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乱世 第十八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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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砚山的“猢狲”时常感慨帝国民众的种种艰难处境,他决心穷其力量来缓解世人的痛苦,只有高尚的目标才能在最大程度上激发人的斗志。

林登万赤条条来到这个世间,他的机智和勇武也就不受到限制。程克和史泽豪这样世袭藩王普遍乐于守成,他们不太愿意拿祖上的地盘和军队进行赌博。天生富裕的生意人留心如何抓牢得到的财富,这些财富便是他们不能拿去赌博的底线。被拐儿童出身的“猢狲”从不担心失去手头的筹码,无惧从头再来的林登万敢于为帝国的重生全力以赴。

情报能手“猢狲”发现筑州和下釜一带的朝廷驻军非常脆弱,洪波涛部署在那里的军队仅有一个不满三千人地方军步兵师,为了确保当地的安全,洪波涛要求民众自发组建民团保境安民。筑州的民团首领罗允伸和裘重治似乎和刘帝不太看得对眼,他们近期正在大量购置黄金,通货膨胀好像摧毁了二人对“永恒神朝”的信心。

罗允伸是筑州的富豪,此人坐拥整整两千亩茶山,但是他没有什么突出的才华,仅仅是个勇武的年轻人。相比之下,罗允伸的结拜义兄裘重治显得更有能力,他先前多次挫败过反军向南发动的渗透活动。裘重治没有经过合法认证的贵族头衔,他只不过是个较为富裕的小生意人。

裘重治的履历非常闪耀,他过去是筑州地区拔得头筹的科举能手。做生意赚大钱、搞科研造福国家、搞权力斗争当大人物、南征北战当名将都需要一种潜质,这就是要对自己不懈追求的事业有一种出自本能的热爱,裘重治刚好就有这种潜质。

这种精神使得裘重治热衷思考,这也让他的脑袋变成一锅“大杂烩”。有家里的亲属拿着红包前去祝贺通过科举考试的裘重治,这位自负的年轻人却再三拒绝,他觉得通过毫无意义的考试并不值得高兴,假如他成为一位名传后世的改革家,红包才有收下的必要。

江先主时代,科研专业师资力量强大的东都大学人才辈出,许多年轻人愿意去里面进修几年,然后把后半生贡献给帝国的科研事业。刘帝登基以后,东都大学仿佛中了魔咒一般,再也没有出过一个能拿上台面的科学家。聪明人都喜欢报考“钱途广大”的金融专业,人人都想着赚大钱来享受富贵。

天赋出众的裘重治轻易通过科举考试,他想借着东都大学的名号来给自己镀金,所以就填报到分数线最低的化工专业。待在实验室里搞研究不太符合裘重治的天性,虽然他也很热爱帝国,但是却缺乏一种为科学献身的精神。

裘重治归根到底在精神上是半个俗人,他对金钱、权势和女色的热爱远超学术研究。撇开人品不谈,裘重治对江先主建立的功业佩服到五体投地的地步,先帝在政治、军事和女人这三个真正作为男人评判标准的方面都做到极致。到了后来,这位不务正业的研究人员什么都懂,唯独不知道如何写实验报告。

久而久之,裘重治脑海里产生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卖油炸棍的江先主能获得远超许多饱学之士的判断力?为了探寻问题的答案,裘重治在毕业以后没有选择研究所的工作,他打算在东都街头游荡,然后打着工慢慢回到老家。

说来有趣,裘重治在学校里弄来的那些专业技术在街头谋生毫无用处,他很快就把过去那些关于数学和化学的公式还给老师。这位探寻答案的年轻人先后当过东都的传单分发员、荣兴的保安、槐集的灯具组装工人以及河安的街头卖唱艺人。

这段日子里的遭遇难免让裘重治内心有些失意,他丰富的才华不能帮助他改善待遇,学问反而变成一种沉重的负担。充当保安的裘重治在巡逻时遇到心情不好的领班,对方找了一个借口出来发泄,这种工友们习以为常的斥责让自诩才智过人的他感到难以忍受。

裘重治弄清楚了江先主不再好好卖油炸棍的原因,这都是先帝那些才智惹的祸,江先主不会因为自己多赚几个角子感到高兴。

每个王朝都会想着培养一群文化人来捍卫自身统治,然而这个王朝内部的各种利益早已分割完毕,他们不愿意把好处分给受过现代化教育的文化人。

当下现代化教育的普及没能让刘帝江山变得稳固,年轻一代对自己有过高认知,朝廷拿不出足够的经济发展红利来安放这些人的自尊,贵族集团也不愿意让出权力。街头的游荡分子越来越多,他们父辈所羡慕的那些工作在他们眼里如同一种侮辱。发展现代化教育可以刺激民众拿钱出来消费,但是如果超过经济的发展水平,这种极限发展就会带来灾难。

裘重治返回筑州时存下一笔不大不小的钞票,他拿这些钱去投资期货,刘帝时代的大萧条马上让他亏光老本。老同学罗允伸这时帮他介绍了一份差事,裘重治被请到乌龙卫在乡镇地区的外围机构工作,他主要就是帮助朝廷地方官处理各种琐事。朝廷政策在推行过程中受到的阻力和歪曲让裘重治心力交瘁,财政走向崩溃的筑州县府居然好几个月不能给他发工资,所以他就再次当了游民。

这几年的经历让裘重治捡到货真价实的财宝,他终于明白江先主对大众号召力的源泉,许多文化人在分析问题时并没有设身处地去考虑过失意大众,只有当过失意人士,才能把握住他们的心态。

赋闲在家的裘重治于百无聊赖之际开始在网络社交平台上写文章赚稿费,这件事帮助他弄出名堂。议论朝廷内部的局势变化会带来生命危险,所以裘重治主要分析各大藩镇和几个兽人邦国的时事,这些重大事件对金融投机有很大影响。裘重治喜欢把一段时间内发生的各种事件悉数罗列下来,然后通过比对验证其中的真伪,这种笨办法远比某些专家学术化的高谈阔论来得靠谱。

凭借不模棱两可的准确评判,裘重治在筑州声名鹊起,许多生意人都来讨教经验并聘请他担任顾问。几年下来,裘重治就和地方上的许多头面人物保持了良好关系,所以当刘帝需要在南直隶组建民团抗拒反军时,这些人推举他和罗允伸管理民团。战胜过整套科举系统的裘重治从表面上看是一个毫无骨气的马屁精,他时常肉麻吹捧“唯一帝皇”的高瞻远瞩。

林登万仔细研究了这个人过去在媒体上撰写的文章,他判断对方是个虚假的“保皇派”,裘重治一边把朝廷、藩镇、兽人各种裹着糖衣的统治术详细构解,一边教授普通百姓关于组织团体和评判局势的方法,好像急着让刘帝的天下混乱来牟取暴利。

一份份情报促使“猢狲’确信对方可以被反军拉拢,林登万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和他们取得联络,双方约定在朝廷控制区进行会晤。

为了彰显合作诚意,“猢狲”计划亲自前去拜访两条地头蛇,他和一名卫士伪装成南直隶北部的难民进入筑州。“猢狲”把张献进过去送给他的护身符藏在口袋里,这是一枚前朝发行的纪念币,每当林登万抚摸纪念币上面的纹路,当初在蛟镇多次提供帮助的旧友就会在他的脑海里冒出来,摧毁东都朝廷以前,这位战友的灵魂一定能庇护他化险为夷。

二人坐着一艘挖沙船渡过桦水河的支流来到筑州的乡村,双方约定在这里展开会晤。林登万在外套下面藏了一支手枪,这把枪或多或少能让他有更充足的底气。

遍布碎石的河滩上生长着茂密的杂草,爬上河滩边缘的土丘就能看到一条年久失修的公路,公路两侧的路牌和护栏无一不是锈迹斑斑,道路上有很多如同补丁的水泥块。

天色逐渐黯淡,太阳落下的西侧山脉上方还残留着些许金红色落霞,燥热的气浪和杂草的芳香融合在一起,远处荒凉的村庄房舍前孤独矗立的电线杆和废弃在路旁的农用三轮车诉说着刘帝时代的衰败。

两部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轿车停在路旁,不管这辆轿车是否值钱,在石油危机以后还能弄来燃油的人物就已经很少见。林登万和自己仅有的一名卫士大摇大摆走上公路,他们知道裘重治和罗允伸就坐在其中一辆汽车上。

二人距离前一辆汽车还有十多米时,汽车前方的两道车门被同时打开,两名穿着便装的护卫快步上前迎接他们,其中一个人用浓重的南直隶南部口音叫道:“都不要动!你们只许一个人上车。”

这两名护卫不由分说上前对二人展开搜身,他们用熟练的动作从上到下轻轻拍打二人的身体,“猢狲”那支手枪自然被对方缴了过去。其中一名护卫领着林登万的同伴走到一旁的田地里休息,林登万获准登上停在不远处的汽车,余下那个护卫一直跟在“猢狲”背后,如果对方懂得武装警备队里那记勒脖子的经典招数和攻击腿部关节的侧踹,处在这个位置的“猢狲”就毫无还手之力。

押送林登万的护卫坐进驾驶座,林登万被请进副驾驶,汽车后排还有两名乘客。汽车开始缓缓向前开动,坐在后座上的乘客用一支手枪抵住“猢狲”的后脑,这名枪手用得意的语气向同伴们说道:“今天收获很大,我们抓到了取下卢献康首级的通缉犯,这可是诸位博取荣华富贵的敲门砖。”

汽车正加快速度沿着乡间道路行驶,林登万断然不可能跳车逃跑,驾驶员把一支香烟递给“猢狲”,努力保持镇定的“猢狲”随即低头用打火机点燃香烟,他摇下车窗让冷风吹进汽车。

“一块砖头敲不开宝库的大门,我要给你们一把钥匙。”

后座的乘客移走那支手枪并叫林登万把头转过去,“猢狲”这下就有机会仔细观察后座上的客人。刚才拿枪指着林登万的那个人是一个五官粗糙,头顶“植被”蓬乱茂密,身体已经发福的大汉,他穿着朴素的旧外套,这上面还能看到许多没有清洗干净的污渍,他稍微露出来的一点领子檐都是又黑又脏。

一位浓眉大眼,头发经过仔细梳理,看上去仪表堂堂的俊美男子坐在这名“枪手”旁边。这位乘客穿着一件没有任何褶皱的后主服,他用温和的神色打量着林登万。

手里握着枪的大汉用不屑的语气说道:“在下便是天子的忠臣裘重治,不要来和我嚼舌根,我不吃这一套,你倒是跟我和老罗说说看,这把钥匙在什么地方?”

林登万这下弄清楚了两个人的身份,他顿时觉得裘重治不好轻易糊弄。根据他年轻时到处乞讨积累的经验,如果一个人像裘重治这样不修边幅就说明对方极为自负,他认为只需要评判其他人是否合乎自己心意而无需通过仪表来取悦旁人。

“猢狲”仔细分析了当下的局势,他这样说道:“二位兄长,你们把我送给老刘能拿到多少好处?假如你把攻入南直隶的反军全部灭掉,老刘可能都不舍得封你一个团长或者县长当当,你没有贵族头衔最多只能升到这个地步。梁文远在中原和东荒战场上立下这么大功劳,可是刘帝的亲信用一句话就能把他弹劾掉。天下的蛋糕都分完了,你们难道为了吃上面的樱桃就去给老刘冲锋陷阵吗?”

罗允伸摇头说道:“小兄弟,不管怎么说‘唯一大帝’都是帝国的合法君主,他可倒不了。”

林登万猛啜一口香烟,尽管抵在脑后的手枪已经移开,芒刺在背的感觉仍然存在。“猢狲”沉吟片刻后说道:“二位不应该把现状当成永恒,现在的刘帝集团再强大也只是待宰的羔羊,自从他选择顶着财政崩溃的风险发动毫无实利可言的削藩战争以后,帝国就从原则政治进入实力政治。”

“本来老刘的位置非常有利,他是中央的皇帝,大家都会承认他,几个藩镇叫唤两声动摇不了铁桶般的江山。秩序政治存在,大家都要按照规矩来,其他人耍不了手段。‘唯一大帝’和地方势力就保持着老师和学生,狱卒和劳改犯,武将和小兵一样的绝对压制。过去刘帝可以靠纸面上的本钱压服敌手,一旦开战就变成一种实打实的竞赛,老刘这种权奸在乱世没有办法生存。据我所知,刘帝的地方行政机构时常发生整季度拖欠工资的情况,他的朝廷没有自我革新的勇气来解决现在的危机。”

裘重治在后座上点起一根香烟默默听着林登万滔滔不绝的讲话,他的眼睛在缭绕的烟雾后面闪着亮光,这位民团长官说道:“你知道这些东西又能怎么样,我过去帮老刘搞过舆情管控,弄到一些消息不在话下。根据我们这边收集到的情报,你有几个情妇我都能摸清楚。在我这里‘牙床健’没有用处,你的话去讲给熊达威这种家伙听。”

听到对方的挑衅,林登万知道自己实际上已经占了上风,他用恭维的语气说道:“你们搞来的这些消息没多大用处,你我的高度不会因此有所提升。假如反军在南直隶占据优势,二位就能在筑州和下釜地区变成说一不二的人物,要是老刘在全国范围内获胜,你们马上就失去影响力赋闲了。”

裘重治微笑着说道:“矬子,我不怕赋闲,我就想要刘帝给的官位。”

林登万觉得先前白费了很多口舌,他继续说道:“兄长一定不看好朝廷,不然你不会抛售朝廷发行的债券去购买黄金,我对这些事也知道一清二楚。”

这时裘重治突然变得很高兴,他用手拍打车窗下方的塑料板说道:“过去别人都说林登万是个奋不顾身的猛士,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难怪卢献康这个草包直接被你拿掉了脑袋。登万兄说的话有道理,我今天的安排就是故意试探你,希望你不要生气。今天商量的事情意义重大,我和老罗还需要从长计议,现在就先送你回去吧。”

林登万没有料到对方转变如此之快,裘重治继续说道:“林公,我日后会把刘帝的几块地盘作为礼物送给你。我和老罗要潜伏在刘帝的阵营内部一段时间。”

达到目标的林登万说道:“我都不好意思,这次没给你带见面礼来。”

车上的众人相互望了一眼,然后纷纷大笑起来,“猢狲”相信对方还是想在局势明朗前脚踏两只船。

众人乘坐的汽车绕了一圈以后返回原来的河滩,林登万在这个过程中不时盯着后视镜观察后车的动向。裘重治把先前缴获的手枪还给“猢狲”,然后嘱咐一名卫士交给陪同林登万赶来这里的同伴两千块兽人币。罗允伸和裘重治在一间荒废的房舍前和“猢狲”告别,两部汽车都在夜色下打着远光灯消失在曲折起伏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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