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中日空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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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一天上午,刘麦囤正在南地麦子地里剜荠菜面条棵,喂家里那头猛犸象腱子牛。刘汉水已经结婚分家另过,已经俩儿俩女;刘汉俊每天忙着给户家当保镖,挣了大洋去县城好运来赌坊碰运气;刘汉龙当行伍吃得满嘴流油,二十多岁居然如孕妇怀孕七个月,肚子上扣个面盆行动蹒跚;大姑奶嫁到赵庄,二姑奶嫁到徐州。家里割草喂牛喂羊的事儿就落在刘麦囤一个人头上。

麦子开始起苞抽穗,老菓虫在麦秆上公然撅腚交配。刘麦囤七八岁,正是贪玩的年龄。手里掂着铲子,?着篮子,里面还放着一个瓶子,他在麦地里逮老菓虫,回去喂鸡。

头顶一阵闷雷,刘麦囤看到三架飞机从西南方向擦着树梢飞来,屁股上吐着白烟。身后六大三小九架飞机,从东北朝西南飞来,如飞翔的鹰隼。低空的飞机显然是为了躲避敌人,或者想迂回包抄高空的飞机,却被对方发现。三架高空的飞机倒栽葱一般垂直俯冲。刘麦囤看到飞机里面的日本人,在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嚎叫,发狠般朝着国军的飞机开炮,天空中如同年下放了许多二踢脚,砰砰啪啪响个不停。

刘麦囤居然一点不害怕,像看戏一般仰着小脑袋看天上的中日空军大战。突然,一枚谷穗粗细金光闪亮的弹壳落在他脚跟下,他如捡到元宝一样攥在手里,弹壳还烫手,烫的他龇牙咧嘴差点甩掉。后来双方又有多架飞机参入空战,好像给刘麦囤表演专场,几十架飞机在他头顶穿梭翻飞,枪炮不断。一顿饭的功夫,双方飞机瞬间闪离,各自撤并回家。来去匆匆,转眼不见踪影,天空恢复寂静。

刘麦囤手里攥着那枚弹壳,还在呆呆的望着天空,希望还有下集。飞机早飞走了,他如做了一场噩梦。之后几天里,双方飞机如同约定好了似的,在村里前后上空缠斗几回。飞机没有被击落一架,倒是有几架冒了狼烟,最后七拐八绕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刘麦囤很幸运,村里的孩子村外的孩子都没有人捡到弹壳,他却捡到了一枚。

那枚弹壳给他后来的日子带来无尽的欢乐,他由此喜欢上战争。他盼望再打一仗,能多捡几枚弹壳,他想把几只弹壳用锡焊接起来,做个火铳,到黄河滩打野鸭大雁斑鸠麻雀。这个目标没有实现,因为弹壳太粗了,找不到相应的钢管。后来的兰封之战美梦成真,他捡到一枚机枪弹壳。那枚弹壳镶嵌在一米多长、食指粗细的无缝钢管上,连接处用锡密封。弹壳底火外的铜皮被挖掉,凸起的铁蛋两面是两个蚁穴般的导火孔。刘麦囤将枪管用铁皮固定在一个类似步枪枪托形状的老枣树枝上,下面掏出扳机孔,用铁条作出撞针和扳机。他在厕所墙根下刮土熬硝,用草木灰伴成火药,装入枪管,后面用砸炮引火,加入铁砂或石子,这土枪能打死一头牛。干兄弟刘百城七八岁对火枪感兴趣,刘麦囤拿出他做的弹壳火铳枪送给了他。刘百城佩服干哥的心灵手巧,这枪的构造他想不到也做不出。

空战几天后,兰封县大路小路开始过队伍。有中央军,川军、湘军、八路,开始是从西往东开,扛着长枪短炮,迈着下饺子一样的步子,喊着听不清的口号。几天后,东方不断传来震天动地的响声,部队又从东往西撤。衣服破烂不堪,队伍稀稀拉拉。兵们耷拉着脑袋,斗败的公鸡一样狼狈西窜。

一天夜里,一支队伍停在前刘庄村前面,开始挖坑,修工事。部队挖了三条战壕,一条是从村前面,西北打东南方向,一直到三义寨,第二条在我们村西面的关东到仪封,和第一条平行成线。第三条是庙台集到戴庄,与前两条战壕平行。

天一亮,村里人发现,黑压压一溜都是兵,弓腰撅屁股挖坑撂土,泥水汗水搅合在一起,兵们成了泥猴。

“要打仗了,还不找地方藏起来,这不是娶媳妇嫁闺女放炮看热闹,还能抢块糖吃。”马高腿站在村前那堆新堆的土上喊,村里人没有人正眼看他,都在看耍猴似的看那些兵们忙活。

刘麦囤站在一挺重机枪前面,看着上面挂着一排金灿灿的子弹发呆。上面的弹壳和他手里的弹壳一个模样,却小很多,如同一娘同胞的亲兄弟候宽和候五。他眼里很馋,琢磨着如何下手,把黄灿灿的弹壳从弹夹里卸下来,除掉弹头和里面的火药,把弹壳弄到手。

“小崽子,回去让你娘烙个油饼吃,一会儿打鬼子有力气。”那个瘦得皮包骨头的高个,呲着黑呜呜的牙齿,对刘麦囤说。他是机枪手,那挺捷克机枪在他手里玩弄,如同刘汉山锄地的锄耙得心应手。黑牙的机枪手看刘麦囤不说话,也不在意,他往手心啐了一口吐沫,继续刨坑垒掩体。

“我没娘。”刘麦囤半天回过味来,没头没脑的嘟囔一句。

“没娘找你爹做,没爹找你婶子大娘做,就说老子要吃油饼。老子马上要为国捐躯了,你们不管老子睡觉舒服一下,管老子吃口饱饭不行吗?”旁边那些泥猴一样高矮胖瘦的兵们发出怪笑。

刘麦囤没有理解机枪手话里的话,他脑子里只有弹壳和油饼。“你答应一会儿给我两个弹壳,我就找我大爷给你烙油饼。”

“好,猴崽子,咱俩约定了,不许反悔。一会儿给你五个弹壳,你让你爹给我烙一个油饼,不许反悔。”

刘汉山正在家里喂牛,刘麦囤跑过来,火烧屁股一样喊道:“大爷,有个当兵的嘴馋逼浪想吃油饼,你给他烙一个,中不中?。”

刘汉山看到村头马路上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心想,这是要和日本人拼命了。

刘汉山对打仗有思想准备。他识字不多,却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刘家的男人似乎都有这样的本事,至今是个未解之谜。

大年初一,村里浓雾久久未能散去,刘汉山对刘麦囤感叹说:“今年是乱世之年,肯定要打仗。”

刘麦囤对他大爷说的话深信不疑。每年初一,刘汉山都要在五更天爬起来,到门外看看天空星辰,抓把沙土试一试风向,就知道今年天气冷暖旱涝,种什么庄稼收成好,无一不中。他说今年是乱世,五月份日本鬼子杀进了兰封县。

刘汉山突然明白了他要干什么。转身去找刘曹氏,她已经躲在红薯窖里。兰封县是平原,没有山沟山林可以容身藏匿,兵荒马乱躲灾避祸,最安全的地方躲进家里的红薯窖。这种类似水井一样洞穴,垂直下挖五六米深,然后两边分挖深洞,可长可短。再撒一层干沙土,冬暖夏凉。冬天放些红薯萝卜白菜,夏天当冰箱放西瓜蔬菜。遇到兵匪老抬,又是大姑娘小媳妇的藏身之处。

“妈,你快把家里的白面食油分给村里的那些婶子大娘,带着大家烙油饼包饺子下面条。”

“这么多兵,咱家这点米面还不够他们塞牙缝。”刘曹氏从红薯窖里,爬叉一样钻出来。

马高腿和侯宽正好来到刘家,他们是轰村里人藏身。刘汉山谈了自己的想法,要村里男女出来做饭,确保开战之前让这些兵们吃一顿饱饭。“犯了死罪的人上路前还要吃顿饱饭,这些兵卫国保家,更应该吃顿好饭,才有力气打仗。”候宽和马高腿出奇的是齐声附和,立马同意,召集村里男女磨面做饭。这是刘汉山、候宽、马高腿三个人从小到大第一次统一思想,步调一致,齐心协力干的一件大事。

马高腿把做饭的事儿安排好,躲在屋里不出来了。他现在腿肚子打哆嗦,心脏提到嗓子眼儿。他害怕那些子弹会俏没声的钻进他的肚子脑袋里,自己送命,老婆孩子可就没有大树乘凉,自己的保长位置就会被别人抢走,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不知道钻进谁的被窝。前几天中日空战,吓得他钻进被窝捂住耳朵,屙尿一裤裆,爹娘的哭喊,被徐金凤骂了半天。

侯宽倒是不在乎,在刘汉山面前转悠,刘汉山起初弄不清他的意图,候宽说他们家没有多余的米粮,要刘汉山给他想办法。刘汉山让他家里扛走七十多斤绿豆面,二十斤花生油,还有一些白面。候宽回到家,让老婆切一些胡萝卜茄子干,炸了几箩筐绿豆面丸子。

刘汉山带着刘汉俊、刘汉龙、儿子刘麦囤,把烙的油饼、面条免费送给了战壕里的国军。刘汉山?着笆斗和白蜡条编的篮子,给那些兵们送葱花油饼。油饼七八层厚,每层纸一样薄,上面涂抹猪油,撒着切碎的葱花,芫荽。老兵们挖好战壕,躺在里面,百无聊赖的闲聊,说的话蛮里咯噔,其实就是湖南四川口音。老兵们对生死看淡了,对吃也没有奢求。

侯宽和侯印跑到第二条防线,支起一口大锅,卖起了酸汤丸子。国军官兵不知明天生与死,看淡了生命,钱也就是不是钱。侯宽的油炸丸子,里面放了芫荽、酱油醋,味儿地道。兵们肚子里没有水,不讲价钱。侯宽的丸子汤卖到一个银元一碗,一个金戒指换两碗。几千个士兵,一锅丸子一袋烟功夫就没。钱挣得用耙子搂树叶一样容易,半天赚了三千多个大洋。国军撤退后,侯印带着锅碗瓢盆,到县城专门做起了丸子汤生意,日本人吃上瘾,又赚了不少钱,候印就留在县城专卖丸子,改变了侯印的人生轨道。

刘汉山和刘麦囤爷俩,走过去递给他一块油饼,他欠身,接过来塞进嘴里,几口下肚。新兵们唯恐吃不上,想跑过来抢些,被一名身材健硕,面庞精致长官手枪一指,新兵们立马爬在战壕里,像羊群看着狩猎犬,瞪着惊恐无助的眼神。

旁边一位青年军官敬礼:“师座,鬼子距我军阵地不足三公里。”

被称为师座的就是国民党71军88师师长龙慕寒。

双方下午交上火。刘麦囤远远看到会吐黑烟的铁怪物高速飞奔陈埗口村前,其实是几十辆坦克在步兵前面开道,浓烟遮日,声晌动地。那些矮壮结实的日本兵站在坦克上,坟堆上,**上和国军对射。日本兵个头不高,粗粗壮壮,和候宽倒是亲兄弟一般。日本兵枪法真好,国军一露头,肯定被爆头,如站在桌子前打地鼠一般敏捷精准。国军躲在战壕里偷摸般射击,子弹基本从日军头顶三尺高的位置尖叫而过,爬上高空,不知所终。那些日本人很傲慢地站在坟头高坡凸岗上,身体纹丝不动,不紧不慢,端枪瞄准射击,如在靶场实弹射击练习。国军里有一些老兵枪法奇准,那些站在高处的日军,不断有人倒下,后面很快补位。

那个黑牙的机枪手死了,嘴里还有一块油饼没有吃完。他身边一堆弹壳,像秋天地里收获的红薯芋头无序地堆积着。机枪一停,旁边有兵接上去,继续开火。

刘汉山拉着刘麦囤在战壕飞奔,旁边有人高喊:“快点回去,要了亲命了。”刘麦囤想捡弹壳,刚伸出手捡到一个拇指粗细的步枪弹壳,就被疾步而逃的刘汉山拽走了。这场景让人想到一个画面,一匹受惊的骡马托拽着骑手,在人群中飞啸而过。或者一个男人拎着小鸡小狗飞跑。

回到家,刘麦囤把这枚弹壳做了油壶,自己在外面做饭。刘麦囤经常吃不饱,从三四岁就会自己倒腾着做饭吃,只要填饱肚子,啥都能做熟填嘴里,这个弹壳油壶他用了很多年。

后来刘曹氏数落刘麦囤说,你玩心大,胆子也大。双方打仗,子弹跟闹蝗灾的蚂蚱一样遮天蔽日,大炮小炮呼天喊地,你还有心捡弹壳,不怕有个万一。你要被打死了,你大爷就断后了,谁给我们打幡送殡。

刘麦囤满不在乎,说我的命大命硬,多少次在战场上穿梭,没伤一根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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