君:“他们是你师弟师妹,不是起义军。”
于今清:“你不知道,他们跟起义军没有区别。”
陈东君好笑,“你跟他们一个地方出来的。”
于今清:“所以需要你压啊陈工。”
他反坐到陈东君大腿上,背对着陈东君,把手背在身后做出等待被绑缚的姿势,低声喊陈东君:“陈工。”
陈东君从于今清身后捏他脸,“起来,拿你没办法。我去做课件。”
于今清站起来,殷勤地把陈东君抱到工作台前面,“您请您请。”
学生们参观飞机修理中心的时间安排在第二周的最后四天,于今清提前一天去见了带队的班主任。一见才发现挺巧,是以前机械设计课的老师,一位挺干练的北京老太太,整个人瘦削精神,还同时给研究生以及留学生开了英文课程,最喜欢说的话是:“什么是最重要的?contribution.你今天问问你自己,你给你所在的团队做了什么贡献吗?”
于今清对这位contribution印象深刻,但是他没想到人老太太也记着他。
“你大三机械设计期末考的十分全扣在最后一道大题。”老太太说。
于今清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杜老师,这事儿明天能不能就不提了。”
老太太笑得特别开心,“那你得把真本事使出来才行。”
于今清说:“一定一定,我还请了技术主管明天下午给大家讲座,定不辱命。”
没想到第二天于今清在079厂门口等学生的时候就出了个乱子,乱子说大也不大,一个女生从老远看见于今清的时候就开始掉眼泪。顿时气氛就变得非常尴尬。
于今清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觉得女生脸皮薄,人家没声没息地掉个眼泪他也不好问,于是只能装作没看到地带着所有人往飞机修理中心走。等走到结构车间,他开始一一介绍的时候才觉得这事不对,那个女生不是在角落默默抹眼泪,而是一直盯着他掉眼泪。
他硬着头皮把整个车间介绍完,再将二十多个人分为六个小组,每组四五个人,分别去车间不同的部分跟着一线工人分别学习。都分好之后,于今清才一个人回了办公室。
中午他去接师弟师妹吃饭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是真尴尬,他明明老远看着大家都很正常,等他一走过去,那个女生突然又开始掉眼泪。
于今清说:“我们去食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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