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太平故(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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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里馆。
日色昏黄时分,女人这才蹑手蹑脚地上了问心水榭。
问心水榭楼台甚高,像笼在了云雾里,举目远眺,内城的屋舍星罗棋布,不远处便是黛青色的城墙。黄昏的余晕柔柔地洒在女人脸上,她换了身衣裙,头上一根翠绿的玉簪,花黯阴山般的眉眼也显得柔和。
推开房门,上到最高处,赫然是一间素雅的茶室。
茶室四周窗门大开,正对着门是挂着纱的平台,熏风拂过,纱帘叮当作响,环佩叮咚,颇有些水殿风来的意境。
斜阳笼罩,纱帘后坐了一个人,不知在做什么;茶室内倒是席坐着一个和尚,一身黑色的袈裟,雪白的僧衣,幂篱遮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面容,正守着案烹茶,茶汤滚沸,散发出满室的茶香。
“雪鸿姑娘回来啦。”和尚转过脸来道,他的声音总带着笑。
女人没说话,只哼了一声,大大咧咧上前,往他对面一坐,两腿岔开,从怀中掏出一沓破了的丝线,一根一根开始修。
她的衣上沾满了药味,头发用发带绑着,簪了一枚翠绿的簪子,模样很是利落;她今日被陆瑛伤得太重,身上被玉霄神的刀鞘打得青青紫紫,衣裳都掩不住,怕是有一阵才能好。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笑,一个高大的人影晃进屋内,一双绿荧荧的眸子,赫然是昨晚出现的那胡人。
那胡人一口流利的官话,说出口,语气倒是张扬,“女人就是女人,看,事情失败,还受了伤了吧。”
叶雪鸿脸色一青,手上一顿,“不劳乌那的罗睺王费心,奴家是未办成事,不像某些人,事办砸了,恼羞成怒,一把火,一连烧了两个坊。”
那胡人听她冷嘲热讽,倒也不恼,一双绿荧荧的眸子,狼一般盯向她;叶雪鸿手上修着织女,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二人对视,眼神一触及分,如短兵相接,杀意稍纵及逝,薄薄的冰层下,暗流涌动着冰雪。
“嗯……咳咳,雪鸿姑娘,”和尚出来打圆场,和声道,“我二人也知,你武力稍弱,可轻功不成问题,你怎生还把人引了进来,还毁坏了织女呢?”
他似笑非笑,言语间,没有一丝关怀的味道。
叶雪鸿脸色铁青,她最烦这个人,“少叫你假好心!”她不屑道,“你一个和尚,不想着普度众生,跑来掺和公子的事,还是个杀手头子,我说得可对?七星梅花的梵天?”
“彼此彼此,”和尚不紧不慢,“御龙卫的千机仙子,雪鸿姑娘。”
“砰——”女人恶狠狠地拍了桌子,眉眼如刀,桌面上茶壶给她震得粉碎。“我最讨厌这个名字!”她一字一句道,“我叫叶白露,我的弟弟叫叶九郎,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暗卫!至于你——”
她气劲一收,桌案上炉火熄灭了一瞬,“你一个杀手头子,手上不知染了多少鲜血,也配来质疑我?”
“虚伪!”
袖风撤去,掀开了和尚头上的幂篱,露出了一张慈眉善目的脸。
和尚生得很年轻,一点嫣红的唇珠,眉眼静澈,宛若拈花佛陀,温雅地笑了两下,“如何虚伪?”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善以报天,庸人者,合该是都杀尽的。”
这一份歪理,竟教他笑着说得证证有词,女人手上青筋都冒了出来,身后却听一人道,“说得好。”
视线转后,却见一儒雅的中年文士款款上了楼,锦袍缓带,袖影翩翩地进了茶室。
“心如琉璃,得我菩提。不离大慈,不舍大悲。”
“众生师父手提菩提刀,金刚怒目,菩萨低眉,合该是尊敬的。”
女人悻悻地收了手,继续低下头去修织女;胡人则嗤笑了一声,嗤之以鼻;茶室内,和尚也没答话,幂篱上的纱又落了下来,淡淡地颔首道,“侯爷今日怎生如此之晚?”
言侯兀自挑了个席子坐下来,他的眉眼依旧很温柔,“只是先去收拾了个不孝子,逆子‘不小心’把一个小朋友带了进来,本侯得先去‘处理’一下。”
和尚倒是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两个人,彼此都是狐狸,说话也一语双关,“那侯爷得好生‘处理’,只是……你答应过小僧,家师的无上密……”
水开了,言侯提袖去接水,手拎起铜壶的手柄,开水浇在茶碗里,冲出一室的茶香;碧绿的茶叶飘浮在碗上,氤氲蒸汽里,他的语气也很淡,不紧不慢地烫盏、点茶,“众生师父何必着急?本侯说过,你师僧招提的遗物,就在南华观。”
“那侯爷也应知晓,小僧发过誓,此生不入道观!”和尚的脸色很难看。
言侯恍若未觉,将茶盏递给他,“本侯答应过您的,自是不会食言。只是……本侯想知……若您取回密法后……当如何呢?”
“自当沐浴焚香,一路叩拜相迎!”
“若是本侯亲自替您取回呢?”
“七星梅花任您差遣!”和尚说得咬牙切齿。
“好。”言侯放下茶盏,拱手作揖,“请众生师父静候佳音!”
和尚冷哼一声,得了承诺,竟是连茶也不喝,甩袖便走了。
“呵,脾气还真大。”身后,胡人似笑非笑。
言侯不悦地皱了皱眉,似是颇不赞同;叶雪鸿也一声不吭,径自低头去修织女。
胡人盯着二人的表情,笑得有些得寸进尺,“你们大楚人还真是虚伪,繁文缛节,分明心不合,却还是能勉强处在一处。”
二人都没说话,反倒是纱帘后的那人开口道,“大楚人怎样,不劳罗睺王费心,”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溪泉敲上冰石,有种昆山玉碎的味道,“临川醉的事,本王先谢过罗睺王。”
胡人咧嘴一笑,牙齿森白,“你不用谢我,大楚的润王殿下。”霞光映上他麦色的胸膛,胸膛上赫然一道旧疤。
胡人上半身笼在阴影里,一双绿荧荧的眸子,虎视眈眈地盯向纱帘,道,“临川醉本就是她的作品,是她为姓谢的那小子调的,本王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可你不该对他动手!”那人声音透着一股怒气。
胡人无所谓地龇牙一笑,“那是他该死。”
“你——”
“殿下!”言侯出口制止了他,放下茶盏,转身对胡人道,“罗睺王息怒,殿下年轻气盛。”
胡人终于上前了一步,霞光映上他英俊沧桑的脸,他的眉眼很深刻,像淬了血的刀,暖黄的余晖中都不显得柔和,他狂傲一笑,“本王才不会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计较。”
纱帘后那人便没再说话。言侯就坡下驴道,“无论如何,临川醉的事,还要先谢过罗睺王。”有了它,谋事事半功倍。
罗睺王摆摆手,“都说了不用谢我。只是本王不知,你们大楚竟还有能人,将她的作品仿得那么像。”
言侯温雅地笑了笑,胡人觉得没意思,转身便要走,“喂,那边的美人。”
他停下来去叫叶雪鸿,“茶室内的人走了七七八八,你不走?”
叶雪鸿别过脸,冷哼了一声。
胡人倒觉得有趣,负着手绕着她走了一圈,似笑非笑,“也是,你这一身青紫回去,和你同住的那位美人怕是会不高兴。”
“你,住口!”女人显然是不高兴,“我和杜红衣的事,不劳你费心!”
她坐着没动,纱帘后的那人倒是开口道,“露表姊。”
“你随罗睺王出去吧。”
“本王和侯爷有事要谈。”
女人一愣,怔怔地看向言侯。见言侯点头催促,这才收拾了东西,同胡人出去了。
茶室里人声散尽,言侯走到平台边,揭开纱帘。
纱帘后云蒸霞蔚,残阳如血,青年白衣素履,背脊挺拔,静静坐在琴案边,如一抹带血的青竹。
“老师。”青年道。
言侯却有些不悦,“殿下。”
他望着青年秀丽正好,如春风卷帘般的容颜,淡淡地纠正道,“微臣不是您的老师。”
“您的老师该是龙渊阁大学士,高睢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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