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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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拭目以待。”

争锋相对,烟火味十足,她们不动声色的对视着,太阳一寸寸升起,在睫毛上投射出明亮的光泽。

一支凤尾发钗深深插进炬之的胸口,一阵疼痛在千星瑶身体里散开,她笑容明媚,她心领神会。那一对钗子是送给彼此的成人礼,她们曾对着珥欣山起誓,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直到时间将她们分开。

“我记得,这是你送我的。”一抹殷红染红了炬之的白裙,她露出痛楚的表情。

“真巧,我也没忘。”千星瑶的身体斜了一下。

“千星瑶,我不怨你,这是命,我认。”鲜血滴在泥上,晕出一片湿迹,她很虚弱,也很疲倦,拖着最后一口气说,“最后,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早就知道你喜欢越尘,其实,我也喜欢他。”

“这样,我们两个还挺像的。”话音落,她们如两根断掉的木桩,倒向山底。

炬之望向山顶,期待着什么。那些年,楚越尘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她的喜与愁,开始以为是亲情,千星瑶偷偷爱上他时,她竟莫名的悲伤,当时想,如果能求个明白,就算一世流亡,那便是值了。直至这一刻,她有些欢喜,这样的结局何尝不好。

越尘,如果我不是尘埃人,我们会不会好好爱一场?这样想时,她的身体加速坠落,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朵朵水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乌黑的发丝逆风扬起,白裙开成一朵牡丹。她闭上眼睛,不再害怕。

别了,云栖寨。别了,母亲。别了,楚越尘。

炬之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化作一个黑点,海面上,波光跳跃,星星点点,她融化在一片光色里。

千星瑶的发丝缭乱,眼神里的光愈来愈暗,脑海里飞速散过一些回忆,有关温暖,无关未满。她最后看了眼湛蓝的天空,那片蓝色好美,那朵浅浅的白云拥有自由。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楚越尘眼睁睁看着她们倒向山崖,脑中一片空白,他奋力奔跑,告诉自己快一些,更快一些,他怕留下遗憾。最后,也只是徒劳的跪在崖边,望着辽阔的卜死海,他觉得失去了整个世界。

炬之。呼唤响彻山巅,声如雷动。

牧羽站在林荫处,回望着炬之坠落的那一端,生死两别,她努力忍住泪水,从此,心里多了第二道坎,第一道坎是楚焕去世。

谁曾想,短短一天,他们的生活就生了变故。而昨日,楚越尘十七岁生日,炬之二十岁生日,牧羽起早备了丰盛的生日宴,也给过压岁钱。姐弟俩在外野了一天,忘乎所以,直至斜阳西下,才追逐打闹着回家,楚越尘的身影在青石板雀跃,炬之的身后,空无一物。命运正在悄然改变,谁也没有留意,谁也无能为力。

刚进村口,千星瑶站在一棵树冠繁茂的百年老槐树下,楚越尘像一道绝世的风景照进她的眼底,内心有涟漪漾开,她挥动起纤细的双臂,眼中欢喜:“越尘哥哥。”

话音未落,她的瞳孔便急剧收缩起来,余晖照耀,万物都拉斜了影子,唯独炬之,没有身影,千星瑶嘶声尖叫起来。在炬之走进时,更是躲怪物一般疯跑开,留下她一头雾水,而楚越尘以为是千星瑶的恶作剧,并没在意,继续享受这不多的幸福时光。

一处院宅前,垒了高高的石坝,从外能够看见突起的不规则石块,一条阶梯蜿蜒而上,旁边长着整齐细长的竹条,偶有不知名的鸟雀躲在里面筑巢,再往上便是青石院坝,院子由琢工精细的玉白石柱围着,中间一张青石方桌,整个院子布局简单雅致。旁边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苍柏,三尺处分叉为两条枝干,合抱而上,共享阳光雨露。

此刻,院中聚满了云栖寨的男男女女,而且越聚越多,他们交头接耳,争论不休,一片嘈杂。仿佛弥天的笑话,尊碑城的守护者楚焕的女儿,居然是尘埃人,而这被隐瞒了二十年。

示威声此起彼伏,偶尔有小东西撞击着门窗。炬之蜷缩在墙角,双臂环抱着膝盖,她眼巴巴望着牧羽:“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牧羽心神不安的搓着双手,不住的叹息,一会坐在桌旁,一会立在窗前。她知道,纸包不住火,炬之亲切的叫了她二十年母亲,朝夕相处,她却没能保护好她,实在枉为母亲的称呼。

“什么尘埃人?母亲,你快说呀,你要急死我吗?”楚越尘急不可耐的问。

良久,牧羽长叹一口气,娓娓叙来。世间,确有尘埃人,他们没有影子,他们出生第十个月魂元开始消失,从此脱离圣境的掌控,他们与整个澜州开战,宣扬要撕碎所有人欲望的皮囊,重建一方乐土。尘埃人与尊碑城一战前夕,楚焕坐在卜死海边,望着星辰从大海里升起,迎着海风,聆听涛声,心绪飞扬,享受着谐和的时光。突然,一位满身是血的年轻女人倒在他身前,月光照着襁褓里的婴儿,眼睛明澈,她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他,希望他收留这个孩子。

听罢,犹如晴天霹雳,炬之明白,海边的那个孩子就是她,她茫然的看着牧羽,二十年,毫无血缘关系,她算什么?

楚越尘不知道,这世间存在一类人,他们没有影子。他从小生活在安乐圈里,一些故事超出他的想象。

“炬之,你别多想,我确实把你当自己的女儿对待。”牧羽心疼的看着她,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为什么二十年,只字不提?”炬之推门掩面奔出,那一瞬,她面着对成百上千的村民,过街老鼠般,惶恐得不敢迈进一步。

“杀了她,为族人报仇。”

“对,亲人不能白死。”

“尘埃人滚出云栖寨。”

一些菜头、面粉、鸡蛋纷纷砸了过去,炬之一动不动,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宣泄。人群里,千星瑶扔出一颗鸡蛋,正中她的脑袋,溅起一朵花黄。群情愤慨,他们把这些年的委屈统统发泄出来,疯狂而粗暴。

楚越尘冲过去,用脆弱的身体替她挡下之后的击打,他咬紧牙,纹丝不动,低头看她,她眼角有明亮的东西溢出,一颗一颗,潮湿了黄昏的空气。

牧羽站在门侧,目光扫过院中每一个村民,她从未见过淳朴的村民,内心深藏着无尽的黑暗,她想为女儿正名:“我夫君对珥欣山,乃至整个尊碑城的贡献,难道不抵我女儿一条命。”

“我们敬仰他,世世代代都会传颂他的荣耀,但炬之是尘埃人,有我在一天,绝不允许尘埃人染指云栖寨的半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背脊,声正言辞。

“炬之是他的女儿,他爱她。”牧羽的手轻轻地落在炬之的脸颊,温柔又悲伤,她的炬之从未这样狼狈,她的心该多难过。

牧羽环视场间,没人回应。她摇头,然后下定决心:“既然你们不肯给孩子一个出路,那我们离开。”

炬之听到这句,猛然抬头,对上母亲慈爱的眼,这句话给了她莫大的鼓舞。

“楚焕是尊碑城的荣耀,是云栖寨的骄傲,你一走了之,不怕给他的千古之名留下污点?”有些村民并没打算就此罢手,直戳痛点。

从小,父亲就像巍峨的大山,深受敬仰。他为了尊碑城,长眠于珥欣山,他的荣耀在无数的大陆上远扬,一旦世人知道,曾经战胜尘埃人的英雄,养着他们的仇人,他的形象将在世间轰塌。

“给我一晚时间,我走,从你们的世界消失,你们也从我的世界消失。”炬之果决地说,她不是楚焕的女儿,但为了留住那一份美好,她愿意牺牲。

“好,看在你养父楚焕的情面上,就留你最后一晚。”

得到她的答案后,人群开始缓慢散去,如海潮退去,不再澎湃,这座宅子又回归宁静。最后一缕金光落下,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云栖寨淹没。下驱逐令时,没有人能看清炬之的表情,或悲或怨。

夜深,一些星点撒在柏树的叶间,风来,细碎浅谈,繁星亮,相互致意。从炬之记事起,父亲就指着分叉的树干,言语郑重。你们姐弟的命运,就像这棵柏树,患难与共,将一生牵绊。那时,她似懂非懂,贴心的说,会一辈子照顾弟弟。

指尖抚过树干的纹路,感受着回忆的温度,一抹幸福的笑,一闪而过。世事难料,他们终究不能一生,既不会快意江湖,也不能携手白头,他们只是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段插曲。以后,他们的记忆也会像父亲一样,越来越模糊。

她狠下心,举起柴刀,手起刀落,锋刃凛冽,木屑飞落,一刀、两刀…几刀下去,咔擦一声,炬之的身体颤了下,一根柏枝倒地。她缓缓抬起头,看着属于她的故事,属于云栖寨的美谈,如云烟转瞬而逝。

既然走,那么一切过往皆不留,她想,随便找个地方了却残生,断了牵挂,断了退路。最后,她朝着生活了二十年的家深深一拜,起身就走。

听见树枝断裂声,楚越尘从梦里惊坐起,来不及穿上外套,追出房门,他看见,她踩着薄凉的月光,一道孤独的背影,渐行渐远。

“母亲,姐姐走了,她想抛下我们。”他叩着牧羽的房门,声调急切。

“尘儿,你赶紧跟着她。”其实,牧羽一直未睡,听见她低低的哭泣,缓缓的脚步,决绝的砍树,她一转身,就是天涯,除了难过,她什么都做不了。

“你放心,姐姐不会有事的。”他立即飞奔,朝着那道让他一生遗憾的白影追去。

月光如霜,山有轮廓。珥欣山此时变得格外幽远,他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的赶路,她已没了踪影,她会不会怕黑,会不会跌倒摔伤,她有没有留念?

几里路后,他脚下千斤重,迈步艰难,呼吸之间,喉咙刺痛。但他不能停,拼了命的追,他祈祷上苍垂怜,他告诉自己还来得及。直至东方亮起鱼肚白,他远远的看见她站在山巅之上,悬崖峭壁,一抹纯白飘在碧色深空。

身后是黑压压的云栖寨村民,自始自终,他们都没打算让她活着离开。她离开了,血债谁来偿还,她走了,那仇恨怎么办?

这一刻,炬之终于走了。云栖寨的村民松了紧绷的弦,哼着胜利的曲调,欢快的向珥欣山下走去。

楚越尘无神的望着卜死海,蓬头垢面,无欲无念;牧羽倒在乱草丛中,天空倒挂在青绿的草尖,渐渐模糊;千爷爷断了气,身体慢慢冰凉,这一生他目送了所有的至亲至爱,他离开时形单影只。

太阳高升,将世间一切照得明亮花白,珥欣山上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切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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