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月温陵1(1 / 1)
时至芒种,花至荼靡,春期已末,霏雨淅沥。
泉州城,这座拥有千年历史的古城,眼下亦复如此,亦宛若一位迟暮的美人,空忆着曾经拥有的绝代风华,如今一切却已皆是过眼烟云。
太祖皇帝朱元璋,于洪武四年腊月,颁下了海民不得私自出海的“禁海令”。
洪武七年,撤销废除自唐朝起,就一直设立于泉州,负责海外贸易的“市舶司”。
洪武十四年,严旨禁令滨海之民,私通贸易海外诸国。
洪武十七年,更扩大限制范围,禁止沿海之民入海捕鱼。
洪武二十三年,再次重申严厉禁令,缉羁一切交通海番之行径。
从那时起,海洋这块曾经给养无数子民的天然良田,顷刻间成为了皇家禁地,被粗暴蛮横地从无数沿海百姓的生活里剥夺了去。
在这样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的威权时代里,一切因循法统、尊崇祖训,帝王家里的规矩便是天条,为此“海禁”既成了国法,亦是家训,甚至成为往后数百年间,治理万里海疆的基本国策。
帝皇贵冑,宫阙幽森,这些居庙堂之高,手握权柄的执政之人,所思所想却无非在于如何保住自己手中权力,他们想要绵延千秋万代,永享奉祀、永不轮替更迭。
这些历朝历代高高在上、远离庶民苍生的皇帝老爷们的心中,花在琢磨着今晚要宠幸哪位妃嫔的时间,恐怕都远超过于,对黎民百姓生计的忧心。
闽人自古以海为田,渔捞而食。海禁,无疑是让所有靠海而居的百姓顿失所依,而对于原为重要通商口岸的泉州,更是雪上加霜。
但,这些相较于帝王家捍卫皇权龙位的意志,这些人们的生与死、饱与饥,根本完全不足为道。圣旨已下,禁令条条款款煌惶昭昭,整个庞大的官僚系统,无不依循规章王法办事,运气好遇上个好官,遵章守法、依法行政,百姓深受其苦;运气不好遇到了个贪官,从中巧立名目、上下其手,百姓更是痛不欲生。
这些生活在空中楼阁里的君臣们,依旧在自己的想象中,勾勒着一片君贤臣能、四海升平、万民安康的美好景象,至于那些在现实之中,为生活苦苦挣扎的升斗小民们,也就只能任之随之、自求多福了。
时光飞逝,两百年的悠悠岁月,在点滴间无声而过。在这段漫长的日子里,一切的繁华盛况早已褪去,一切的美好的想象,随着一代代人的凋零,亦皆已斑驳湮灭。或许还留了些残渣碎屑,在乡野耆老的口耳相传间,让人若有似无食不着味地咀嚼着,偶尔也在坊间的杂文轶事里,出现个三两笔,不过一切仅供人凭吊追忆,让人徒增叹息。
泉州城的繁华不再,城外的南安就更不用说了。
南安位于**之南,是泉州府南面的一县城。虽说此地隶属于泉州管辖,但与同安相同,再往南去便是漳州地界,所以风土习俗亦与那里相近,民风亦更为刻苦能劳。
南安县最南滨海的村子,唤作“石井村”。村里有条小溪“石井江”贯穿注入“围头湾”,而与广阔海湾中的金门、厦门两岛,远远隔海相望。
一官与小菊便是石井村里的孩子,此时两人正奔跑着。
“你先赶快回去,你娘该等急了,我在这里先喘口气!”小菊停在颗树下,手撑着腰、喘着大气要一官别等她,赶快先回家去。
虽说这南安县百姓生活窘困、民生凋蔽已久,但眼下这县城里真是热闹异常,一早城中便从四地涌进了许多人潮。今天既非妈祖娘娘诞辰,也没有什么新官走马上任,为何聚集了这般多人群呢?
原来,今天是新科金榜进士荣归故里的好日子,这可比什么节庆、或是履新上任要来得更加难得的多,也更让人感到高兴。乡亲们一方面与有荣焉,同时也想沾沾喜气,因此大伙都是自愿自发而来,兴奋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这样的异常兴奋,其来有自,一方面是生活上的艰辛,就不再多说,更让人感到压抑的,是十几年前所发生的“那件事”。
那是件至今都让乡人不愿多谈,不敢多说的事。泉州人心里的苦,或许只有泉州人自己能懂。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泉州人的心里仿佛压了块大石,头顶上好似悬上了把利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应声而落。
为此,只要稍微遇到点让人欣喜之事,他们就会极其所能的大肆庆祝,在别人眼里看似有些夸张,但对他们而言,其实只是压抑的一种释放,压力必须找到宣泄的出口,不管是天道或是人心,都理当如此。
或许,泉州人真的太需要好消息了,只是天不遂人愿,事总与愿违。直至今日,总算等到了件还算不错的事,虽然对眼前面临的困窘,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帮助,但至少在心情上,还算是令人欢欣鼓舞。
新科进士发榜,泉州子弟终于又有人登科及第,这对文风鼎盛、贤才辈出的泉州,这是何其重要之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臆测揣度着,不知道是不是“那件事”的影响,这十几年间泉州子弟鲜少有人能够提名金榜,这是泉州自开科应举以来,鲜少有的情况。不过,无论如何这道坎如今算是迈过去了,再次有在地子弟登进士第,这等好事乡亲们怎么也不会轻易放过,所以喧腾欢庆的气氛更胜往例,从几天前就已经开始酝酿。
午时刚过,泉州的鞭炮声响彻云霄,从城外直到城里似乎没有停过。乡亲们扶老携幼站在进城的官道两旁,逢人皆互道“恭喜”。只是应该没有人能说出这喜从何来?
不过,此时没有人会想这个煞风景的问题,只见远处众人簇拥之下,新科进士骑着匹高头大马于前,后头还跟着一路披红挂彩的长长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缓缓而来。
一官挤在城门边上的人群里,远远也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觉得热闹得宛如庙会一样。
当队伍进城时,一官才从两位大婶身躯间的夹缝中看清,这位新科进士可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白头老学究,居然是个年轻的白面书生,估摸着年纪应该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顶多也就只有二十出头吧!
不过,一官再定神细看,心头不觉一惊。他可是认得此人的,这不正就是“洪豆干”吗?
就是前几年,每天早上都担着两竹篓,沿街叫卖豆干的洪家老大。怎么一阵子不见他出来卖豆干,却转身一变成了新科进士?
现在他穿着一身白袍,胸前围了朵御赐红花,前呼后拥骑在马背上真是神气极了,与之前沿街拜托别人买他豆干的可怜模样,真是不能同日而语。
显然认出来的,不只一官一人。一时之间,乡里七嘴八舌,议论赞叹之声也如鞭炮般烘炸开来,此起彼落不绝于途。
此时,突有一人从后面,拍了下一官的肩说道:“原来你在这里,还以为跑去哪玩耍,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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