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取义(1 / 2)
“今天的报纸销量这么好,都是你的功劳啊何森”
梨花木的办公桌后,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将报纸摊开,品头论足津津有味“你看看这照片拍得多好,就是色调暗了点,不过瑕不遮瑜,下次你得给我再写出这么好的报道”
受夸奖的青年没什么反应,他低头翻了翻报纸成稿,脸上浮现出一丝愠怒。
青年皱着眉头看完了整张报纸,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此时抬头与主编对视,桌案上绿顶电灯发出的亮光,映照着他的眸子,如同点点坠落的星子,又像是缓缓摇曳的火焰。
主编望着他,已经明白了他的心中所想,却若无其事的看了眼手表,赶人般的挥了挥手背“六点半,我得下班了,你收拾收拾也走吧,外面世道乱,早回家早清静。”
青年再也沉不住气了,连声追问道“主编,为什么我的稿子变了洋人军队欺辱我国国民的新闻被删了大半,只留下三两句军民冲突洋教士救助我国孤儿的事件被大夸特夸,甚至还鼓励民众把孩子送去教会”
主编身形一顿,同弥勒佛般笑口常开的眉眼垮了下来,他重重的叹了口气“何森,凡是不能太较真,我们应该多写一些正面的、积极向上的事件。”
“这样断章取义算什么新闻算什么报道”
何森气红了脸,直言道“刘主编,您是带我入门的人,我尊重你,但您改了我的稿子,把片面的事实告诉大家,大家只会以为洋人是好的,根本不知道他们还在做坏事这样是蒙蔽众人”
“何森啊,你怎么就不开窍呢我哪一句写得出了错我有写一句假话吗”
刘主编拍拍他的肩膀,并不把这事当回事,反而语重心长道“报道这种东西也讲究多说多错,更何况这世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何森的脸上闪过一丝愤然“刘主编,向着洋人算识时务”
刘主编恍若无闻,只快速收拾好自己的公文包“总之,你按着我说的去做好了,别管那些好的坏的有的没的,我们重要的是发布些好的报道,好稳住国人的心。”
“刘主编”
何森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圆滚滚的主编推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外写稿子的同事们听到动静齐齐抬头,就见到刘主编一边拍手一边轰人“忙了一天了,大家今天早点下班,最近没事不要出门,安全第一哈。”
刘主编走后,何森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一目十行对比着样稿与成稿,忽地发飙,把两份报纸往桌上狠狠一摔
“森哥,你这是何苦”负责排版的小齐捡起报纸拍了拍,重新摆到他的面前,苦口婆心的劝道,“主编他就那个和稀泥的模样,你和他争个三四五六也争不出结果,何必如此置气”
“我就是不甘心我们报纸影响力够大,背景够硬,好好做新闻怎么不好,怎么刘主编硬是、硬是”
“他就是那样的人崇洋媚外只会讨好洋人的混球”
义愤填膺的凯子是后勤部的骨干,他最看不起这事“现在国家有难,我们文人做不了上战场的事,也能写些时事报道,好让那些青年群众不被假话奉承蒙瞎了眼睛。”
“我觉得吧,刘主编说得也有道理,”印刷部的于某人如是说,“这世道,文字能杀人,说错一步便毁一步,我们文字工作者重要的是能引导人,会引导人,叫大家知道真相,认得了真假是非,这就够了,多得不便说。”
“你走你走”凯子轰起于某人毫不手软,“你这种生活在租界里的孬种,懂不了我们爱国的心情”
于某人脸色骤变,柔和的嘴角瞬间紧绷,他沉默了片刻,一声不吭的收拾东西往外走。
小齐一看形式不对,连忙劝道“唉凯子,你这样说也太伤于先生的心了生活在租界里的华国人多了去了,你这随口一骂,指不定把你的亲戚朋友都涵盖进去了。”
何森也不赞同这样的说法“我是怨主编改得成稿有失偏颇公正、甚至带着点谄媚,住在租界的华国人只是为了安全的生活,洋人也不是一味的坏人,你”
“你们到底是站哪一边的”
凯子吊着眼望着他们,露出大片带着血丝的眼白,语气稍稍提高,带着点尖锐“我说的哪里有错洋人走在路上趾高气昂,国人们还捧着臭脚上赶着讨好,弓着背弯着腰一点骨气都没有你们不觉着可气不觉着可悲”
“还有那洋人传进来的鸦片说什么福禄膏都是些害人玩意我家那烟鬼老头就是吸了那玩意儿着了魔,瘦得跟皮包骨似的,最后吸疯魔了,守在租界前,抱着洋大兵的大腿求着下跪磕头,只求施舍一点鸦片。那些洋大兵简直把国人当猴耍,来回抛着一小盒鸦片,足足耍了他个把时辰,好不容易到手了,刚吸了一大口,一个转弯迷瞪着身子一晃,栽下楼梯头先着地,死了。”
众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死了我倒是轻松,”凯子耸了耸肩,声音哑了许多,“但我就是恨洋人,我巴不得他们全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报社一众成员对凯子充满了同情,又感到忧心忡忡,鸦片太普及了,他们家里都有一两个老烟枪,虽未严重到这般程度,但瞧那越来越大的烟瘾,怕是也快了。
“何森你想不想写一篇真正的报道”
凯子忽然道,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你把你删减的稿子拿出来,再加上鸦片的报道我这些年把这恶毒东西研究透了,现在正好拿出来,学着林则徐先生用文字来申城销烟,我们双剑合璧,一定能写出震惊全国的报道”
何森有些意动,却又眉头轻蹙“光是刘主编那里”
凯子知他言下之意,心中大喜连忙道“这事你别担心,我有办法。”
小齐担忧的望着他们俩“你们不要做傻事啊。”
何森不赞同他的话“让青年人知道事实,这怎么能算做傻事”
三天后,一篇慷慨激昂的报道出现在了报纸的头版,巨大的横条仿佛一枚刺眼的炸弹,重重的落在了国人的心头。
这篇报道,就像一颗小小的火星落入庞大的纸屑堆中,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
“怎么不是市民日报”何森抖了抖报纸,上头有他和凯子的署名,可页眉上却写着青年日报。
市民日报是他们本家报社,在南方卖的好,青年日报则是他们的对头,北地一带很是畅销。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民众看得到这份报纸,我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凯子如是道。
刘主编见了报纸,急得嘴巴上火,得了疮病,他找何森谈了一回,想直接革去他的职,又舍不得,只好打发他去后勤部打杂。
凯子直接被开除,但不算什么坏事,听说他去了北地,进了青年日报。
何森不后悔写了稿子,刘主编对他有恩,他做这事也有些错处,不好提离职的事,但摸不着笔杆实在难过,他只好每日多看看报纸,结果日子久了,报纸越看越心惊。
青年日报自从开了抨击洋人的头,每一次期刊都在刊登洋人做下的一桩桩恶事,这日报看的又多是青年人,自然也激起了一些火气。
他们搞起了游行抗议,打砸乌烟馆,甚至在理事馆门前逮着洋人痛骂,更有甚者还要找洋大兵打架讨回公道。
洋人本是听不懂华语,也不知该管怎么这事,但有心人打听了,主动把消息层层送了上去。
这事就闹大了。
好些青年被抓进了监狱,一些言行过激破坏过度的直接枪毙。
可这更激起了民愤,一茬茬的青年前仆后继,反抗,斗争,被囚禁,失去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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